度玉节的最后一天,木泠的侄毓结契。她和许念一素子俩就去木氏组参加婚宴,也就是喝喜酒。
进行婚宴的场地就建在很大的一块空地上。它的前端布置个小型婚礼舞台,台侧的音响传出略显劣损的音乐,风格杂七杂八,什么样的都有。有二十八张圆桌摆在舞台正前,而在其上塔有长棚。摆婚桌的长棚旁再搭一个大棚子,里面放几张桌子,里面有许多厨具,烧火的师傅就在里头洗切蒸炒炸煮烩。
新人的亲朋好友们受节日与新婚气氛的影响,都显得喜气洋洋,格外开心,正所谓“人逢喜事精神爽”吧——三五个围在一块谈论各类杂事,木泠见到一些旧时的同学、朋友,尤为欣喜,于是彼此亲昵地拉着手聊个不停。
许念一不想融入喜庆的气氛,于是来到棚子的边缘拣了个位置坐下。
她看到有几个和自己一般大的人正安静地垂头盯着手机屏幕,拇指不住地往上面掐掐点点。
这些人同样也很欢喜,沉浸在快乐中,只不过这种欢乐是无声而独自享有的。
许念一拿出一本书翻看起来——她晓得自己在装模作样,平素里不怎么看书,而每到人多的场合才会用书粉饰自己的形象,刻意向别人捏造一个“文艺”而“沉敛”的文化人的模样。
事实上,婚宴上的宾客们才不会将注意力投放在一个不太熟识的年轻人身上。顶多只是留下个模糊的沉默者的印象。所以说到底,这也只是她的自我欺骗。
虽然是做样子,在这么吵闹的环境下,许念一有定力看得进去,倒也算是一种功夫。
司仪开始讲话,过后,新人们登上舞台,婚礼算是正式开始。人们停止聊天,纷纷向舞台上看去,就连念一身旁的小阿姐们也被迫放下手机,抬头相望。
伙计们仍在忙碌,菜肴大致准备好。那些木质蒸笼上的出气孔里正冒着滚滚白烟,而大油锅里的炸肉和鱼块正滋啦作响,传出诱人食欲的香味。粗长的水管被牵引至宽大的塑料盆里,里头浸泡着用过的厨具,因势头过大,水正往盆外漫溢……
不过这一切都被洋溢的婚礼伴乐给掩去。
司仪颇有感情地讲着那些那烂熟于心的说词,许念一听着听着思绪就飘散了。过了会,客人们都鼓起掌来。她朝台上一看——两位新人吻在了一起。
许念一眨了一下眼,和着掌声也敷衍似的分合起手掌来。她又将双眼上翻,望着那片白蒙的天空发起愣来。
~·~
卜仙的宅子在许家组西村的一块瘠土上,屋子缺少收拾,蒙积了脏厚的灰尘。屋旁有一片池塘,里头不长荷叶、荷花,专生油绿的浮藻水华,一到夏天,虫子们就会泛滥成灾。
西村的环境算是全组最差的了。而早在四十多年前这里还长着大片鲜草,很多人在这里养羊放牛,修牲畜饲养场。等草根都吃光了,就在这里办工厂,比如纱棉厂和生活用具制造厂。
在卜仙的阿祖那代人中,有不少在这些工厂里做职工的。那个年代,在工厂里做事最为安稳,所以能算是一个最热门和抢手的职业。其中很重要的一点是员工待遇不错,一日包两餐,还专门配有一厅一室的单元住宿,每月交些水、电费就行——这对于那个时候的基层人民来讲,算是求之不得的事了。
到了卜仙素、令亲这一代时,“工厂热风”才慢慢地减退了。更多人愿意去外面闯荡一番,而不是机械地在工厂里做工,过着暗无天日、反复无味的日子。
等到北村高速发展起来后,西村的工厂时代才成了过去式。现存的只有牲畜饲养厂、纱场等几个大厂还在运作。卜仙的素亲就在里头做了大半辈子的拆线活计。
卜仙不好好读书,也被迫做了两年工。她那套占卜算命的绝活就是在其期间练得炉火纯青的(高中时就专门摸索它)。
所谓的“绝”就是指“极为灵验”——只要告诉她某人的生辰八字,无论事业、婚运还是灾福,她一算一个准。
混出名堂后,慕名而来的人愈来愈多,有人劝她搬出西村,授人以渔,办个算卦组织。但她不肯,说只有留在西村,她自己的好运才能降临。
卜仙不愧是占卦的,就连所谓的“好运”都带着点诡秘的色彩。
就在今年三月,春寒料峭之时,卜仙像往常一样在离屋子不太远的地方搭建的简易桌棚前接待来客。一个叫盈子的常客就出现了。她几乎每隔一个月就要来一趟,每次都用那双透着惊悸的眼睛紧盯着卜仙,要求卜仙替她算命。
近几年盈子家不停地有人死,她害怕哪天自己也得归西,于是就来询问驱灾求福的方法。卜仙虽然很烦她杞人忧天的性子,却很欢迎她来,因为每次都能在她身上大捞一笔。
卜仙常想,求福是循序渐进的,祛灾的方法也五花八门。她那么愿意花钱,我又何乐而不为呢?
而这次盈子来时还带了两个人,都穿一身黑,个子高大,像是道上混的,但又面无表情,没半点痞气。她们与盈子偶然遇到,并且要她介绍西村这一代人脉广又有本领的人,于是就被带到卜仙这来了。
卜仙像是对待一般客人一样,惯常道:“一人五十,谁先来?”
其中一人不慌不忙地坐在椅子上,报了两个人的生辰,说想让卜仙算算她们的现状。
卜仙拿出一个本子——上面写满了彖辞与其他的一些符号和标记,然后又拿出一张白纸放在桌上。
她低声念叨并翻了翻笔记本。片刻后,她操起一支油性笔在白纸上画了一番,又用红笔将第一个生辰一圈,斩钉截铁道:“这个,死了!”
“第二个呢……”卜仙顿了顿,说,“出了车祸,还有几口气在,不过估计也快不行了。”
那二人低呼了一声,面面相觑,又用外族方言简单的交流了几句。其中一个卜仙说道:“不愧是大师,本领高超,算得很准!”
卜仙用手指敲桌面,说:“小意思,这种程度是应该的。”
“是这样的,”那人说,“我们是肃族人——肃族青鹓教的教使。青鹓教算是启教的分系,是很有实力的新教,在肃族那边是很有声望的,不过我们还是头次来皓族村组,想谋求发展,特别需要像您这样在当地人脉广的人协助。”
“你先别说这个。”卜仙说,“我想问,你们具体想让我做什么?”
“您看您精通占卜,与宗教有内在的联系,您能成为我们的推广者,是再好不过的人选了。总的来讲,就是学、授、传法,我们目前的任务是增加□□数量,然后再是与本地白灵会联合……我们知道白灵会的那些人都是些老顽固,这事进行得很困难……我这么说,没冒犯你什么吧?”
“没事,你想说什么就是什么,我不关心你们教会的计划,当然我也不关心白灵的。我想明白,如果按你说的做了,我能得到些什么?”
“报酬以您的意愿为主,尽可能会满足,以任何一种形式都可以。”
“这样啊……”卜仙点点头,又道,“那还有,如果你们教会犯什么大事,我要确保能够保全其身。”
那人听了,轻笑起来,连说了两声“不会”后,又道:“保证不会出什么乱子,你要不放心,大可调查一番。”
卜仙点点头。黑衣人拿出一份文件,说:“这有份合约,您过过目,想好后就签个名。”
卜仙随便扫了几眼上面的内容,然后就龙飞凤舞地在合约的最后一页签了个大名,又说:“我只消看清这是‘合约书’,不是‘卖身契’就行。”说完她们就一同笑了起来。
自那天起,卜仙就罢营了占卜的生意。她按照青鹓教使的意思做事——无论贫富贵贱,只要□□人数增加、提高青鹓的声誉就成。这对卜仙而言不算难事。
她打算先从西村的兴希寻着手。
卜仙在原属纱厂的那几栋排房时停下。共有八栋楼,两栋为一号,楼身破旧残陋,外头裹着水泥墙面,灰色硬壳有的剥落了,裸露出红砖来;排水管有部分断裂,七八米高的地方倾泻出细长的废水,日夜不止地流着,被水“滋润”过的地方泛出一片青苔来。连接两栋房子的是一片堆有垃圾的淤土,一下雨就泥泞不堪,土上只能修一条勉强能供人出入的砖路。
这里的环境湿沉脏乱,一尘不变地淤积了半个世纪左右,仿佛与世隔绝了一般。
卜仙站在三号楼遮挡下水道的石板上,稍微动一下就会让石板“咯噔”作响,右上端还会微微翘起。
她站在楼道口往里面观望了一会儿。只有两个老人坐在楼道里说谈。
三号楼所处的位置是所有楼中光照程度最好的,在一个里头堆满干柴原木、总是紧锁着的瓦房旁有一块被老人们清理出的净土,上面种着油麦菜和莴苣。而它的主人并不采摘它们,只是任由它生虫,等母鸡们来啄食。母鸡们“咯咯”叫着,为此处增添了几分活气。凭这副破烂的模样,很难想象这里曾经是人满为患的热闹之地。
卜仙最后过了一眼,便放弃了进去的念头。她想:“也只有老人们在这种地方呆了,没什么指望。”
于是她来到兴希寻人口最多的集镇,而在这个地方,卜仙的人脉网也最广。
坑洼不平的道路集了硬黄的尘土。机动车来回穿梭,弄得灰尘漫天,铁皮的垃圾箱中堆满垃圾,多得直往外溢。长道旁栽着常年秃枝的杉树,再旁边一点则是片绿油油的麦田,更远的地方有屋舍,还有牲畜场。
这里的民房独成一栋,连接成片,而且面积不算小,大多分上下两层,上面住人,下面则做点小本买卖,例如开杂货店、五金店,理发店什么的。当然也有雇专门的店面做生意的。
卜仙在街上走着,有些熟识的人在屋外闲坐着四处张望,看见了就跟她打招呼,她也笑着打趣似的回应,与之一番寒暄。
她来到一栋门房半掩的房子前停下,一个留乱短发的人坐在屋外的矮凳上,手里夹着烟。她发着呆,任由烟白白地烧去一截。
“程姐。”卜仙笑着喊了一声。
程姐抬头,看见她后有些惊讶地站起身来,道:“卜呆头?唉——没注意到嘢,你好一段时间没来兴寻了吧?”
“因为有事呐…这不是抽空来看冷那了吗?”卜仙说,“你现在呛哪样哩?还赌吗?”
程姐无奈地一笑:“玩啊,戒不了,唉,你看我,一月合共就只能赚千把块,一玩大点就去了五六月的钱。老想赢,又赢的不多,但一输就蛮惨的。”
卜仙听了,问:“又欠人钱了吧?”
“欠得蛮多了,元节到二月底欠了将近三万。”
卜仙表示惊异地咂了几下嘴,又问:“那,杨姐她们几个也还在赌?”
“是呢,还在堵,就我们几个,一群欠债鬼,想玩大的家底又不厚,赚的钱又只有一喀鬼,唉,倒血霉!”程姐顿了顿,说,“你是我们这几个高中同学中混的最不错的,这几次我真有难了,多少帮点忙撒!”
卜仙笑笑:“其实,我今天过来就是为这事,这样,你把欠得多的人集合起来,我们简单地开个会,商量一下这事。这个贷款是有组织帮忙还的,但要相应的付出一点代价。”
“真的吧?”程姐狐疑地问,“不会要夹腰子吧?”
“又不是□□,是正派教党,去了我会详细说明的,到时候就晓得了。”
“你不忽我啊,卜仙,我俩是朋友伙地。”
“哎,程姐放心,”卜仙说,“你信得过我的占术的撒?我现在就来给你算算你老是欠债的后果。”
“喂喂,不兴的!你别吓唬我,我就开玩笑,卜仙,我当然信你!”
卜仙笑着点了点头。
像程姐这样的人在希寻镇真不少。她们的收入只能解决一家子的温饱问题,让日子正常的过下去,却是悠哉的享乐派。闲暇的时候,麻将,赌牌,烟酒还有夸野白(指闲聊)就是她们最大的乐趣,很多人为此惹了麻烦,而在惧怕的同时仍然旧习难改。
于是卜仙的“清债”大会就令其趋之若鹜。会上,卜仙展出了一条青鹓教的横幅标语:凤腾碧天,福祉康达。并作出解释:“你们只要真诚地听从教使的安排与引导,渐渐移除对自己不太有益的习惯,就能比现在过得幸福、健康,并且安逸,更不会出现债主催债的事。”
有人说她不会入教的,因为这会让正常生活受到影响,而且她不信鬼也不信神,并且很肯定的说道:“假如听从教使的安排,就相当于是教徒了,人身肯定会受到限制。”
卜仙回答:“你们既然欠人钱,想用其他的办法还的话肯定要做出牺牲的。我觉得你们可以先成为教徒,过个几年后再扯个理由退教是一样的,她们不会怪你们,到时候还能过的轻松。如果一直拖着债不还,心惊肉跳的不安度日,你们也不好受,不是吗?不过话说到底,我只是劝你们选这条路,最终选择权还是在你们的手里。”
卜仙的话听上去很柔和,可实际上是绵里藏针,这些人又有什么其他的法可选呢,总不得断四肢或卖器官吧?所以大部分的人们都签订了长达十五年的入教契约。
在此之后,程姐她们惶惶不可终日的心终于平定。欠债还清后,她们一身轻松的又快活起来,于是有些人又开始寻欢作乐,更加忘我地在乌烟瘴气的赌场挥霍起大把时间。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