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姐她们签订契约过了两天后,青鹓的主教团就来兴希寻了。
领头的主教是个穿黑衫袍、环戴着精镂章纹银质抹额的人——抹额末端自垂落的鬓发隐入,又于脑后显露——整个人冷面肃然若冰凌,气质高绝如谪仙。
主教身旁则是兴希寻的寻长。她们来到赌场连片的那条街。教使们拿着教徒的名单分流地到赌场调查了一番,收到的结果却让主教直蹙眉。
不过多久,卜仙赶了过来,并掬着笑脸跟寻长和主教领头问了声好。
领头的主教瞥了她一眼:“你就是卜仙?”
卜仙笑着答“是”。
“行。”那人点点头,“我是青鹓教的教法,姓叶,法名玄初,教会在许家组授法教义的诸项建设、以及你所签的合约都归我管理,你的所有工作也直接向我汇报。”
她说完后寻长便接过话:“村级民意会决定拆除兴希寻及西村的所有赌场,上头给的钱又不足以赔偿赌场老板的全部损失。所以我们就自发的联合了青鹓党教来处理这件事情。这样一来,既能达到目的,又能够让西村真正得以发展。”
卜仙暗想:“这青鹓手段真她妈硬,钱多得烧不完了吧?”赌场形式混杂,盘踞着各方势力,村理事会不断扫除,却也不能根治,势力还是在潜滋暗长。
青鹓教的人要拆赌场,那也不是不可能,但在此之后会惹来纷繁的问题来。卜仙只是觉得——想在浑水里开辟出一块真正的圣地来,简直是做梦。
可毕竟是多数人心之所愿,又有村组支持,青鹓很快就将赌场改造成了“鹓阙”(教所称呼)。每个星期一契约者们都会集聚在鹓阙听叶玄初亲自讲述一些教义,可没过两场,人们就开始因为她说的“过于深奥”而耍猾不来。对他们而言,过于深奥”相当于无趣。
于是叶玄初把卜仙在内的使者团召集在一起,用冰到瘆人的语气斥责她们。
“那群人,一来到鹓阙就聒噪不安,真的是恶习难改,规矩和教义我不停强调,可她们一点都听不进去,你们平时怎么在引导的?不明确目的的话就滚远点,少在这给我磨时间。”她顿了顿,又道,“前几次就算了,相当于是初试期。不过,限制在半个月内,我要看到来鹓阙的是群明事理的正常人,而不是一问三不知、只会花天酒地的蠢货。”
卜仙觉得叶玄初说话时,眼睛里的寒光刀子似的老在往自己脸上扎,但她还是尽量稳住了心态,平稳地回复:“叶教法,她们这种习性的形成不是一天两天的了,很年轻时就在这种环境下熏染,早已经渗到到骨子里去了。”
“学校呢?她们总得上过学吧,那些礼节和素养总得学着点。”
卜仙的脑子有点隐隐作痛,她暗诽:“这伙计一看就是大城市来的,对‘下层人民’的社会生活真的是一点也不了解。”
“教法,”卜仙说,“我不确定您所处的城市里的中学像不像这样,但在我们这里,学校就相当于鱼龙混杂的社会,老师传授的礼节也好,知识也好,只有灵性又乖巧的学生才能真正听进去,其他人则更乐意早早地接触社会上的一些约定俗成的东西。教法,这里的人都是俚俗小民,当然,我也不例外。您将道理强行灌进她们的脑子里,她们当然不会接受。”
叶玄初若有所思地沉默了片刻,接着盯着卜仙笑了一下,说:“我的想法确实没有错误。卜道明(卜仙法名)确实有真知灼见。那我们应该如何做才能知行合一?”
“很简单,就是不要让她们闲着。”卜仙说,“工作劳累,赚钱又少,她们才没动力做事,满脑子只想着快活,荒颓度日。如果您们有钱投资或创建一些需要大量劳动力的工厂和其他形式的合作社,并且给她们不亚于城市企业职工的薪水和福利,她们就会任劳任怨。她们一旦有动力做事,就会心无旁骛、思想相对单纯,到时候再抽些时间来传授教义,效果可能会好许多。”
叶玄初点点头,问:“这里缺哪种形式的企业呢?”
“这点可得问寻长,她再清楚不过了。”
一星期后。那些原先不景气的工厂和作坊全部被转手给青鹓。经青鹓教和村组民意会的商量,以“民青会”的名义将其改造成了一个现代化私企和两个大型合作社。
无论是工厂还是合作社,职工的薪水和劳动时间都是按照城里正常企业的标准而定的,经理和社长由“民青会”选举出来。
一个月后,职工的数量就暴涨起来。而教徒的范围从最初的那批因欠债被迫入教的人扩展到兴希寻的普通民众,再由其扩展到全村各寻。按卜仙所说的,在工作之余,拿出专门的时间来“教化”人们,效果果真显著了许多。
有一群人是狂热的赌徒,家里有点小钱的那种。现在赌场没了,她们只能在棋牌室里活动,自然会觉得在棋牌室只是小打小闹,不够刺激,于是就私人组织赌博性质的活动。不过这很快被教使们发现并强行驱散。青鹓教能协助民意会发展兴希寻,可见其过分强大的经济实力。
这些“反叛人士”抓住青鹓教不可捉摸的一点,以蓄意阴谋,过分涉政和强制传教三条理由上告青鹓教,但青鹓只得到了轻罚。
这些人忍无可忍,卯足了劲与其对着干,大掀起一阵反抗风波,鸡飞狗跳地闹了一个月。而大约在九月份初旬,兴希寻最后的这些赌徒却安分了下来,有一部分甚至离开了西村,离开了许家组。
青鹓教的人不想让这件事闹得太大。
于是,本应该大谈特谈的事就这么平淡的过去了。
离度玉节只剩一个月的时候,青鹓教就开始试着与白灵会的会面。她们尽力求取联合,提议以“和谐共荣”的形式与白灵会联盟,促进宗教文化多元发展,但都以失败告终。
一次会谈上,卜仙向白灵会教使说:“你们如果以长远的眼光来看待,联合的事就会显得势在必行。”
白灵会教使回复:“每个教派都有自己独特的文化体系,两教相融一定会引起诸多冲突,所以联合的事就免了,不过两教可以建立友好关系。”
“那我们就是友教了。”卜仙笑笑,说道,“度玉节不是快到了吗,这里肯定会举行祭神会演,我们想与贵教增进友好关系,这次祭神会演的决策安排可以让我们协助参与。”
这件事听起来小,实际上是不得了的事——白灵会最大的权力就是在祭会上的决定权,而卜仙这番话的意思就是想共有其权,等同于对白灵会明目张胆的挑衅。
对方果断在第一时间内给予了不容分说的否定。
卜仙仍旧笑道:“是怕上头责怪下来吧?没事的,大不了写一封信给宗教议事所,让她们多体谅,给予我们这个职权。我觉得,这不是难事。”
白灵会教使的脸顿时白如蜡纸。依目前的形式来看,她觉得卜仙说的话极有可能实现。她同时也意识到:如果再那么鲁莽地否决对方的提议,这个地方的白灵会肯定会被鼓捣得昏惨惨似灯将尽的。
她只好含糊其辞地答应了。
但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每回卜仙去找其正式合约的时候,对方都会找奇多的理由来搪塞她,卜仙放了狠话,她才肯来。
然后就有了度玉节前几天发生的一切事。她们在约定好的地方会面,可谁想到白灵会教使在接过请盟信物后撒腿就跑。卜仙去追她,但是那家伙像是长了四条腿的牲口,跑得贼快,卜仙很快就被甩开了。
她顺着白灵教使跑走的方向追踪,在北村的田野发现了被扔弃的木盒(请盟信物)。里面的东西被不远处的列萱动过,两块很珍贵的玉被她拿走了。
列萱挟美玉以令卜仙。她想与青鹓教合作,来达到让孩子念大学的目的。卜仙觉得这也不完全是坏事,总比白白损失两块美玉强,彼此又是熟人,于是就同意了。
现在呢,走一步算一步,两教到底能不能结盟,谁也说不出一个确数。不过一旦这个难关被攻破,今后青鹓教将会势如破竹、如虎添翼。
卜仙有时会想:“青鹓教已经在许家组织了张凤凰状的精巧黹绣。凤身已经完成,只有搞定白灵会,凤头才算织好。”
~·~
列萱来到念一家收拾东西,准备回自家去。
她一进院子就见到许念一独自在一棵槐树下盯着一封信的封面发呆,觉得奇怪:
“念一,你怎么提前回来了,下午不应该还有酒席么?”
“呆在那儿太无聊,所以就回来了,我阿素不同,她在那边碰到了以前的同学,聊得蛮欢。”
许念一举了举手里的信件,说,“啰,这有封给她的信呢!”
列萱凑近一瞧,笑道:“你阿令还蛮有情调的,到现在还写信交流,你——不打算瞄眼?”
“算了,她想说什么,我都能猜出。”顿了顿,许念一问,“你现在打算回去?”
“是呀,总不能一直玩。”
“那个,梦申上大学的事能办成吗?”
“多半是能的…唉——大人们都是上辈子的债鬼,这辈子累死累活专门来还债的。”
许念一嗤笑一声:“我们也不见得是债主,顶多算个拖油瓶。”
列萱听了,戳了戳她的额头说:“千万别在你阿素面前这么有个性!”
“我当然知道。”许念一将嘴一撇。
萱姨走后,许念一来到田野散心。在这个地方,即使已经立冬,可除了清晨和深夜,就很难体会到冬日的严寒。特别是在下午两三点的时候,阳光充沛,照到人的身上还有丝燥热感。
许念一坐在丰茂的草地上,看眼前的深绿与浅黄交搭着延至天际,水田旁的小静蜿蜒着跑向远处被树遮住、缀着星辰野花的草坡上。偶尔会有几个农民扮相的人出现,在菜地里忙活。四野阒静,一切安然而舒缓,她侧躺在草地上,微合上眼,日光抚在半边脸上,让她感到了灼烧的热意。
她闻着草的生涩味,耳畔萦着鸟雀悦鸣,抬起手,迎着光热,似乎融进了一个更加濯净纯粹的境界里。此时此刻,那些嘈杂、无趣、混乱的浊浪才真正不会打扰到她。
她看着太阳成了指隙间凝缩着无尽光芒与力量的一点。静止的生命体的活力,包容在静谧而灵动的世界里,所有坚硬和柔软,挺拔和纤细,广阔和精小,沉重与轻盈的事物都揉散又合并。虚空与现实的界限在此刻消却,个体的意义亦无存。
不知过了多久,许念一从朦胧中清醒。日头已向西天偏斜,紫红的霞缎与浮云在渐渐化为剪影的杉树梢的上端凝固。
一群孩子从不远的堤背跑上来,有三条半大的灵犬跟随着她们。她们互相追逐,沿着堤的斜坡嬉闹,显露出纯粹快乐的笑颜。
许念一怔怔地瞧着她们,暗想:“会从什么时候发生变化呢?她们中是否有人一生都保持如此?”她自己也经常笑,但达不到她们那般澄净。
小孩们的欢笑声逐渐远去。随着最后一抹霞光殆尽,笑声也消失了。
第二天清早,木泠和许鹿尔陪同许念一来到北村边的一个车站等公汽。这儿已有三个学生模样的年轻人在等车,她们带着耳机,正低头玩手机。
“天开始变冷了,记得保暖,特别是裤子,不要穿那么薄。”木泠叮嘱。
许念一点点头:“我晓得。”
“没事的时候记得和我多交代一下在学校的情况,电话和短信都行。”
许念一听到“信”这个字,想起了阿令寄来的那封信,从昨晚阿素的神情上来看,她应该是写了些惹人不快的话。许念一想问是关于什么的,又怕木泠介意,就将话咽了回去。
“你来时是走的樟树林那边的旧路吧?”
“嗯。”
“要是不赶时间就走正路。那条路黑魆魆的,没路灯,不安全。”
许念一说:“对我来讲,两边都行,冇得事。”
木泠听了,笑着上前将念一的衣领稍微整理了一下,说道:“那就让鹿尔再和你聊会,我先回去了。”清晨秋露深,车站空旷,寒气更甚。木泠体质畏寒,自然受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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