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二)阖家团聚

许鹿尔站在位于高处的几个重叠起来的塑料凳上,监视着整个“装猪”过程。

上千头猪被集中地赶到猪场前的空地上。被带出的骚臭味飘浮在空气里,即使戴了口罩也能让人闻得清。

猪们不安地哼叫,四处跑动,想要冲到围栏外面。鹿尔几乎都用了全部的职员在猪群的各个方位把关。但她还是不放心,于是就又调来了几条牧畜犬坐镇。

十几辆黑皮卡车在围栏口外候着,等一辆装满开走后,下一辆就上去接着装,依次进行。

鹿尔握着对讲机,随时等待助手报告情况。密集的淡粉色、圆胖的粉猪陆续灌入敞口铁皮箱内。她目不转睛地盯视着交接处。目前暂时没有状况出现。

“这些猪膘肥体壮的,养得好。”鹿尔身下方一个披着黑衣的瘦高个这么说道。

“你们搞祭神会演,需要这么多猪吗?”鹿尔问。

“我们那儿算是皓族祭畜总部,猪被批量买下后,会运到各地区的分部。”

“蛮麻烦的,各地不都有卖猪的吗?”

“那不一样,这是有规矩的,只有通过祭畜总部标记认可的猪才能成为祭品。”

“也是。”鹿尔叹了一声,“看你这身行头,怕不是正统教派的人吧。”

“你说‘白灵会’?我不是的,我是青鹓教的人。”那人说,“在我祖族那边是很正统的。”

鹿尔迅速地瞟了她一眼,问:“令台哪儿的人?”

“肃族。”

鹿尔微微颔首,不再说些什么。

黑衣人却一下子来了兴致。她用低哑的声音跟鹿尔介绍发展史。当讲到筚路蓝缕的青鹓教创始人和她的追随者在某些城市建造起“无歧意”教区并打算大势弘扬教义的时候,最后一波猪被赶进了车厢内。

鹿尔不客气地打断了她:“您准备的钱呢?”

“放心,不会少你的。”那人道,“听我把故事讲完,很快的。”

鹿尔转身面向黑衣人,一言不发、自上而下地觑着她。

黑衣人看气氛有点不对劲,于是只好作罢。她叫了个人名,将手一挥,然后一个加密铁箱就很快被放在了鹿尔跟前。

鹿尔从凳子上下来,拿起箱子掂掂,笑道:“合作愉快!”

那人还是不死心:“再听一下吧,不耽搁时间的。”

“你们信的鬼神中有没有理财的?有的话,我会考虑要不要入教。”

“我们主要不崇拜神。而是崇仰极近神灵的启端及其思想精神。她是我们创派鼻祖。”

“不太对吧。”鹿尔说,“说到启端,我这才想起来,肃族的正统教派好像是‘启教’才对。”

“那是传统老教派。启端的所有思想,无论好坏她们都奉为圭臬,现在的肃族人,早不把它当回事儿了。青鹓则不一样——它是在原有的优良思想上再加以传承革新的。”

“我不关注这个,不知道你们教派之间的变化。”鹿尔说。

“明白,但白灵会你总得了解吧,它是你们皓族的传统教派。”黑衣人说,“各类祭神仪式就由她们操办。”

“这我晓得,她们也就起这么一点作用。”

“所以说,你们这儿的白灵会和我们肃族的启教都有一个特点,就是死板,不能与时俱进。你看现在哪个年轻人信涅尹(皓祖神灵)?”

“宗教这东西本来就是长期发展来的,想要改变不容易吧?”

黑衣人笑笑,说:“那是当然,但我们青鹓却能在保留传统教会精神的情况下跟上时代的脚步。”

“你的意思就是你们更能让人接受喽?”

“呵呵,你要知道我们国家有十九个民族,各族有各族不同形式的信仰,自古以来就和人们紧紧联系。而教会就是这些信仰的具化者、维护者。教会如果和人们关系淡薄了,信仰也会失去屏障。”

“照这么说,两教和人们关系淡薄后你们新教会取代它们的地位?”

“哈哈,这可是你说的。”

许鹿尔冷哼一声:“传统教会好歹对文化精神起了点象征作用,这正是她们看重的地方,怎么会被轻易磨灭?”

黑衣人哂笑一声,不再发表什么言论,然后带着助手离开了。

许鹿尔来到空荡荡的猪场内伫立,那些牲畜走后,这里顿时变得肃静,只有猪身上遗留下来的浓郁气味还不能完全消散。这些气味昭示着这间场房原来的作用。

员工在对它做着最后的清理。然而一件意料外的事就此发生——许鹿尔听见一员工惊呼道:“有个小猪崽!”

所有人都围到了藏匿小猪的角落边,来目睹这堪称奇迹的一幕。

不知是哪个有先见之明又护崽心切的雌猪将铺地用的茅草推拱到了不易让人察觉的角落里。而刚才浩浩荡荡地千猪阵列让职工们忙得晕头转向,她们也就自然忽略了这只乖静地躲藏于草堆里的猪崽。

逃脱劫难的猪崽在角落里瑟瑟发抖,让人看了不忍怜悯。

“还只是只苗猪,鹿姐,先把它养着吧。”一员工开口建议。

“在哪养?我冇这精力。你可以试试。到时候养出感情,舍不得吃的。”

“它是个奇迹呀!上千头猪中的唯一幸运儿。”

“三种原因,一是那头雌猪稍微聪明点,而又有护崽本能;二是苗猪听话;三是因为员工的疏忽。机缘巧合,我认为这种事不是没有可能发生。”

“那这事还是很不可思议啊,就像被故意安排的一样。”

许鹿尔将小猪的两条腿抓住,把它倒提起来。猪崽发出惊恐的叫声,那声音像过堂风穿过门缝一般细锐。

“把你这种感动劲留在餐桌前。”鹿尔说,“面对炒熟的猪肉再说出那番话,会更有说服力。”她说着便把猪崽翻正,亲昵地抱着它,然后调侃道:“不要区别对待生灵与熟肉呀,要是猪能听得懂人话,又见你的爱心怎么不对等,肯定会伤心死的。”

那名员工张着嘴,哑口无言。

许鹿尔不理会她的神情,只是抱着猪崽向场房外走去。边走边大声说:“就此别过了啊,各位!努力打拼,争取博得个能天天吃上烤金猪的未来!”

她从西村回到家里冲了个澡,又换了身衣服,午饭正好被陆晨雪准备好。许鹿尔坐在桌前,就听到惠人说:“全都是素的,先将就点吃。念一她们下午要过来,荤菜就留到晚上。”

鹿尔问:“念一来过?”

“早上来的,过了早就回去了。”

鹿尔点点头:“还是那副老样子呢。”

过了会又问:“小瓀人呢?她不来吃饭?”

“已经吃过了,在院子里逗你带来的猪玩。”

闲暇的午后,她们边看电视边聊着。鹿尔躺靠在沙发上,晨雪半偎在她柔软的怀里。没过多久,小瓀过来了,她伸直胳膊要阿令、阿素抱,还奶声奶气地撒娇:“身上没小猪的味道,你们闻!”

陆晨雪笑着把小瓀抱进怀里,小瓀则捏住鹿尔的手看新出不久的电视剧。电视剧很无聊,小瓀没过多久便睡着了,晨雪用绒毯盖好小瓀的身子,轻声问鹿尔:“事情都办妥了?”

鹿尔环着晨雪的腰身说:“是的呢,等书店装修好,书袋子小姐就可以不停地往脑袋里装书了。”

晨雪浅嗔道:“你别老这么说我。”说完还轻轻拍了拍鹿尔的侧脸。

鹿尔按住晨雪将要放下的手,然后在手背上落了一个吻。

下午到了饭点,许念一她们应邀去往鹿尔家。见到餐桌上已是琳琅满目,而鹿尔和晨雪仍在忙活,许念一就来到厨房门前大声说:“姐姐们,劳您们费心了,搞那么多吃不完的!”

许鹿尔端了碗鱼肉捣珍放在桌上。乳白的鲫鱼汤作底料,十几个饱满的鱼肉豆腐丸半浮其上,经葱花点缀,二白一青,香气交融,可谓色香味俱全。

她说:“过节嘛,高兴,不好好做一顿怎么行?哎,我们念一在学校混傻了,一点人情世故都不懂。”

许念一懒得跟她搭腔。

许鹿尔向晨雪交代了一声,就领着念一去了侧院。

侧院上方有白烟腾起。小瓀正目不转睛地盯着篝火看。围着篝火的砖头被摆成长方形。而矩阵上方正立着两脚铁架,一只乳猪被一根不粗不细的木棍贯穿。

在娭祖熟练的烘烤手法下,猪身被烤至金黄,油脂顺着猪肚滑下,滴入了火槽,其中的树枝与干柴发出清脆的噼啪声,香气与热浪几乎是同时朝人扑来。

鹿尔看到小瓀略痴呆的神情不禁发笑:“小瓀,涎水都要垂下来了,肯定等不及了吧。”

小瓀用点头来回应阿令。

鹿尔逗她:“小猪崽也是条生命哦,不可怜可怜它?”

“猪就是用来吃的,而且不是每个东西都要可怜。”小瓀说着,眼睛里有火舌蹿动。

娭祖说:“小瓀认识蛮透彻的。”

“阿祖不要鼓励她,”鹿尔说,“小家伙学坏了,居然说出这么可怕的话来。”

她瞟了念一眼,问:“堂姑教你的?”

小瓀点头,紧接着又摇头,最后说:“不知道。”

许念一连忙道:“小瓀,猪虽然没有兔子可爱,但这些生命都应该被我们敬重没有什么该死或不该死的。”

“哦。”

许念一对鹿尔低声说:“看晚饭过后有没有机会,有点事要跟你讲。”

“行吧。”

她们换了个轻松点的话题聊了会儿,金猪便烤好了。它被放入锡纸铺垫的长盘中,然后又被四平八稳地转移到餐桌中央,作为压轴菜登场。

在这专为念一“接风洗尘”的家宴上,老老少少都吃得十分尽兴。乳猪在刀具与筷子齐力配合下肉身顿灭,骨骸则七零八落地躺在各人的碗碟旁。

小瓀吃得肚圆腹滚,餍足后便斜倒在沙发上睡了过去。萱姨、晨雪和木泠吃够了,也去沙发上聊天。

许鹿尔让堂妹喝了点酒。起初是度数很低、家酿的甜酒,接着是黄酒。

许念一对奇香爽口的乳猪意犹未尽,就问娭祖:“阿祖,金猪很难做吧,又是南方的菜式。您怎么学会的?”

“年轻时军队里学的。那时被调到定南属当过炊事员,烤乳猪是那的特色,先看别人做,时间一长也就会了。”

“厉害呀!”念一指指自己的侧额,“冷那蛮聪明,光看就会,我是教百把遍也不会的呢。”

“多跟人打点交道,借鉴经验,再实践几次就差不多了。”娭祖说。

许念一表示赞同。

她又对许鹿尔说:“我这几月在大学见识了各种类型的人。但像鹿姐这样率真大度的很少。有些人啊,心如针眼般精细,仿佛能透过你身上的衣服看到银钱。”

许鹿尔笑了声,说:“少拍我马屁。城里鱼龙混杂,良莠不齐的情况是不消说的。这些人,你多了解和接触一下也不算坏事。”

念一兀自说:“我们系里有个老师,姓舒…”当她说出舒老师思考问题时爱把一小截舌头伸出来的憨样后,鹿尔就大笑起来。而阿祖也在旁边浅笑。

“不就像狗崽休息时的那样?”许鹿尔一边笑着,一边给堂妹和阿祖二人倒酒。

她一盅一盅地倒,许念一就一杯一杯地喝,也不还拒,后者脸颊上的两抹酡色很快就扩散到耳根。

酒的作用下,她的话匣被彻底打开。

木泠看着说得眉飞色舞的念一,不由地叹了口气:“鹿尔这孩子,人蛮好,就是有时过于纵意,念儿才刚十八,酒喝那么多身子受不住。我蛮不乐意她喝酒…”

一旁的萱姨笑着说:“哎呀,你也别老担心这些。俩孩子偶尔放纵一下也不是不行,念一从小被束缚惯了,性子才显得有些沉闷,好不容易这么健谈,你得高兴啊。”

小瓀被谈话的声音给弄醒了,一脸不新鲜的样子。晨雪便对她说:“阿素和你上楼去,洗完澡再睡好不好?”

小瓀点点头,伸手要她抱。于是陆晨雪就将小瓀抱起,她对她们笑了一下后,就上楼去。

当晨雪柔美的背影消失在转角处时,萱姨开口说:“晨雪这姑娘生得好看,不过是不是太过温顺了些?”

过了会又补充:“像旧书里描述的那些毓性形象很相似。”

木泠说:“是《毓徳经》【1】吧,那书上讲,一个毓子在十岁时就不再出门,姆婆教她如何言听计从,乖巧懂事。等再大一些就叫教她织布缝衣,礼仪旧德。”

许念一耳朵尖,听了她们的谈话,就侧过脸,放大音量拖长声调故意怪气念道——

“毓子十年不出,姆教婉、娩,听从,学毓事,以共衣服,十有五年而笄。衍不言内,毓不言外;非祭非丧,不相授器。毓以衍契为天,契之言毋忤…内言不出,外言不入。”

“对,就是这些!”萱姨说,“衍人定的规矩让毓性去遵守,蛮不能要啊。”

许鹿尔半开玩笑地说:“我们念一蛮迂腐的,背那么多旧德。”

“这有什么关系?我记下它,然后再反过来摧毁它,这才是我的目的。”念一忽地一笑,“再说,足下这么年轻就成了家,和古人一个样,最墨守成规的是鹿姐您吧?”

即使在脑袋昏沉的情况下,念一说话的特点依旧与清醒时相同,就是爱隔层纱表达意思,因而她的言词里总会带有一种欲盖弥彰的味道。

许鹿尔笑而不睬。她不想去深究那层纱的背面到底是什么。

念一嘴角上提,似笑非笑,对所有人说:“还是大家亲切一些,以后有空我一定常回来看阿祖,鹿姐,还有小瓀…”

她微屈手指,数着人名,当她指向萱姨时,刻意扬声道:“当然,萱姨要是常来,就更完美了!”

萱姨听了,笑着假骂:“小半转,光说些腻死人的话,在我这里可没什么好处给你。”

【1】《毓德经》:瞎编的古书名,内容引用自《礼记·内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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