行至里处,勉强能够靠着壁上烛光看清室内环境。
仓库一半嵌在地下,穹顶虽低矮却平整,地面扫得干干净净,连一丝灰尘都难寻。
烛光流动间,可见一排排上了漆的木架,架上整齐码着陶罐,罐口封得严实,罐身不见半点污渍。
空气中弥漫着陶罐里透出的干燥谷物气息。角落空地上铺着细竹篾,篾片编得细密规整。最里头的木箱上了把黄铜锁,锁身擦得发亮,锁孔里干干净净,显然常有人打理。
旁边还有一扇小门,估摸是冰窖。
王若姣一路垂头而行,脖颈弯出的弧度透着僵硬,透着说不出的局促。与方才的健谈相比,活脱脱像换了一个人。
越昭宁走在后头,眼尾余光扫见她这副模样,步子不自觉缓了半拍。
偏头望向仓库外的通道,昏黄烛火从壁上漫出来,这位置压根望不见仓库门口。
她不确定声音会不会传出去,遂把语调压得极低,像风抚过耳畔:“你想求我什么?”
王若姣猛地抬起头,一脸错愕,显然没料到是越昭宁先戳破心思。自己明明藏得那样好,这姑娘怎会看穿?
越昭宁却不在意她的反应,连脚步都没顿。侧身避开王若姣的惊惶目光,信步查看周边环境。
目光在漆过的木架间打转,像在找什么。指尖轻擦最外侧的架子,捻了捻指腹,只沾些浮尘。
背对着王若姣,她声音平得没波澜,仿佛方才的话不是自己说的:“那侍卫不是个蠢的,马上就会发现你是故意将他留在那里的。”
这话像根细针,猝然戳破王若姣的伪装。她脸色霎时泛白,下意识退半步。
王若姣在圆台看到自己的第一眼,视线如磁石一般黏在她身上。在回答谢璟淞的问题时,再假装不经意地发现她、认出她,脸上惊讶和感叹的效果刚刚好。
来仓库的路上大抵像方才那般不卑不亢,有问即答。
而不是突然絮絮讲述自己的悲惨往事试图勾起越昭宁的怜悯之心,拉近二人距离。
她心里清楚,仓库门锁向来有粗木顶着,哪需全靠人力。所以,王若姣是故意使出那番气力想让侍卫留在那里压门。
这样,二人就顺理成章的呆在一起。
越昭宁与她素不相识、无冤无仇,王若姣她没道理平白害自己。
既不是要害她,费这么多心思把自己单独引来,怕是有事相求。
王若姣心中一番天人交战后才鼓足勇气,一下子跪倒在地。沉闷的声响在这寂静的空间里格外清晰:“姑娘,我愿意告诉你伍保一事。唯有一个请求,希望姑娘帮忙。”
越昭宁站在原地,看着跪在地上的王若姣,神色平静无波。她自小在宫中长大,对于他人的跪拜早就习以为常,此时也没觉奇怪,只是侧身继续打量周边。
对方先行示弱,必是重事相求。越重要,就越要吊着。耗的不是时间,是心力。
可这细微的举动落在王若姣眼里,却让她更加笃定越昭宁身份不凡。
寻常百姓面对这样的跪拜,要么惊慌失措地搀扶,要么手足无措地避让,哪会像她这般从容淡定,连侧身的角度都透着一股浑然天成的规矩。
王若姣的心跳得更快了,也更坚信自己找对了人。
突然,一个漆黑的角落吸引了越昭宁的注意力,她快步走过去查看。
只见那角落有一层厚实的黑布盖着什么东西,轮廓隐约像是个不大不小的箱子。
她伸出手,指尖刚要触碰到黑布粗糙的边缘,准备掀开一看究竟,外面传来一声洪亮的呐喊:“赵姑娘?”
是那侍卫。
越昭宁停了动作,歪头对上王若姣焦急万分的神情。
仿佛是在问:还不说吗?
王若姣心中更急,深吸一口气,一副豁出去的表情。
“姑娘,是赌坊的人干的!是他们杀了伍保!”
越昭宁的嘴角忽然绽开一抹笑,那笑容很浅,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意味。
她的脸庞本就温柔秀美,可在仓库摇曳的烛光映照下,那抹笑竟显得有几分骇人可怖,仿佛能洞悉人心最深处的秘密。
王若姣看着她这副模样,心里莫名地打了个寒颤。
她意识到一件事,这位看似温和的姑娘,是个不好相与的角色。
话已出口,她还是愿意相信这姑娘是个心善之人。
她有看见越昭宁将身上带的所有碎银全都送予那素不相识的老婆子。
“我在,我等会儿便出来。”越昭宁朝着仓库门口的方向大声回应了一句,声音清亮,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
转而,她又用柔和的语气对王若姣说,“说吧,什么要求。”
这态度转变之快,让王若姣一时没反应过来,她愣了一下,才慌忙接着说,生怕越昭宁下一秒就会反悔。
“我有一个女儿,姑娘,请你往后能带她走。不用好生供养,每日两个馍馍足矣。我这些年攒了些钱,姑娘可去我家中取来,日后为她多添几件冬衣。”
话语决绝,倒像是在做临终嘱托一般,透着一股悲壮。
“你呢?”越昭宁问。
王若姣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苦涩的笑容:“我逃不掉的。姑娘,你把我妮儿带走就行。她很乖的。”
“她叫什么名字?”
越昭宁又问。
“王明月。”
王若姣回答,声音里带着对女儿的无限眷恋。
倒是巧。
“若你话中有半句假言……”
“不会!”
越昭宁话还没说完就被王若姣急切打断,她眼神坚毅、语气诚恳。
“伍保死的那日,我就在仓库里。那日我起得早,来库中清点货物。恰逢伍保运货,他在后门与人起了争执。伍保他求那人说再给几日宽限的时间,他会将在赌坊欠的窟窿补上。那人一言不发,只对着伍保捅刀子。都是我亲眼所见,千真万确!”
“我那时太胆小,家里还有人要养,我不敢出声。后来是我报了官,官府的人把伍保尸体带走了,就没有结果了。”
“若我所言有一字虚言,我王若姣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最后八个字,她咬得极重。
越昭宁不信这种无谓的誓言,如果有用的话,那人早死了。
“不必发这种毒誓,快些起来吧。”说完不多做理会,继续完成刚刚未做完的事。
她伸手抓住黑布的边缘,那布料粗粝得磨手,想来是用来遮挡灰尘的。
手腕稍一用力,黑布便被整个掀开,露出底下的东西——一个半旧的木箱。
下面不知是桌子还是什么,灯线昏暗看不清楚。
“是个活木箱。”越昭宁轻声自语,指尖在箱盖边缘敲了敲,木质坚硬。更奇怪的是,这箱子竟没落锁,搭扣只是松松地挂着。
她试探着抬手,很轻易就掀开了箱盖,可看清里面的东西时,眉头却微微蹙起。
里面盛满了大小不一的石头。
莫不是用来压住什么的?越昭宁心里闪过一个念头。
她取了烛台,蹲下身照看。
果真是一个水缸!
越昭宁将烛台立在地上。挽了袖子,双手扣住木箱两侧,试着用力挪动,可箱子却纹丝不动,沉甸甸的分量远超想象。
“姑娘,我来帮你。”王若姣见状立刻起身,连裤腿上沾着的灰尘都来不及拍散,快步走上前来。
常年做粗活的手布满老茧,浑身上下都是一股蛮力,很轻松地挪走木箱。
底下是一个没有盖住的小水缸。
上面的陶釉有些剥落,露出里面青灰色的胎质,看着倒像是有些年头的物件。
“这要多少银钱?”越昭宁突然抬头问了一句,视线落在水缸边缘的裂痕上。
王若姣刚放稳木箱,闻言愣了一下,满脸困惑:“姑娘怎么突然问这个?我们不是在找东西吗?这水缸……约莫一贯银钱吧,前阵子账房采买新缸时,我听伙计念叨过。”
她不明白,找线索和银钱有什么关系。
越昭宁却没解释,只是点了点头,旋即双手扒在边缘上用力推倒水缸。
地势不平,里面也没多少水,越昭宁没耗费多少力气。
只听 “哐当” 一声巨响,水缸应声而倒,砸在地上顿时四分五裂,溅出来的水沾湿衣裙,颜色深了几分,倒更显料子的顺滑。
又砸出来一个木箱子,只不过封得较为严实,估计是防止浸水的。
越昭宁从大箱子里取出一块石头,将开关处砸了个稀巴烂。
随手撇开石头,拍了拍手上的灰。
伸手翻开盖子,不少珠宝黄金显现眼前。
王若姣看得目瞪口呆,这伍保什么时候这么有钱了?
越昭宁却没心思惊叹这些财物,她的眉头皱得更紧了,手指在珠宝堆里翻找着,那些金银珠宝在她看来都是没用的东西。
她要找的是伍保留下的线索,或许是账本,或许是信件,绝不该是这些招摇的钱财。
突然,翻到一枚酷似铜钱、但却大了两倍不止的圆形物什。
一面漆黑如墨,一面通红似血,红面上还印着三个白色的圆点,排列成三角形状,看着格外古怪。
这是何物?
王若姣凑近了些,眯着眼睛看了半晌,突然指着那物件道:“姑娘,你瞧!我没骗你吧。这是赌坊的筹码,他们赌钱就是用这个下的赌注。”
“赌坊?”越昭宁的指尖在筹码的白色圆点上摩挲着,目光陡然锐利起来,“你可知是哪个赌坊用这种筹码?”
王若姣摇头:“这我便不知了,或许该问那位小将军。他兴许知道。”
越昭宁秀眉轻蹙。小将军?说的是谢璟淞?不管是不是,他知道的定不少。
她抓起襦裙下摆,刚迈出两步,又回头:“你家住何处?王明月年芳几何?”
仓库烛火昏黄,王若姣立在昏黄烛火里,忽然粲然一笑,眼角细纹都舒展开:“城南柳巷深处,第三个门。妮儿今年十一岁,耳后有颗小红痣。”
越昭宁颔首,转身时裙摆扫过地上碎石,发出细碎声响。
王若姣望着她的背影,笑容慢慢敛了,指尖攥紧了褪色的衣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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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 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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