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梨知道杜明珠是在安慰自己,她拿起手帕捂住眼睛,努力忍住不让眼泪流下来。
“还不知周郎君疯病原因,一切都等姑父他们回来再说。”
唐梨的情绪逐渐稳定下来,杜明珠将手放在她胳膊上轻轻安抚,给予她一个安心的眼神,才离开了她的寝室。
王氏和杜明耀还等在院门外,看她出门,王氏问道:“可好些了?”
“已经好多了。”
王氏拉着杜明珠往边上走了几步,避开其他人,才压低声音问道:“明珠,你可知晓,阿梨这丫头是从何时起,生了不想嫁与周郎君的心思?”
杜明珠面上不露声色,只淡淡道:“我也不知,表姐也未曾和我说过。只是我瞧着,表姐许是好奇周郎君的品性,所以多陪她往周氏酒楼走了几趟。”
王氏幽幽叹了口气,语气里带着几分惋惜:“周郎爷人还不错,他儿子是个奋发图强的,我还道是门好亲事,怎么也没想到真相是这样。”
杜明珠不留痕迹地说:“是啊,若是我的婚事,怎么也要知根知底,务必是我熟悉之人才是。”
“你是杜府的掌上明珠,你的亲事定会过问你的意见。”王氏柔了语气:“哪怕你阿翁想做主,你阿耶也是不依的。”
“阿耶最疼我了。”杜明珠扬起的嘴角收起,望向唐梨的院子,担忧道:“但愿姑父也能够尊重表姐的意见。”
王氏抬眼望了望天色,温声道:“等你姑父他们回来,再看看情形如何。你今日也乏了,先回屋歇息去吧。”
日影斜斜划过青砖地,将廊柱的影子拉得老长。
杜明珠从廊下穿过,带着恒守往映荷水榭走。她步子迈得又快又沉,唇瓣抿成条紧绷的直线,连带着下颚线都绷得发紧。
表姐的事暂且有了着落,她对表姐说的那些宽解的话,并非只是权宜之计。眼下最要紧的,是必须弄清楚那姻缘树到底是不是妖物,唯有如此,才能寻得应对的法子。
“文君,你知道吗,树娘娘真的回应我了,从树干到四处延伸的枝桠,整棵树散发着美丽的红光,最后她告诉我,她答应为我实现愿望!”
才从廊下走出去,杜明珠脑子里忽然“嗡”的一声,方才还沉凝的目光倏地放空,脚步也跟着滞住,耳边仿佛又响起表姐那句被遗忘许久的话。
是啊,她为何会突然忘了表姐说过的那些话?她分明记得,当时脑子一阵昏沉,等清醒过来,只觉处处透着怪异,却又什么异样也没查觉到。
“小娘子?”看见杜明珠突然停下脚步,恒守疑惑地问。
杜明珠从思绪里抽身,继续动身往前走,一阵风卷着花香掠过鼻尖,她鼻子几不可察地动了动,本能地嗅着花香。
她脚步猛地顿住,一把攥住恒守的胳膊,急切道:“恒守,你此刻快些让人去摘一些姻缘树的叶子来!”
“好。”恒守弱声应道,尾音都带着点发飘的虚浮。纵是猜不透杜明珠的心思,她应下后也没迟疑,快步跑开往找人的方向去了。
等到恒守离开,杜明珠开始认真思考表姐说过的话。
表姐唤它树娘娘,且只有那一次。其他时候,表姐说的都是姻缘树。
她记得很清楚。
那么,也就是说,姻缘树能发红光,不可能是人为,只可能是妖物作怪。
杜明珠垂下的眼睫微颤,只等恒守将叶子带回,验证她的猜测。
约莫一个时辰后,恒守将榕树叶带了回来。
“小娘子,不知怎的,那姻缘树被官府的人围起来了,谁也不让靠近。这叶子,还是婢子求了好久才摘来的。”恒守说着,将一方素帕在桌上摊开,里面裹得妥帖的新鲜绿叶便露了出来。
“辛苦你了。”杜明珠颔首,随即猜测道:“许是近来命案太多的缘故。”
她暗自思忖:这姻缘树若真是妖物,便是官府,怕也没法将它绳之以法。
杜明珠强自按捺住思绪,抬手将叶子尽数倾入瓦罐,又取过案上酒壶淋在叶上。她点燃手帕丢进罐中,迅速推开半步,只听“噗”的一声轻响,火苗猛地窜起半尺高,卷着酒香舔舐着嫩绿的叶片。
原本新鲜的绿叶瞬间蜷起,在橘红火焰中簌簌蜷缩,空气中顿时漫开一股奇异的气息,混着酒的醇厚,草木的清涩,还有几分烟火灼烧后的微焦。
叶子不多,火烧得很快,不过片刻,罐底便只剩些蜷成焦黑的碎末,火星在灰烬里明明灭灭,最后化作一缕青烟,贴着罐口慢悠悠往上飘。
杜明珠走出房门,摘了几片院中的海棠叶,在另一个瓦罐中重复操作。她用力嗅了嗅,再次确认空气中的味道。
她看着地上两个相同的瓦罐,一个盛着榕树叶燃尽的焦黑碎末,另一个是海棠叶烧成的灰,颜色浅些,像蒙了层白霜。
为了不出错,杜明珠蹲下身,伸手在两个罐口各扇了扇。海棠叶的焦味里带着点甜软的腥气,像被烧过的花瓣,轻飘飘的;而榕树那罐的气息一钻进鼻腔,就让她眉峰动了动——就是这个味,沉得像块浸了水的木头,烧透了也带着股拧不干的涩。
她对植物气息其实并不熟悉,或许是那日记忆格外深刻,此刻这般一对比,榕树叶燃烧后更厚重、偏木质的焦涩感,分明与那日闻到的气息几乎不差。
所以,姻缘树的确为妖物,名为树娘娘,性别为女。
心中的猜测终被印证,可真到了这一刻,杜明珠的心还是沉了沉。
良久,杜明珠才开口:“恒守,将它们收拾了吧。”
恒守默默地抱着冷却后的瓦罐出去。
装有榕树叶焦黑碎末的瓦罐还停留在原地,一个念头浮上来,杜明珠拿出自己的手帕,将它摊开在地上,随后拿起瓦罐把里面的东西倒在手帕上。
杜明珠将它包好,静静地看着它。
虽不知这焦灰是否会派出用场,但它能提醒自己曾短暂地失去了心神。何况她也不知姻缘树是否对她和表姐做了什么。
想起书里说的有关妖的故事,接着多日来的命案在脑海一闪而过。
姻缘树那样神通广大,能够影响她的认知而让她不得知,甚至还有众多信徒,这样的妖,怎会没有企图。
杜明珠握紧手帕,有些心慌意乱,她低头看向手腕上的镯子,喃喃低语:“你既能带我发现姻缘树,也能带我战胜她的,对吧?”
“恒守,你去打听打听,向那姻缘树许愿的祷词是怎么说的。”
恒守将瓦罐归回原位,听罢应声,转身又出了门。
暮风掠过树梢,带起些微凉意,原先透亮的天光渐次蒙上层薄纱,连最后一点浮在半空的云絮,也被浸成了淡墨色。
在杜允临一行人从周府回来前,许怜云和杜明耀的马车先一步停在了门前。
得知消息后的唐梨立马找到了许怜云,和她说了近几日发生的事。
许怜云听完,表情不曾有大的波动,声音一如既往的沉稳:“我说过,即便是,也不后悔。”
她抓起特意给她带的礼物往她怀里一塞,望着唐梨依然微蹙的眉,声音放柔了些:“你别担心,事情没你想的那么差,说不定,等来的会是个好消息。”
杜允临一行人回来时动静极轻,想来是怕惊扰了旁人。此时杜明珠已洗漱停当,正坐在灯下,手里捧着本《卢茂才游记》静静看着。
关于此番去周府探望的结果,恒守一并打听来了,还带回了那祷词。
“小娘子,表小姐的婚事退了!”
杜明珠放下书卷,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当真?你快详细道来。”
恒守便将自己听的消息告诉杜明珠。
周郎君是真的疯了,整日里只执拗地认为自己是一棵树,该被好好种在地上,还时时刻刻嚷嚷着要晒太阳、要浇水,任谁劝都不听。他阿耶说,前日天刚亮时,周郎君的侍从去房里唤他起身,连叫了好几声都没动静,伸手一探才发现人迷迷糊糊的,怎么也唤不醒,吓得赶紧去请了大夫。
可请来的大夫们围着看了半天,也没瞧出个究竟来。之后他就一直神智不清,躺在榻上喃喃自语,翻来覆去只嘟囔着“取消婚约”这几个字。谁曾想今日一早,他倒是突然醒了过来,眼神却直勾勾的,竟是彻底疯了。
后来又接连请了好几位又名望的大夫来敲,个个都摇头叹息,说实在束手无策,谁也说不清周郎君这疯病究竟是怎么突然就缠上身的。
两家人为此商议了许久,终究是决定交还信物,从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杜明珠慌乱的心稍稍定了定,轻声道:“表姐的心情,该能好些了。”
“对了,大郎君他们已经回府了。”恒守适时补充道。
“大哥大嫂回来了?”杜明珠眼中掠过一丝欣喜。
表姐向姻缘树许愿的法子,正是大嫂告诉她的。如今大嫂既已回来,她正好能细细问问许愿的详情。
只是窗外天色早已大黑,这时候过去终究不是妥当时机,杜明珠便压下了这念头。
罢了,至少眼下她要做的事,问不问大嫂,倒也无甚妨碍。
“那祷词,打听来了吗?”
恒守点头,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条递过来,语气里带着几分不安:“小娘子,这都是外头听来的谣言,上面写的未必是真。”
“放心,我不过是好奇罢了。”
杜明珠展开纸条,将上面的字迹逐行记牢,随即捏着纸角凑到烛火边,火苗舔上纸片,最终化作一小撮灰烬。
“恒守,你会一直信我,对吗?”
恒守重重点头。
杜明珠指尖摩挲着手腕上的玉镯,心里还有个未曾说出口的猜测——那日她忽然昏沉,却能很快醒转,或许正是这镯子的缘故。
既如此,便再赌一次。她眼中闪过一丝破釜沉舟的决绝,开口道:
“今晚,再陪我去一趟八仙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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