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五章 火光

纪朝昀靠在殿外的歪脖子树上。

拳头握紧了又松开,松开了又握紧。脚步一转,似乎下一刻就要重新踏过那道门槛。

踌躇半晌,还是一转头,朝着御书房的方向去了。

“严公公,烦请通报一声,我想求见陛下。”纪朝昀道。

严公公拂尘一甩:“纪公子来的可巧了,这会儿纪大人正在殿内和陛下说着话呢。”

纪朝昀一愣。父亲也在?

父亲这时候入宫,是为了和越国的战事吗。

没过多久,严公公满脸堆着笑地出来:“纪公子快进去吧,陛下正巧和纪大人说起您呢。”

纪朝昀点点头,迈步进去。

这会儿能说起的,还能是什么事情,不外乎就是明雁公主拦着,不让自己去战场的事儿。

“臣,参见陛下。”纪朝昀敛眉行礼。

“朝昀啊,真是来的巧,孤与你父亲正好说到你的事。”宣帝示意纪朝昀起身,转头想对镇北将军说什么,却见纪朝昀仍跪在地上不肯起来。

“还请陛下恕罪。”纪朝昀道,“若是陛下因为明雁公主的一己之私,就要将臣留在长安,那臣冒死,请陛下收回成命。”

此言一出,宣帝收敛起脸上的笑意,神情逐渐变得凝重。

谁都知道明雁公主在他心中的分量有多重。身为朝臣的镇北将军更知道。

况且纪朝昀这话,说是犯病了说胡话也没错。

怎么就是明雁公主的一己之私了。这不就是污蔑吗。

因而还没等陛下说话,镇北将军率先“噌”得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几步走到纪朝昀面前,胡子都气的发抖:“你,你从哪里听来的这些浑话!污蔑公主,我看你是这段日子过的太安稳了!”

满长安城里都知道,镇北将军脾气火爆,又是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性子,对着将士是这样,对着自家孩子更是这样。

谁都怕他,偏偏纪朝昀不怕。

纪朝昀根本就没有看自家父亲那怒火中烧的样子,反而是愈发挺直了腰板,道:“还请陛下,收回成命,允臣和父亲一起出征。”

镇北将军看着脸色明显已经阴沉下来的宣帝,又看看自己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儿子,只恨不得一巴掌把他扔出去。

“爱卿,让孤好好问问你家这位公子。”宣帝摆摆手示意他让开,“你方才说,是因为明雁公主的一己之私,孤才让你留在长安?”

纪朝昀动了动嘴唇,还没等他吐出半个字来,宣帝厉声呵道:“荒唐!你这么说,是在指责孤昏聩无能,不能处理国事吗!那这个皇位,要不要孤让给你来做!”

这话说出来,镇北将军连忙俯身跪地,按着纪朝昀的头,请罪道:“陛下息怒,犬子年幼不懂事,不知从哪里听来了这些胡言乱语,不能明辨是非,还请陛下降罪。”

宣帝冷冽的目光扫过两人,半晌才道:“纪大人,看在你的面子上,孤不罚他,可若是有下一次,孤必定严惩不贷。”

镇北将军谢了恩,拉着纪朝昀告退。

直到出了御书房的门,被外头有些昏昏沉沉的日光一照,镇北将军才发觉细细密密的冷汗已然是流了满身。

严公公见两人脸色不好,凑上来道:“纪大人这是怎么了,奴才方才听着,陛下像是在里面生气了?”

镇北将军没好气地将纪朝昀往前一推:“你问问这个逆子!”

严公公眼珠子在两人间转着,这父子吵架,他这个做奴才的,自然是讲和了,于是劝道:“纪大人可莫要说气话,纪公子青年才俊,满长安城里也找不出来第二个这样有出息的了。”

镇北将军没好气地瞪了一眼自家儿子,刚想教训两句,便听纪朝昀问道:“严公公,今日明雁公主可来过?”

镇北将军这会儿最听不得的就是明雁公主几个字,见他还敢提,扬起铁掌就要打下去。

纪朝昀侧身一躲,一双乌黑的眸子就这样直勾勾盯着严公公,大有他不说,自己便要在这里一直耗下去的架势。

“这,确实来过……”严公公盯着镇北将军那巴掌,生怕下一刻就要打在自己身上。

“那她和陛下说了什么?”纪朝昀急着问。

“哎呦您就别为难奴才了。”严公公讨饶道,“这陛下和公主说了些什么,奴才如何能知道啊。”

纪朝昀却不依不饶,往前逼近一步:“她是不是和陛下说了,要让我留下来,不让我出征的事情。”

严公公被这对父子两双眼睛盯着,心里觉得自己实在冤枉,不过就是劝了一句,怎么一个二个的,像是要活剐了他似的。咽了下喉咙:“纪公子,这话可不能乱说啊,这,您不能跟着一起出征的事情,这不是昨日纪大人就和陛下商量好的吗?关明雁公主什么事儿啊。”

严公公说着就给一旁的镇北将军使眼色,恳求他将纪朝昀拉走。

镇北将军一把捞过愣在原地,像是丢了魂一般的纪朝昀,不由分说地带着他往外走。

刚刚行至宫道上,手下按着的人却忽然剧烈挣扎起来。

“你个臭小子,干什么干什么。我还没问你,你到底在哪里听来的谣言。”镇北将军加大了手上的力度,没让他挣脱。

纪朝昀红着眼眶,只觉得心下一阵又一阵的难受。刚刚没反应过来,这下前因后果全都串了起来,他哪里还有不明白的。

沈明雁从来没有拦过她,是他误会她了。

他甚至都没有好好听她解释过一句,就这样对她发了脾气。

“我要去找沈明雁。”纪朝昀闷着声音道。

“嘿,公主的名讳是你能叫的吗。别以为公主找了你当伴读,就忘了自己是谁了。”镇北将军几乎是压着纪朝昀往前走,“君是君,臣是臣,少在这里给我惹事。”

纪朝昀还是挣扎:“我要去找她。”

只是他到底是年纪小,哪里能挣得过他父亲。

镇北将军一个手掌便能按住他:“你这性子,怎么这么倔呢,在陛下面前也敢这么大胆。跟我回家,去祠堂好好反省反省。”

自家的规矩纪朝昀自然是清楚的很,从小到大,只要是犯了错,那就少不了在祠堂受罚,次次都得在里面待上三天三夜,连吃饭都是下人从窗子那里递进来。

他等不了啊,他要去见沈明雁。

他得和她道歉。

但纪朝昀尝试了一路,都没能从父亲的掌心里逃出来。

更是在经过宫门时,眼睁睁看着宫门下了钥,这一下就是神仙来了,他也进不去了。

一时间心急如焚,却又无可奈何。

晚间,纪朝昀晚饭都没捞着,祠堂的大门便落了锁。

屋内供着的长明灯盏映衬在他的面容上,明明暗暗间,纪朝昀垂下眼睫。

白日里,他对沈明雁说的话,一字一句地浮现在脑海里。

明明是从他自己口中说出去的话,此时却像是一场独属于他的噩梦。单是想起,便觉得心脏一抽一抽地刺痛。

如果……沈明雁不肯原谅他怎么办……

是他咎由自取,可他真的不想和沈明雁就此一别两宽,再无瓜葛。

纪朝昀走到祠堂的窗前,轻轻推开一点缝隙。

月上中天,皎白的月光拢在外头覆着雪的枯枝上,一只鹰扑闪着翅膀,落在上面。积雪便如酥烂的瓦菲一般,扑簌簌落下来。

这是他自小养着的鹰,先前一直有专人看护。今日是第一次,他和外头的鹰,对视着,睁着眼睛到天亮。

次日午间才有下人来送饭,纪朝昀叫住他,问道:“父亲今日可在府里?”

那下人想了一会儿,答道:“将军说,快到晚间的时候,得去军营一趟。”

纪朝昀心下有了盘算。

这祠堂其实并不能困住他,只是他自小循规蹈矩,从没人想过他会从祠堂里翻出去。

偶尔犯错,大部分都是因为他性子过于倔强,不愿意低头。

父亲总说,他这性格得好好磨一磨,将来在官场上,得圆滑些才能有立足之地。

其实这次也一样。

只是以往被关在祠堂,都是规规矩矩地领罚。

岂料这么多年过去,不仅是一点改变都没有,心里的那一套规矩也被扔了。

譬如现在,纪朝昀撑着窗沿,一下子便从祠堂内翻了出去。

他一路跑过街市,跑过小巷。

他知道道歉都是要给礼物的。可沈明雁是公主,她什么都有,什么都不缺,他在集市上挑挑拣拣,没一个东西能看得上眼。

忽而目光落在一旁卖话本的小摊上。

沈明雁曾经说,她很想出宫,看看皇宫外的样子。或许……她会喜欢这些话本。

纪朝昀将身上的银子全给了出去:“所有的我都要了。”

他背着鼓鼓囊囊的包袱,好容易到了殿外,却不敢直接进去,只是让宫女去通传一声。

哪知昨日见了他还笑意盈盈的宫女,此时却没个好脸色:“你走吧,公主殿下是不会见你的。”

纪朝昀吃了个闭门羹,可他哪里是能就这样灰溜溜离开的性子。于是冷冷抬眼道:“这是你的意思,还是明雁公主的意思。”

被这样的目光盯着,那宫女瑟缩了一下,却还是梗着脖子道:“你昨日将公主气成那样,她怎么可能还愿意见你!”

纪朝昀眉心皱得越来越紧,却在下一瞬,余光瞥到一旁的小屋子里冒出的一缕黑烟。

“那是什么地方?”纪朝昀问。

那宫女回头看了一眼:“是公主的膳房。怎么了?”

没由来的,纪朝昀感觉到一阵心慌,不顾宫女的阻拦,径直朝那边冲过去。

在看见膳房内晃动着的人影时,顿时心跳都停了一拍。那个身影他不会认错,是沈明雁。

膳房内起火,发生的突然,来来往往的宫人一下子慌了神。纪朝昀管不了那么多,随手将包袱往地下一扔,三步并作两步就要冲进膳房里。

却在下一刻,着火的架子一下子倒塌下来,彻底拦住了进去的路,原本打算进去救火的几个宫人停住了脚步。

纪朝昀却像是没看到一样,迈着步子就往里冲。

“沈明雁!”跨过门口的那一道火墙,纪朝昀将身上裹着的披风扔在地上。

膳房内浓烟滚滚,几乎阻挡了他的全部视线。只能捂着口鼻,一寸一寸寻找着脑海中那个人的身影。

“纪朝昀,是你吗?”最里面传来沈明雁微弱的声音,几乎要被噼里啪啦的火焰声所掩盖。

纪朝昀循着声音快步找过去,周身滚烫的火焰像是要将他吞噬一般。

终于,在一个角落里见着了灰头土脸的沈明雁。

对方哪里还有一点高高在上的公主样子。发髻散乱着,半睁着一双眼睛,见着他,嘴角向下一撇就要落下泪来,像是委屈得不行。

“纪朝昀……”

纪朝昀转过身蹲下,让她趴在自己背上。

少年单薄的脊背却在此时成为了沈明雁唯一能依靠的地方。

她趴在纪朝昀背上,将头搁在他肩上的那一刻,比周身的烈火还要滚烫的眼泪终于落下来,落在纪朝昀的脖颈间,烫的他生疼。

从火场出来的那一刻,几个宫人连忙围上来,纪朝昀遣了个宫女去叫太医。随后一声不吭地背着她往殿内走。

他将沈明雁小心翼翼地放在小榻上。

“有没有伤到哪里?”浓烟让纪朝昀的嗓音变得异常的沙哑,却仍遮掩不住语气中的柔和与关切。

沈明雁曲起双膝,将脸埋在里面,不动声色地摇摇头。

她现在的样子太难看了。她不想让纪朝昀看见。

纪朝昀却将这种行为误以为是对他的一种抗拒。

眉眼间尽是后悔。如果他昨天多问一句,是不是他们就不会吵架,是不是今天就不会出这样的事情。

一瞬间,汹涌而来的自责,几乎要压得他喘不过来气。

“对不起。”纪朝昀蹲下身子,仰视着沈明雁,向来直来直去的他第一次软着声音哄人,“是我不好,是我昨日乱发脾气,是我误会了你。你没有错。明雁,你若是生气,只管打我骂我好了。但是别……”别赶我走。

沈明雁动了动,从臂弯间露出一双水汪汪的眼睛,轻声问:“你还是要走吗?”

纪朝昀抬起一只手,想要替她扶正头上的钗饰,却在即将触碰到的那一刻收回手:“不走了,我不走。”

沈明雁眨了眨眼睛,没答话,却在腰巾间拿出一个鼓鼓囊囊的东西。

她浑身上下都狼狈得不成样子,一向整洁的锦衣华服沾上了灰,还有些地方被火燎了一个角。原本白净的脸上,左一块右一块的灰覆着,像个小花猫。

但她手里拿着的东西,却好好地用素白帕子包着,一点儿脏污都没见着。

沈明雁将帕子打开,露出里面小小的一块点心,缓缓捧到纪朝昀面前:“纪朝昀,我做了糕点给你。你可不可以,不要生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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