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三)闲游中商I

谈笑过后,到了真正散席的时候。

娭祖上楼歇息,木泠和陆晨雪进厨房洗碗。只剩下许念一和鹿尔留在餐桌前。

念一用一只胳膊抵着桌子,手半握着撑着脸,另一只手亲昵地抓着鹿尔不放。

她的脸色粉润,眼睛微睎而迷离,声音倦懒,仿若肚子里还有许多话没有吐尽。

鹿尔任由着她抓着自己,耐心地听她说着一些断断续续的字句。

木泠和萱姨出来后,鹿尔说:“泠婶,念一今晚就待在这里,我来安置她。等下您就和萱姨回去。”

“行,念一就麻烦你照顾了。”

木泠说完,还想对许念一说些什么,结果听她大声吟道:“归哉,归哉!勿念吾…”

木泠见她疯得邪性,就止住了要说的话。于是她直接携着萱姨回家了。

秋夜寒意凝重,道旁沉黑的草丛深处传来依稀的虫鸣。天空不是死寂的黑,而是呈现出一种深邃的墨蓝,仔细一看,有孤魂野鬼般的云忽高忽低地在一片墨蓝的天河中游荡。

“这晚上,下寒气。冷死。”一阵冷风掠过,萱姨哆嗦着身子抱怨。

“不会很远的。”木泠说。

萱姨说:“以前见鹿尔就觉得她是那种,嗯——那种不服管,长得俊俏、性子又野的人,没想到,会这么早成家。孩子都这么大了。”

“你说小瓀?小瓀不是她的孩子。”

萱姨很惊讶:“那是谁的?”

“是晨雪和她高中同学的。”木泠道,“这事有点长,我慢点跟你说。”

木泠问:“鹿尔的双亲死了,这你知道撒。”

萱姨“嗯”了声,说:“具体情况我不太清楚。”

“鹿尔读高三时,她阿素在灵犬培育所里上班,有一天几条半大的灵犬突然发狂,将她给活活咬死,鹿尔的阿令知道这事后,气冲冲地赶过去讨个说法,那管事的推脱责任,听说还说了很多过分的话。她阿令喜欢喝酒,那一天又恰好喝了不少。她听了之后,越发的急躁,就借着酒劲跟那个管事的动起手来。哪晓得那家伙有枪,她阿令就被一枪杀死了。”

“然后呢?”

“她把鹿尔的阿令抛在附近的水沟里,然后跑了。”木泠说,“后来警方抓住那个人,对她做了调查,发现那人其实是一部长的衍儿,而且还吸毒,你要晓得吸毒的人什么事都能做出来。她被判了刑,不过,需要先戒毒再去服刑,听说到现在,都还没戒成功呢。”

“难怪…鹿尔还真是不幸。”列萱打了个寒颤,接着说,“那,鹿尔和晨雪又是怎么认识的呢?”

“她们本来是高中同学,也是朋友。双亲出事后,鹿尔坚持读完个读完高中,然后用她俩遗下的钱,还有育犬所的钱办了个养殖场,专门来养猪。她一面学一面实践,晨雪有时也来帮忙,到后来,做的比谁都好。”

木泠叹了口气说:“鹿尔脑子灵光得很,成绩也好,凭她的高考成绩,其实,随便上皓族的哪所大学都行。她就是和念一样,特别固执。我和许杜笙想帮她,她也不肯。”

萱姨问:“那晨雪上了大学吗?”

“没有,她那会儿被一个混子迷惑住了,还怀了孩子,死心塌地想跟着她,最末尾还是被甩了。”木泠说,“也不晓得她怎么想的,硬是想留住孩子,于是就向家里扯了个理由,躲在鹿尔这里。”

“但这样的做法,包得住火,盖不住烟。最终还是让她家里人晓得了。起初她家人还以为是鹿尔干的。我们费了好大的力气才让她们相信了事实,最后鹿尔跟她结契,这事才算完。”

列萱说:“‘你们’?就等于当时你们已经知道了,那你们为什么不去劝劝鹿尔,让她不要犯痴?”

“劝过,可是有用吗?她不听又有什么办法?我不是她阿素,根本不能让她听进去什么。”

“许杜笙呢?鹿尔可是她亲侄哎。”

“她?你又不是不知道她,能起个什么作用?她这个大忙人日理万机,对家事就是一个态度——不管不问。”

“那——那个混混呢?”

“跑了,她家里人也不晓得她跑哪去了,不过晨雪的双亲找上门来时,她们的态度还蛮好。”

萱姨有些感慨:“鹿尔倒也不介意。”

“她啊,其实一直对晨雪有意思的。但听说在高中时,因为晨雪很受衍生欢迎,经常跟其他衍生在一块玩,俩人也没真心谈过什么。不过,在晨雪有身孕的那段时间,鹿尔对她无微不至,这是我亲眼所见的。而在鹿尔刚丧亲的抑郁期,晨雪也对她关怀备至。她们对于对方都有恩情。”

萱姨笑笑:“鹿尔看着不是很正经,但真是个痴情胚子。心肠也好,看她对小瓀那样,不晓得的还以为是亲生的呢。”

“是,蛮难得的一个人。”

她们望着眼前黑黢黢的路,仿佛没有尽头似的,天不亮的话,也许能够沿着它走到阎罗五殿里。

琉璃寻的每个屋子前往往都有两盏路灯,木泠和许鹿尔的家都在琉璃寻的范畴。所以这一路上好歹不至于黑得瘆人。

“可惜了,当初我阿令不从这搬走,我也能住这么好的房子。”萱姨说。

许家组是许多大小官员的老家,特别是北村的琉璃寻,有二十来户人家是当官的家属。所以,房屋巷道的硬件措施弄得很好。

萱姨说:“我阿令也没料到,许家组会出那么多当官的,她还以为,这里不会有什么发展呢。”

“大部分都是些小官员,什么寻级、村级的为多数,多多少少是为装点门面这么做的。”

“许杜笙过节如果回来,场景就热闹了,百犬迎首啊。”

木泠听了,笑了笑。在昏暗的光晕下,她原本蜡般的脸更显苍白,而现在终于见到了几丝红润。

她停在一道栅栏木门前,轻声说:“到了。”

木泠她们走后,许念一更加撒泼。她非要鹿尔和她一起到院里透风去。

但许念一脚步飘忽,站也站不稳,她的两臂搭在鹿尔肩上,软而无力的身子直往鹿尔身上贴。

无奈之下,鹿尔只好将她翻了一个身,让她背对自己,然后用胳膊将她上身固定住。

起了点风。两人就保持这种姿势站了会。

“行了。”鹿尔在她耳旁说道,“稍微清醒了点没?”

许念一不安分地扭着身子。她挣脱鹿尔,然后又转身胶到鹿尔身上。她眼神迷蒙,在鹿尔耳旁呼出热气:

“你身上好香啊。”

鹿尔笑道:“酒味吧。”

“不。是…是其它的味道。像酒香,更像日光。”

“说什么鬼话?”鹿尔好笑之余,也有点吃惊。为什么这种外性【1】之间才能闻到的生理气味,能被同为衍性的许念一闻到?

她说得很对。自己身上的味道确实是佳酿和暖香的混合体。

许鹿尔半抱着她,说:“我们进屋睡觉去。”

但许念一想要推开她,语气还挺硬:“别抱着我,热死人!”

许鹿尔闻言,将手一松,她却作势向前栽去。

鹿尔眼疾手快地拉过她,许念一便又撞回到了鹿尔的身上。鹿尔笑起来:“瞧你这鬼样!”

许鹿尔把她带到客房里,扶着她躺下。

许念一头一沾枕头就睡死了。而许鹿尔来到厅堂的沙发上,脑袋里乱嗡嗡的,折腾了好一会儿才勉强睡去。

许鹿尔醒来时候六点都不到。衣着单薄的她来到外院,抱臂倚着门柱看向远处。

清晨的风在雾里穿梭。鹿尔额前的蜷发在颤动,凉意在她的脖子上、脸颊边,手指尖渗透,一双透亮水灵的眼睛默视着不远处的水渠。

水渠旁生着已开始泛黄的草,尖梢处凝着露珠,水渠的东侧是一片常青树林,通过这片林子再走一段路,就可以到达商云区。

过了一阵子,雾散了一点,而鹿尔人仍倚在原地。风渐渐大了起来,簌簌地鼓动着她的衣摆。她的脑袋有些昏沉,差不多就要这么睡着。

一道略带惊异的声音传来——

“你怎么站在门口?”清和温柔的,是属于陆晨雪的声音。

“有点宿醉,稍微清醒一下。”鹿尔含糊而倦怠地说着,不想转身。

陆晨雪来到她的身后,将一件呢子大衣披到她身上,说:“像你这样的,还不怕冷?”

鹿尔转过身将其拥住,冰壳似的衣服让晨雪打了个寒噤,她伸出手指抵在了额头上,顶开她。

鹿尔被晨雪俏皮的动作逗起兴致,她嘴角含着笑,轻搂着晨雪的腰,问:“我怎样了?”

“明明怕冷还逞能。”

鹿尔微笑着牵起她的手,想往屋里走。她道:“良辰佳人,衾枕留恋。”

陆晨雪垂着眼帘,想收回手去。

许鹿尔说:“不冷的。”然后将晨雪拉近。

晨雪安安静静的,不再有所动作。

“抓稳喽。”鹿尔说着就拦腰抱起陆晨雪,朝屋内走去。

走过台阶时,衣服从鹿尔身上滑落,掉到了地上。

“衣服掉了。”晨雪轻呼道。

“管它呢。”

许念一醒来时胃里很不舒服,她从客房走出来,站了片刻,又转到院子里。

日光毫不吝啬地将光亮送到院中。光爬到大院的每一处。屋子的边缘,樟树的冠叶,阴暗的旮旯地带,以及——台阶上的一件暗纹大衣,都沾上了熠熠的暖光。

这件大衣的边缘处散着虚莹的光晕,纤微的毛与丝被阳光描摹尽致。

许念一懒得去想这件错乱出场的大衣的由来。只是弯下腰拿起它,抖了抖,然后自然而然地披在身上。大衣带着阳光的温暖与柔和,裹在身上,让体内的不适缓和了几分。

许念一听到后方传来开门的声响,侧身一看,却看到许鹿尔正穿着薄绒及腿的浴衣懒神地从离院外最近的一间客房走出来。她扶着脖子扭动,卷翘的头发有些凌乱。她站在原地,衣领松垮,润泽的肩颈处泛着浅红。

俩人就这么对视了几秒。

许鹿尔顺了顺头发,又稍整衣领,打了个招呼后,就朝厅堂走去。念一也跟着去。

许鹿尔到茶几前,给自己倒了杯茶。她见许念一愣然地站在那,就笑着问:“大限将至了还是什么?”

见她不说话,就又问:“来杯茶?”

许念一很不自然地摆头。鹿尔倒了一杯茶,直接送去。

“等会去商云区,就我和你。”

“晨姐她们不去?”

“嗯——她要休息。”许鹿尔说,“到了东商,带你去看即将开营的书店,已经差不多修好了,你大概会喜欢。”

许念一轻点了一下头。

“昨天喝得有点多,你头痛不痛?”

“还好。起来时胃有点不舒服,现在好一些了。”

许鹿尔说:“应该是着凉了吧。”她走到杂物柜前,拿出一个药盒取出胃药,又递给许念一:“吃两片?”

她照做了。

服下药后又喝了几杯茶,觉得有点热,就将台阶上的大衣脱了下来。

许鹿尔椅子上呷哺着茶,看着堂妹脱下外套,不知怎的,她感觉念一似乎变得局促了很多。

“我去洗个澡。”

鹿尔想逗她。当许念一经过她面前时,就伸手朝她臀部轻佻地拍了一下。

许念一不耐烦的“啧”了声,接着斜瞪着鹿尔。许鹿尔仍没心没肺笑容不减。她问道:“酒还没醒呢,样子反常啊。”

许念一将手中的外套甩向她,说:“穿好衣服吧,你!”然后就离开了厅堂。

商云区东西南三面临村组,以商品贸易为主,其间也建有校区,属于小型城镇。它被划分为五个区域,与许家组接壤的是“东商”。

东商主要进行传统的集市贸易。这里的店铺密集,只要摸清错杂的路线与方位,几乎能在这里买到人们想要的所有物品——食物补品、生活用具、古玩玉石、书册画本,甚至刀枪剑戟都有相应的店家售卖。

这里的建筑十分具有古典风味。街道冲要矗立着的牌楼,复古式的酒肆茶馆,专为歌舞戏曲表演所设的琼宇,还有祈福拜神用的寺庙,就连校园建筑也充满古韵。传统建筑文化在这里得到了极致的展现。

许鹿尔带着许念一去饰品店,为了买装潢书屋和过涅元节用的饰物。她挑了四条挂坠,每条约有一条胳膊长,上面有数个灵犬纹样的金属牌相连,其下带有流苏;还挑了十个小型精巧的灯笼。

她叫念一也挑个玩意。最终念一只挑了个手工编织的五彩绳结。环状的绳结下坠有灵犬。

“不给你学校的朋友挑一些,作为节日礼物?”鹿尔问。

“不了,她们对这些形式无所谓。”

“这是你的心意,她们会开心的。”

许念一还是摇摇头。

“那蛮无聊的,缺了这些,过节还有什么味?虽然只是形式,但过节的氛围也是靠仪式感烘托出来的。”

“天天都像过节一样穷乐,到了过节也就无所谓了。再说平时也送了不少。”

“那——怎么个乐法?”

“装嫩卖傻,哗众取宠。”

“这算是现在学生的思维常态吧。情理之中。”许鹿尔评价。她翻了翻物品柜上的各色宣纸,抽了一幅出来,喃喃道:“过几天请泠婶帮忙写副对联…”

临近正午时,她们来到一家酒楼解决中餐。

酒楼共两层,格局中等,装潢别致,符合这一片区域的整体建筑格调。

她俩只点了几道简单的菜。

许念一早上没有吃东西,脑袋有点沉。她认为自己的胃已经缩成枯枣般的一团,早已饿过头。但是等菜一端上来,她就开始大快朵颐。

这个时段客人很多,酒楼内很嘈杂,而楼上偶尔传来的几声清婉的戏腔却怎样也逃不过她的双耳。

许鹿尔见她吃饭的速度明显缓了来,有些奇怪地问:“吃到苍蝇啦?愿吃不愿吞的。”

“有人在唱戏,还蛮好听的。”

“你指的是楼上唱戏的?”鹿尔笑笑,“听得出是什么戏种么?”

“南曲吧。”

许鹿尔仔细听了会儿,点点头,说:“等会我们去看看。”

【1】:“外性”:私设用语,指该世界里面的“异性”。后文会提到“本性”,与“外性”相对,指“同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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