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俟疯症好转的消息传回杜府时,唐允临与杜悦几乎是立刻起身,联袂赶往周府探望。
待见周俟已神志清明,眉宇间虽仍有倦色,却无半分疯癫之态,两人悬了多日的心才算彻底落地,寒暄几句便告辞回府。
三日后,便是唐梨与周俟约好的日子。
天公不作美,一早便飘起绵绵细雨,如牛毛般织成一张朦胧的网,将整条长街都笼在温润的水汽里。
杜明珠陪着唐梨同去,马车行至约定地点,她便留在车里,掀着车帘一角,目送唐梨撑伞走入雨雾。
唐梨手中的油纸伞是素净的青灰色,伞沿垂落的雨珠顺着竹骨滚下来,在她月白色的裙角洇开浅浅的湿痕,像宣纸上晕开的淡墨。
马车停在街角,杜明珠望着那抹身影渐渐融进雨雾,伞骨撑起的小小天地,最终缩成雨幕里一个模糊的淡青色小点。
唐梨走进茶肆二楼时,周俟已坐在窗边等了许久。记忆里的周俟向来高大挺拔,如今却透着一股掩不住的虚弱——他裹着件鸦青色素纹大氅,面色白得近乎透明,手里还抱着个温热的汤婆子,与往日模样判若两人。
唐梨心头猛地一涩,愧疚像潮水般漫上来。
“周郎君。”她站在楼梯口,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脚下迟迟不敢往前。
周俟闻声抬眼,朝她温和点头:“你到了?坐吧。”
唐梨在他对面坐下,指尖攥着衣角,还没想好如何开口,就听周俟先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不必愧疚。”
她咬了咬下唇,睫毛轻颤:“你……不怪我吗?”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我本就无缘分,强求不得。”周俟的声音温和又平静,听不出半分怨怼,只余几分释然。
唐梨垂着眼,指尖无意识攥着裙角,良久才轻声吐出两个字:“抱歉。”
“是我对不起你。”见周俟要开口,她连忙抬手拦住,声音里添了几分急切,“你本是很好的人,若不是因为我,也不会平白遭此横祸,突发恶疾。”
她顿了顿,抬眼望向他:“周郎君可曾听闻近来的流言?关于姻缘树的。”
周俟缓缓点头,眼底掠过一丝了然。
唐梨迎着他的目光,未再多说一个字,但那眼神里的愧疚与坦诚,已将所有隐情道尽。
她知道,周俟定然懂了。
“唐小娘……咳……咳咳……”周俟刚要开口,一阵急促的咳嗽突然袭来,他抬手按住胸口,好半天才缓过气,声音也添了几分沙哑,“若说我一点都不怪你,未免太假,也对你不够坦诚。”
唐梨的心骤然一紧,指尖瞬间泛了白,连呼吸都跟着轻了几分。
可周俟话锋一转,眼底的滞涩渐渐化开,添了几分通透:“但我如今好好坐在这里,能与你平静说话,想来那姻缘树的流言,终究是虚妄。既是假的,我又何必再怪你。”
唐梨瞬间懂了。不管她当初是否向姻缘树许过愿,是否真如流言所说,是她的许愿连累了他,如今他已然痊愈,那些过往便都该翻篇了。
湿润的水光倏地漫满眼眶,她张了张嘴,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最终只化作一声轻颤的:“谢谢你”。
这三日里,她无数次设想过这场见面,或许他会怒斥她,或许会冷言相对,或许从此与她老死不相往来。
却从没想过,周俟会用这样温和的方式,将所有纠葛轻轻放下。
“谢谢你。”唐梨又重复了一遍,每个字都裹着细碎的哽咽,鼻尖红得像被雨浸过的樱桃,泪水终于忍不住砸在桌面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雨还在下,茶肆外的雨声淅淅沥沥。
杜明珠在马车里靠着车壁,正望着窗外被雨打湿的青石板出神,忽闻车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她掀开车帘,就见唐梨低着头走过来,眼眶红得明显,脸上还带着未散的低落。
“表姐,是交谈得不顺利吗?”杜明珠连忙凑过去,声音里满是担忧。
唐梨摇摇头,声音还有些发哑:“周郎君是个好人。”
见她不愿多提,杜明珠便不再追问,只默默将手边的斗篷拢在她身上。
微风掀动马车两侧的布帘,裹着雨后青草的清新气息钻进来,车轮碾过青石板路,溅起细碎的水花。
水声、风声与马车的轻晃缠成一团,杜明珠望着窗外朦胧雨色,只静静陪着唐梨,任时光在雨雾里缓缓淌过。
这三日,杜明珠并未闲着。
虽说青玄道长已应下帮她追查手镯来历,可她实在按捺不住,每日上午扎进书房翻找藏书,还托人四处搜罗古籍;到了下午,便往府衙寻青玄道长去。
只是她去时,青玄道长往往不在。这些天,他要帮宁捕快追查树娘娘的信徒,还得为他们除秽,几乎抽不出半分空闲。
杜明珠明知寻真相急不得,心底那股盼了多年的急切却压不住。
手镯第一次发亮时,她只觉新奇,后来亮得愈发频繁,加上阿耶总是避而不答,她才察觉不对劲。
五年来,她什么都没摸清,只一次次看着手镯亮了又灭、烫了又凉。
起初,她还天真地想:是不是阿娘在想她,才借着手镯回来看看?书上不总说,微风起、蝴蝶来,就是日思夜想的亲人回来看你了吗?
可手镯亮得次数多了,她也渐渐长大,才明白那不过是自己的异想天开。慢慢的,她也就信了阿耶说的“只是材质特殊”。
直到一年前,她终于摸出规律,手镯的亮度和温度,会跟着距离改变。那时她才笃定,阿娘留给她的这只手镯,定然不一般。
如今好不容易盼到了手镯异常的原因,终于朝着阿娘死亡的真相迈了一步,她怎么可能冷静得下来?
她也劝过自己要沉住气,铸造手镯的灵石来历哪那么好找,该在府里等着青玄道长的消息。
可她就是静不下来。
马车在府衙门口停稳,杜明珠叮嘱了表姐几句,掀开车帘撑着伞下了车。
“记得早点回府。”唐梨的声音被车帘轻轻掩在里头。
杜明珠知道这个时辰青玄道长通常不在,便径直往后厢房去等。
只要青玄道长还暂时离不开闽都,她这颗浮躁的心就落不下来。可若真等他离开闽都去游历、有时间查手镯的事了,那漫长的等待她又熬不住。
思来想去,她只有一个念头——必须跟在他身边,这样才能第一时间拿到手镯来历的消息。
可青玄道长会同意吗?她心里先打了个否定的答案。
杜明珠站在窗边,细细琢磨着该怎么说,才能让他点头。
天色渐渐沉了下来,苏厌辞才踏着暮色回到府衙。他肩上沾着些雨丝,道袍的袖口还蹭了点泥渍,显然是赶路回来的。
他刚落地,就看见站在窗边的杜明珠,“等很久了吗?”
杜明珠需要让他答应自己后面提出的请求,便伸出两根手指,带着点可怜兮兮的语气:“约莫两个时辰了。”
听到这话,青玄道长果然露出动容之色,可开口的话却不是她想听到的:“日后不必来府衙等我。”
杜明珠走出房门,追问:“为何?”
“我并非时时刻刻都在府衙,你若有事寻我,写信便是,我得闲了就去你府上找你。”苏厌辞补充道,“这样你也不用白费时间等。”
杜明珠知道他是好意,可自己是带着目的来的,便装作没听见,转了话头:“青玄用过晚膳了吗?”
苏厌辞顿了顿,道:“还未。”
杜明珠立刻迎上去,眉眼弯了弯:“等了这么久,我也有些饿了,我请青玄去寿象斋吃吧?”寿象斋离府衙不远,是家小巧的饭馆。
苏厌辞点头:“你等了我这么久,该我请你。”
“好呀。”杜明珠没推辞,提步跟上,与他并肩走着。
“青玄今日是一整天都不在府衙吗?”往日她来寻他,白天大多能见到,今日却等到黄昏才见人,她忍不住好奇问了出来。
苏厌辞向来习惯晚上除秽,免得引人注意,所以白天没事的话,一般会留在府衙。今日不在,是另有缘由。
他想了想,解释道:“宁捕头整理的信息里,树妖有小部分信徒来自其他几座城,我今日去了其中一座城巡查。”
“这般奔波多累啊,青玄怎么不在城里歇着?”杜明珠语气里带着关切。
苏厌辞只淡淡一句:“我担心你会在府衙久等。”
刹那间,耳边的风声似乎都停了,街上的人声也静了一瞬,杜明珠张了张嘴,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原来自己的行为,竟给他添了麻烦。她低下头,声音轻了些:“抱歉。”
苏厌辞停下脚步,看着她:“为何道歉?”
“你捉妖除秽本就辛苦,身上的伤还没好全,来回两城奔波已够累了,如今还因为我的不懂事,急着赶回来……是我的不是,我……”杜明珠想说往后再也不来了,有事一定写信,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自己的来意还没说,万一被拒绝了,她肯定还是会来府衙寻他。
最后,她只又重复了一句:“抱歉。”
“是我自己要回来的,你不必道歉。”
杜明珠摇了摇头:“我知道,你是怕我一根筋等着,才赶回来见我。其实你不用回来的,我要是一直等不到,自然会回府。”
这几日相处下来,杜明珠已经摸清了青玄道长的性子,他看着清冷,其实心肠软得很。
或许,这也是让她生出“跟在他身边一起除妖”念头的原因之一。
她重新迈步往前走:“你的提议我记下了,但府衙我还是会来的。要是你不在,我就直接回府,定然不在这儿等你。”
让她来府衙是他默许的,如今不让她等,也是因为自己要去别的城除秽,没法及时回来见她。
虽没直接答应他“别等”的话,但结果其实差不多,苏厌辞便点头:“嗯。”
杜明珠接着说:“所以明日你放心去别的城便是,等你回来,我再寻你。”
苏厌辞应道:“你手镯来历的事,我会继续留意。”
杜明珠心里一动,此刻或许是提请求的好时机。她深吸一口气,开口:“青玄,我还有一事相求。”
话音刚落,两人已走到寿象斋门口。苏厌辞抬眼望了望牌匾:“先吃饭吧,吃完再说。”
杜明珠应了下来。她也怕自己现在开口,万一被拒绝,连吃饭的胃口都没了。
等饭菜吃得差不多了,苏厌辞才开口问:“你所求的,是何事?”
杜明珠盯着面前残余的饭菜,指尖轻轻攥了攥,终于说出了那句话:“青玄,日后你捉妖,我可以跟在你身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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