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族圣境的深秋并无半分萧条之意,满山的翠松黄叶相依,便是流连于山间的风都是温柔的。
然立于山门内那庄严的千级石阶下的三位师兄弟,此时却只觉头顶的日头不够暖,偶尔吹过来的风也寒得慎人。
长衫一言难尽地将大师兄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最后再看向大师兄红着的眼圈,迟疑着问,“大师兄……你是不是伤着哪了?”
这瞧着身上也没脏没见血的,莫不是有内伤?
子阑瞧着大师兄那红润的眼圈,一时也是一言难尽,毕竟这法子是他想出来的,但亏心归亏心,到底大家伙都是为了师父跟十七,想来大师兄定是不会怨他的!
方才过来时他便特意仔细瞧看了大师兄,既不瘸也不拐,身上也干干净净的,想来是没受什么伤,他心急的压着嗓子问,“大师兄,师父都说什么了?”
叠风站在最后一层石阶上远眺着,唇缝紧抿成一条线,实则却什么也未入眼,他才是最一言难尽的那个。
适才在大殿,他才说到‘倘若十七嫁——’,便被师父赶了出来……
他跟在师父身边二十余万年,还是头一回听见师父说那个字,师父还是头一回赶他走,他当时就觉着好像是要被师父赶出师门了,虽然师父只跟他说了三个字,但他当时就觉着师父的意思好像是,再也不许他回来了……
“师父说——”
干涩的嗓音被冽风吹得七零八落,叠风咽了一下才又找回了自己的音调。
“滚回去。”
……
明灿的日光自窗格铺落在地榻上,本该是温恬静好的景儿,此时却被小几上东倒西歪的酒坛子添了一抹浓色,一室醇厚酒香。
白浅歪在小几旁又开了一坛酒,辛辣入喉,呛得心口里一阵闷痛。
她去看了那株梧桐,原来后山就只有那一株梧桐树,真的养得很好啊~仰头望去,参天一样的高,枝叶繁茂,树干苍劲,一看便知被养得很好。
她捞起酒坛子灌上一大口,喝得猛了逸出一阵呛咳,咳得撕心裂肺似的疼,眼睛也酸热得模糊,恍惚听见门口似是有动静。
她猝然一滞,忙随手抹了下眼尾,转头望过去时,熟悉的袍摆正好转过酒架……
她下意识的皱了眉,起身便想离去却似是起得太快,又许是委实喝得有些多了,脚下一软险些摔下去,温热的掌心扶住她手臂,再熟悉不过的气息围笼过来,压得她喘不过气。
她挣脱出胳膊退后一步,眼睛突然酸得厉害,便将头低得更低,没由来的委屈又懊恼,她自后山不知不觉便走来了这里,早就该离开才是。
他瞥了眼几案上的酒坛,无声的叹了叹,自凡间回来的这段时日,但凡与他接触,她便是现下这般避之不及的模样,她虽未说过什么,他也知她心中所想,亦清楚她心中苦楚,如今喝些酒宣泄一下也是好的。
他疼惜的牵了嘴角,想到大殿时又不觉蹙了眉,复无奈的含了笑,既不是滋味,亦为他的小十七骄傲,他的小十七这般美好,自然会有人上门求亲。
那叠雍的眼光甚好,倒是他那个首徒,代他大哥来求亲,看来他不在这七万年里,他这一众弟子都大有长进,旁人便也罢了,他们这些做师兄的竟也能将十七当作寻常女子。
他额角青筋跳了一下,深吸了口气才将怒火压下,再开口时已只余轻浅无奈的笑,“叠风来与我求亲。” 稍顿了顿,唇畔的笑意更柔软,嗓音里也融了绵长缱绻的宠溺,“求娶的是昆仑虚的白浅上神。”
她懵怔地抬起头,一时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大师兄想要娶我?”
他微不可觉的蹙了下眉,听她这样问便也想起一开始他也以为是叠风……
她望着面前的人愣了一会儿,忽地轻笑了声,应得干脆又洒脱,“呵~好啊~”
她索性回过身再坐下,捞上方才还没来得及喝上几口的小酒坛抿上一口,倒也不急着走了,想起方醒来那时,师兄们都赶回来看她,笑闹着给她讲从前的事,便又懒散的笑了笑,感叹似的漫声道,“师兄们不是说,大师兄最疼我了。”
她仰头又喝了口酒,新开的这坛许是年份久了,灼辣的厉害,她皱了下眉,酒坛搁回桌上,语调依然疏懒,分不清是自言自语,还是想说给谁听,“回回师父罚我,都是大师兄替我求情的。”
他额角隐隐有些疼,本就未消的酸意被小狐狸念得越发酸成实质,偏她说的这些还都是事实,从前便是他有意逗她时,他那个素来稳妥的大徒弟也总会跳出来替她求情。
他不觉轻蹙了眉,虽知她不过是随口说说,可听她答应得这样痛快难免不是滋味,“他是代他兄长来求娶。”
她正要往嘴边送的酒坛子一顿,懵懵看了师父一眼,复看回手里的小酒坛,又嗤笑了声,“呵~那我不是要做大师兄的嫂嫂了?”
这酒有些呛人,喝的猛了便呛的眼眶发酸,她捞上个小酒盏倒满,认真的想了一想,“大师兄那样好,想来他的兄长也是好的~”
她拈起酒盏一饮而尽,润白通透的杯盏搁回桌上把玩着,这回便笑得有些真心实意,自嘲似的叹着道,“能做大师兄的嫂嫂,真是我的福气~”
她此时才突然觉着,成亲也没什么不好的,倘若真做了大师兄的嫂嫂,那师兄们岂不是往后都要喊她一声嫂嫂,想想便觉着赚了。
方才还信口拈来的小狐狸这会儿竟像是当真期盼起来,况且她还有模有样的念着像她的大师兄一样好,他无言的轻挑了眉心,“想要嫁他?”
她捏着小酒盏又顿了一下,复如常一口饮尽,偏过头看向说话的人,“想啊,为什么不想?难不成要跟师父一样,洁身自好?不近女色?”
定是这酒太烈,不止醉人,还让人心头似烧了一团火,她努力忍着才能将话说的平稳,恍惚想到不近女色用在她身上好像不对,便又执拗的补上一句,“不近男色?”
他禁不住抽了抽嘴角,复微沉了眉,本以为她是趁他不在偷跑过来喝酒,此时才发觉她情绪不对。
他站的那边光线太刺眼,她别过脸将手中杯盏搁在桌上,明明是轻微的响动却听得心底一片凄寒,不知是被日光晃了眼,还是委实喝的多了,看着眼前的酒坛子竟也模糊起来。
她垂了下眼,未免再不争气的站不稳还要人扶,这回起身便特意慢了些,“今日喝了师父不少酒,回头……”想说回头还给他,又蓦然皱了眉,“回头我让折颜将赔给师父的酒一并送来。”
这酒的后劲委实大得很,她不过喝了不到三小坛便头疼欲裂,浑身也虚软的似耗尽了力气,她深吸了口气才将后半句说出口,“连同那两万年的。”
她说完便想走,才迈开一步却被握住了手臂,掌心的温热隔着布料透进来,清晰得让人心底冷得发疼,恍惚间听见师父低低的唤了她一声,“十七。” 沉肃的语气里好像都是疼惜。
她顷刻模糊了视线,决然挣开又退后一步,心底里的疼似是自四肢百骸都走了一遭,在他唤她时又都涌到喉头眼眶,余光里的袍摆模糊得只剩一抹靛蓝,她狠下心不再看也不再多想,勉力稳住声线,依旧低着头强作冷声道,“劳烦让让,我还要回青丘筹备婚事。”
他凝眉看着从未与他这般说过话的小十七,默了片刻,轻低的应,“我并未答应这桩婚事。”
她猛地抬起头,强压了许久的情绪终于再忍不住,眼里一片水红的光,嗓子灼痛得嘶哑,一开口便打了颤,“凭什么?!就因为我长得像你的心上人么?所以我就要做她的替身么?!”
他眉心蹙的更深,语气却更轻柔,“什么心上人?”
她眼里蓄满的水泽倏地滑落一颗,接着便似决堤般再止不住,明知道即便当真有那样一个人,即便她当真同那个人生得有几分相似,哪怕是一模一样,师父也断然不会拿她当作那个人的替身,可她一开口就好像控制不了自己了。
她费力的抬起手指向后山的方向,“后山——”喉头里涩痛得说不出话,她咽了一下想稳住声线,再出声却还是带了哽咽,“那颗树,我都看到了……”
他近前一步想要伸手去擦挂满泪珠的小脸,她却突然又往后退了一步险些站不稳,他心下一紧只伸手虚扶了一下却不敢再近前,嗓音轻柔得也似染了痛色,“什么树?”
她眼前模糊得只剩朦胧水雾,却执拗的紧紧看着水雾后的虚影,许是当真醉的深了,又许是她从来都是不争气的,翻江倒海似的委屈便再也忍不住,倔强的颤着软哑的嗓音喃喃出声,“你亲手给那个人种的梧桐树……”
他蹙了下眉,稍微想了一下才记起后山是有一株梧桐,“那是折颜种的。” 不过眨眼的功夫她便哭成了泪人,晶莹的水泽浸得他心底一片酸软,他轻叹了叹,柔声的再补上一句,“折颜幼时种的。”
她眨了下眼,冰凉的湿润顺着脸颊滑落,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只瞧见他又朝她走过来,她下意识便想躲,脚下却被绊了一下,继而被稳稳扶住,回过神时已被扶着坐到榻上。
她猛地便想起身,却被一双温热的手掌按在肩上,他矮身在她身前皱着眉定定看着她,神色好像是她从未见过的严肃,她心底里骤然疼得厉害,一时间好像什么都想不起来,只记得那一句,“师父不近女色,许是心里一直装着一个人……”
他既然心中有人,先前又为何答应要跟她成亲,他既然心中有人,又为何要对她那样好,对了,好像一直都是她缠着他要跟他成亲的,好像一直都是她想要跟他亲近,可他却始终推拒躲避着,而如今,如今她不过是个历过情劫,还给旁人生了孩子的女上神。
她眼里噙着的水泽又落了一串,决然推上覆在上臂的大手,抖着嗓子厉声道,“你放开我,我要回去成亲!”
他拢着两只冰凉的小手攥在掌心里,起身坐到她身侧,一手去擦满是泪痕的小脸,疼惜的嗓音也有些涩哑,极是轻低的哄着,“我在这里,你要跟谁成亲?”
她心底里搅着百般滋味的疼,撇过脸躲开脸颊的触碰,负气似的小声喃道,“随便跟谁都好。”
握着她手的掌心暖热得让人忍不住贪恋,她紧紧皱了下眉,心口里被揉碎了似的疼,勉力挣了一下手却被攥得更紧,她别着脸不敢转回头,不小心声音也打了颤,哀求似的抖着哭腔,“师父放了十七吧……师父心里不是有人……”
他无声的叹了叹,一手扶过坠着泪珠的小脸,另一手也抚上哭得湿凉的脸颊,指腹一点点的抹去水泽,心疼又无奈的轻轻挑了眉,嗓音低得似叹似息,“我心里除了小十七,哪来还有旁人?”
藏在水雾里的师父明明就在眼前,却又好像离得很远很远,她看见师父轻轻的动了唇,模模糊糊的沉缓嗓音似自天外飘来一般落进耳中,“从你上昆仑虚的第一日起,便只有小十七。”
她不自觉的攥紧手心,心口里猝然沉重得喘不过气,疼得似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着,狠狠碾着,恍惚竟是觉着眼前的一幕似曾相识……
她突然便觉得有些怕,怕得豁然起身想要逃,急急走出两步又再也迈不动脚,僵在原地似是浑身力气都被掏空了,只越发清晰的疼分不清是源自何处。
他缓缓扶着她转过身面向着他,指腹再抚上泪水涟涟的小脸,轻浅的牵了嘴角,似哄着小娃娃般,一字一顿的缓声道,“昆仑虚向来不收女弟子,自大殿前见到你的那一刻,我便看出你是女儿身。”
指间的水泽擦不尽似的,他叹息着长长的深吸了口气,本是打算待她想起从前的事再同她说这些,现下却不想再等了,“可我却愿意破例收你为徒。”
还是同样在酒窖,从前他顾虑太多,这些话终究没能说出口,他弯了下嘴角,苦笑一般,又分明是无以言状的宠溺,沉静的嗓音低得似漫过悠长岁月而来,“玉清昆仑扇认你为主是其一……”
他唇畔延开笑来,眼前恍若还能瞧见当年那个胆子大得让人无言的小丫头,不经意的含着笑意慢声道,“再者便是,我满意这个小徒弟。”
挂满泪珠的小脸总算擦得干净一些,几丝碎发被泪水打湿黏在鬓边,他慢慢拈开为她拨到一旁,不觉轻舒了口气,唇畔的弧度更柔软,语气里似带了点促狭的笑,“虽然小徒弟顽劣成性,又好吃懒做,学法术也不上心……”
他似有若无的蹙了下眉,无声的叹息与轻柔至极的嗓音混为一道,“却心地纯净,天资过人,是我的一众弟子中,天资最高的,亦是最让我挂心的。”
她呆呆的眨了下眼,莹烁的水珠便又落了一颗,垂在身侧的两手死死攥紧着,好像元神深处里都是疼的,定是今日醉的太厉害,她竟恍惚觉得师父从前也跟她说过这样的话,而她好像从来都没有懂过师父,就在不久之前,她还以为师父心里一直装着旁人……
师父待她如何,师父又为了她吃了多少苦,她怎么可以那样想师父……
他深深的凝望着一如当年的眉眼,指腹慢慢抚去新添的泪珠,不觉轻叹了叹,嗓音也有几分涩哑,低得近似呢喃,“本以为能一直护着你……”
他喉头动了一下,咽下从不曾表露过的痛楚,缓缓低下头拢过两只小手护在掌心里,一点一点摩挲着柔弱的小手,复无声的牵了嘴角,眼里也隐忍了若有若无的红,喃喃自语一般,缓慢得近似一字一顿,“七万年前那一战,我本不该再回来,可我舍不得我的小十七。”
他深深的吸了口气,气息也有些不稳,掌心里的小手嫩白得刺眼,这样一双柔软的小手,又是如何为他剜心取血了足足七万年……
他不经意蹙了下眉,滚烫的酸意洇湿眼睫,握着小手再往掌心里拢一拢,指腹细细的摩挲着柔嫩的肌肤,嗓音低涩得似滚过心头热血,“从前总想着我的小十七还小……”
她低着头怔怔看着模糊不清的大手,听见师父又说,“从未想过会来不及……”
她颤了下眼,泪水顺着下颚滑落,一颗又一颗打在衣袖上,心底里疼得越发难忍,恍惚间似有铺天盖地的难过席卷而来,要将人吞没一般,恍惚间似体会了生离死别般的无力和痛楚。
她忍不住抬起头,透过水雾濛濛去看师父的眉眼,艰难的动了动唇,却不知该如何开口,喉咙里好像被什么堵着,半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他似是叹了叹,低低的唤了一声,“十七。”
缓缓抬头时,唇畔已化开笑来,静静的凝望着他心尖上的小十七,宛若方醒来那时一般,情难自禁的又唤了一声,“我的小十七……”
他眼里的红和水光越发明显,极是轻柔亦极是郑重的,问出当年未及说出口的话,“可愿长长久久的留在昆仑虚?”
她无意识的撇了撇嘴,木然僵愣着,悄无声息的泪落得越发汹涌,似是有千万般滋味在心底里撕扯,灵台里似是有些零碎不堪的画面闪过,最后都化为难以言说的疼,疼得越发喘不过气。
他两手都捧上哭得湿漉漉的小脸,疼惜的蹙了眉,指腹一下又一下的抚去泪泽,却怎样也抹不尽。
他心知同她说完这些她会哭,亦能猜得出她大抵是因何哭成这般,他眼里的酸意也有些忍不住,视线不清中慢慢的靠近哭得轻颤的唇,小心得近乎虔诚的沾上湿润,恍若这般堵上小嘴,她便不会再哭了。
她哭得小声抽噎着,不自觉的攥紧手心,指尖似要掐进皮肉里,而后被温热的大手轻轻扶开,带到踏实的胸膛上,唇间洇进了苦涩,元神里似牵出一缕狠厉的疼,又缠附着无名的甜意,甜得舌根里都是甜的。
窗格外的暖阳洒落一室耀眼的光,倾倒在几上的小酒坛滴下最后一滴清澈的酒。
她不知何时阖了眼,晶莹的泪珠顺着湿泽的睫毛滚落,摇摇欲坠的挂在白皙的下颚线上,小手攥紧了指下的衣襟,在熟悉的气息里渐渐安宁。
他一手环着细弱的腰肢,一手抚上柔软的发,阖眼间亦落了一行泪,醉人的酒香混着馨软的甜,原本只想安抚,却不自禁的渐渐沉溺,醉得深了竟是情难自持,恍若曾几何时也有过这般情境,旖旎画面一瞬又一瞬的浮现在眼前。
温柔得让心尖打颤的触碰越发炽烈,她不知因何又落了泪,灵台里也越发迷雾氤氲,一会儿是缠绵晦暗的夜色,一会儿是滚烫惑人的气息,一会儿是大片晃眼的白,一会儿又是红烛似的火光摇曳。
唇齿间的气息炽烈得似要将人融化,舌尖的痴缠也难舍难分似的,越发让人受不住,她不小心逸出一声嘤咛,唇边的火热也忽地一停,而后慢慢退开。
她蓦然心头一紧,慌忙想要追过去,却被温烫的额头抵上她的,有些湿意的鼻梁也紧紧贴上她鼻尖,粗重得惑人的气息里喷洒出一声低笑,一下子让她回了些神。
她羞得缩了缩脖子,悄悄小口小口的喘着,热得要化成一汪水时,听见师父低低的说了句,“不等了。”
她颤着睫毛眨了眨眼,身子软得不想动,懵懵的应,“嗯?”
他依旧阖着眼,喉头滚动了一下,无声的弯了嘴角,醇厚的嗓音里尚余情动,暗哑得不成样子,“明日我便去青丘提亲。”
他深深的吸一口气,将灼烈的情动悉数压下,缓缓退开,眼前的人儿呆愣愣的望着他,澄净的瞳眸里潋着迷离水色,动人得紧。
他似有若无的蹙了下眉,复无奈而笑,指间为她拨开额前一缕黏了汗湿的发,又抚上红得娇艳欲滴的小脸,指腹抹去唇瓣上沾的滟滟水光,低得宛若叹息的嗓音便又带了些哑意,“我的小十七想嫁人了。”
她呆傻的定定看着师父,本还脑袋一片迷濛着反应不过来,现下听见师父这样说,忽地便好像回过神来,恍然想起师父来时跟她说,大师兄代他的兄长来求娶她,她当时心里呕着气,又一心只想着走得远远的,正好有人送上门来她自然就答应了,师父他该不会是因为这个以为她着急嫁人吧?竟还说明日便去青丘提亲??
她一下子有些急,脸颊越发热得厉害,正想说她没有着急嫁人,却听见师父唤了她一声,“白浅。”
她蓦地一僵,心尖也颤巍巍地晃了一晃,没由来的便有些紧张,自打醒来还是头一回听见师父这般唤她……
怀里的人儿乖顺得让人心底软得发疼,他扶着她站好,自己稍微退后一些,深深的凝望着即便是元神尽碎也未曾忘记的眉眼,含着笑不禁轻舒了口气,叹息一般,情动亦正式的再一次道,“你可愿嫁与我,做我的妻,长久留在昆仑虚。”
师父说的很慢,像是怕是她听不清一般,像是每一个字都有着万顷山河的重量,又分明是轻柔至极的语气,轻柔得她能清晰的感受到那份深重的情意,和让人心疼欲碎的小心与郑重。
她紧紧的抿住唇,不自觉的连呼吸都忘了,只有温醇又沉静的嗓音顺着耳畔流淌到心口里,慢慢融进血脉,烙印在元神深处,眼前的清俊面容越发朦胧不清。
他无声的叹了叹,指腹抹去又坠下来的泪珠,一手环上纤弱的腰肢,缓缓凑近悄无声息便哭成泪人的小脸,啄上轻颤的唇,一点一点吻去温凉的泪,最后落到粉润可人的小耳垂边,疼惜又无奈的勾了嘴角,嗓音也有些哑,宠溺的哄逗道,“再哭我便忍不住了。”
她被吹在耳畔的热气痒得缩一下脖子,愣了几瞬才懵懵懂懂地明白过来这话的意思,耳边忽地着起火来,她受不住的咽了下口水,还没来得及躲一下,接着便又是低得似说悄悄话的嗓音钻进耳中,“还是说,我也去历一遭情劫,小十七才觉得公平了?”
她有一瞬的晃神,恍然便觉着师父从前好像也这般似笑非笑的问过她,“这样可公平了?”
下一瞬又猛地心口里一阵抽紧的疼,眼眶一下子酸的厉害,心底里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虽知师父这样说是在有意逗她,可也清楚师父为了她,是当真做得出来,她一直都晓得师父清楚她放不下那段过往,可从未想到过师父竟是动了这样的念头……
她自责又懊恼的狠狠拧了眉,一想到师父有可能跟哪个女子生出一段牵扯,心底里便疼得似被小刀子剜着,更何况情劫情劫,既然是劫,又如何是好过的。
她眼里又不争气的蓄了水泽,慌忙躲开耳畔的热烫,急得拿手去捂住师父的嘴,不小心声音都打了颤,“不许胡说!”
他无声的弯着嘴角,眼里的疼惜尽数被宠溺掩没,抬手握上唇边的小手挪下来拢在掌心里,似有若无的轻挑了眉心,“那便是白浅上神嫌弃我太老了。”
她被师父这一声白浅上神惹得心尖一颤,又愕然地睁大眼睛,急得险些跳脚,“师父才不老!”
他气息里逸出一声低笑,不经意长长的舒了口气,语气里也沉了缱绻笑意,“那便是答应我了。”
她呆呆的眨了下眼,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师父是在故意逗她,再想到师父说的答应是什么,不禁幽幽地红了脸,忙低下头躲闪目光,又忍不住抿弯了小嘴,别别扭扭的小声嘟囔,“谁答应你了~”
他眉眼里是沉静的笑,情动的抚上红透的小脸,一时间也有些百味杂陈,今日这番话,本是打算寻个合适的时机好好的与她说,却未料到这般仓促,好在这酒窖他的小十七向来是喜欢的。
他拢着娇羞的人儿再往怀里带一带,许是醇厚的酒香太过醉人,也或许是眼前的人儿太过醉人,含笑的轻问便也有些低哑,“醉了么?”
不知这馋嘴的小狐狸偷喝了多少酒,若是醉了,他改日再说一次,倒也无妨。
她下意识的抬起头,脑袋里本就晕乎着,陡然又晕乎的更厉害了,师父垂着眼静静的将她看着,温湛的眸光里明明是她最熟悉不过的笑,却又好像有哪里不大一样,无端的看得她脸颊热得似被火烤着,心尖儿好像也要被烤化了。
她脑袋里越发晕乎着,想来定是醉的厉害,迷糊的点了点头,却见师父慢悠悠地挑起眉,她懵懵地眨了眨眼,而后瞧见师父偏过头去朝榻上的小几抬了抬下颚,又转回头跟她说了一个字,“酒。”
含着笑的轻淡语气,怎么听怎么像是揶揄的意思,笑看着她的眸光也越发意味深长……
她禁不住清了清嗓子,陡然觉着脸上的火烧得更厉害,强做镇定地扯了扯嘴角,扭身便想逃却忽地身子一轻被拦腰抱了起来。
她小小惊噫了一声,还没来得及说话,又听见似笑非笑的语气轻飘飘地钻进耳朵里,“喝了这么多酒,恐怕又要多喝几日药了。”
她猝然一僵,登时便拧了眉,本还有些害羞也顾不得了,急得连忙勾住师父脖颈给自己辩白,“不用不用!十七就喝了一,两小,就喝了不到三小坛!方才师父过来时十七那第三坛才拆开还没喝上两口呢!”
明灿的骄阳沐过一排又一排酒架,又透过花枝间隙碎成斑斓的光,时而吹过一阵清飒的风,桃花便也落了一地。
师父一路将她抱回桃林的屋子里,又将她放到床上,她嘟囔了一路师父也未答应她一声,眼瞅着他给她搭上被子就要走,她脑袋里还没反应过来,爪子已一把抓住了师父的手。
抓完才觉出她现下这般躺着,去拉师父的手,不让师父走,好像哪里不大对劲,正打算要松手,师父已又坐回床边歪到床上来,竟是要跟她一道躺下!
她陡然一僵,慌忙往床里头挪了挪身子,禁不住偷偷的咽了咽口水,虽说方才师父说了要娶她,虽说她迷迷糊糊的答应了,可这,这青天白日的,会否,咳,会否不大好?师父他,咳,竟是如此心急么??
他回过身便见小狐狸红着小脸,正一脸晦暗难明的瞧着他,也不知道小脑袋里又在想些什么。
他忍俊不禁的伸手想要将她抱进怀里,缩在被子里的人儿却往床里躲了躲……
他暗暗抽了抽嘴角,本还以为她是舍不得同他分开,现下瞧着这幅小模样,是嫌弃他了?
他无奈又好笑的连着被子将人捞进怀里,疼惜的柔声问,“为何一个人跑去喝酒?”
自凡间回来这段时日,她便是心中再苦闷着也从未提过要酒喝,倒是今日他前脚才离开她便去了酒窖。
他自己教出来的徒弟自然心中有数,那个二徒弟虽脑筋不大好用,却不敢拿没影的事往他身上编排,倒是那个小的,也不知那两万年里他们这两个小的到底是谁带坏了谁,他隐约记得初来拜师时,十六也算得上是个老实的。
他无言的微微挑了眉,指间与小狐狸拨开额前的碎发顺到鬓旁,想起他自己教出来的徒弟竟能如此胆大,不禁额角又隐跳了一下,依旧的轻柔语气也沉了几分,“十六都同你说了些什么?”
她眨了眨眼,恍然想起十六师兄说的那些话,心尖儿里忽地又酸闷的厉害,丝毫没听出来师父这问话里的威严。
裹在被子里到底不大舒服,且师父好像也没有她想的那个意思,她不自觉的撅了小嘴,闷闷地自被子往外拱,又不乐意的瞅了师父一眼,虽是相信他在酒窖里说的话,也还是忍不住再问一句,“那颗梧桐真是老凤凰种的?”
话一出口她忽地一怔,这会儿才想起来折颜便是一只老凤凰,师父先前还给她拔过凤羽来着,折颜既是被父神母神抚养长大,那昆仑虚有颗梧桐树岂不是再寻常不过了,唔,都赖子阑师兄顺嘴胡诌!
他好笑的瞧着神色变了又变的小脸,撩开被子将傻愣住的人儿解救出来拢进怀里,低低的应了声“嗯”,未免她在胡思乱想,又仔细回想了一下,缓声续道,“好像是他三百岁那年种下的,说是等树长大了,要在树上做个凤凰窝,还要讨个好看的娘子,生一窝跟他一样好看的小凤凰。”
她惊愕地睁大眼睛定定瞧着师父,小嘴也微微张开了,委实没想到,还是个小团子的老凤凰竟然就能有如此宏远的志向,讨个好看的娘子便也罢了,还想要生一窝跟他一样好看的小凤凰崽子,真是不知道害臊~
不过话说回来,那么一丁点的小团子不知道害臊也正常,唔,也不知师父小时候有没有种过什么树……
那些往事太过久远,他如今回想起来也不禁莞尔,只不过能想起的也实在不多,倒是那株命途多舛的梧桐,他尚算有些记忆。
听得入神的小狐狸紧紧将他瞧着,显然是还未听得过瘾,他无声的弯了嘴角,“后来父神在水沼泽办了学堂,他便将那树背了过去。”
她小嘴张得更圆,眼睛也瞪得圆溜溜的,着实有些被老凤凰惊到,前几日她翻了一卷典籍,正好是写父神跟母神在水沼泽开办学堂的事,那时候老凤凰都有多少岁了?竟然还将他种的树给背过去?
他忍笑看着不可置信的小模样,虽说背地里这般说人私隐不大厚道,但小狐狸并非外人,想来折颜也不会介怀……
他唇畔弯着轻浅的弧度,笑意尽数沉在眼底,“回来时又背了回来。”
她嫌弃地皱了皱眉,一时有些感叹幸好师父没有被老凤凰带偏,接着听见师父又说了一句,“回来时又背了回来。”
她禁不住抽了抽嘴角,委实是没想到,那看着便不着调的老凤凰,竟还有如此这般不着调的过往,一颗树竟也值得他这般背来背去的?虽说自古有言凤凰非梧桐不栖,可他作为一个神仙未免也忒矫情了点,不知道的还以为他那树上当真住了个小娘子呢~
她倏地又想起小团子的宏远指向,不禁郁闷的瘪了嘴,委屈巴巴的嘟囔着问,“师父小时候,就没想过讨个漂亮的娘子,生一窝跟师父一样好看的小娃娃么?”
他意味深长的挑起眉,着实有些意外他的小十七竟是连这种醋都吃上一吃,不禁逸出一声低笑,揽着泛酸的小狐狸再往怀里带一带,哭笑不得的低低应,“没有。”
温热的气息近得险些吹在脸上,她没出息的拿爪子抵上结实的胸膛推一推,恍然想起先前老凤凰就说过师父万万年不近女色,不免有些好奇,软软糯糯的问,“那师父为何不近女色?”
忽地想起什么又蓦地颦了眉,垂下眼拿爪子揪上板正的衣襟,闷闷的小声嘟囔,“听说上古时期有个第一个美人……”
想起十六师兄还说什么她跟那人兴许容貌生得像,她颦得秀气的弯眉便拧成了一团,忍不住再抬起头看着师父,抿了抿唇才轻声的问,“十七跟她生得像么?”
他想起一开始她便含着泪说她生的像他的心上人,不禁蹙了下眉,“不像。”
他并不记得那时候有什么第一美人,听她这样问才想起她应是听了从前流传过的那些闲言,那时好像确是有过第一美人的说法,不过他从未觉得旁人口中的第一美人生得有多貌美,如今回想起来,早已记不住当年的那些面孔,但他的小十七,他却是如何都不会忘记的。
他抬手抚上紧皱的眉心,慢慢将秀美的小眉头舒展,再抚上细腻的小脸,指腹眷恋的轻慢摩挲着,不觉弯了嘴角,由衷的轻叹道,“我不记得那时有什么第一美人,不过就算是有,想来也不及我的小十七。”
她眨巴眨巴眼睛,本来方才见他想都不想便答还不大满意,现下听着他这样说又忍不住抿弯了小嘴,忸怩的低下头再揪上板正的衣襟,哼唧出口的小嗓音也软糯得发甜了,“师父都不记得了,怎知人家生得不如十七~”
虽说她很清楚,即便是她当真生得像他的心上人,他也定然不会因为她像那个人,从而特意对她好,还好到要移情到她身上这种地步,倘若师父心中真的装着一个人,又怎会再去对旁人好呢?即便生得再相像,也是假的。
不过清楚归清楚,她当时听着十六师兄那样说到底还是不好受的,好在师父早已不记得有什么第一美人了~
她娇气的撅了撅嘴,又下意识的抬眼看向师父,说起这个便还是有些好奇,“那为何不近女色?”
师父如今都有三十六万岁了,便是九万年前,遇到她之前,也有二十七万岁了,那般漫长的岁月,他便从未遇见过喜欢的女子么?倘若,倘若能有个人伴在他身边,也是好的,可惜她生得晚了,生得太晚了……
她不经意的抿了唇,心底里慢慢洇开一片酸涩,分不清是醋意还是心疼,伸出手摸上棱角分明的清俊面庞,忽地便觉得师父好像又瘦了,而后瞧见弯得好看的薄唇轻轻动了下,师父说,“也没有不近女色。”
她手上陡然一僵,心尖儿里的酸霎时压过了疼。
他握上贴在脸侧的小手,带到身前来轻捏了捏,本想逗一逗她,却一开口便带了宠溺的笑,“你上昆仑虚的第二日,同十六比爬树摘枣子,从树上摔下来,是为师接住了你。”
她愣愣地跟师父对望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师父这句话的深意,按理说本该是开心才是,但禁不住师父说这话时的语气,也忒耐人寻味了点~
她不知是心虚还是害羞,总之是腾地一下红了脸,连带着强做镇定的清咳也软绵绵的,故意拧起眉头问,“咳~那师父从前可有接过旁人?”
他缓缓挑起眉,深深的瞧了一眼倒打一耙的小狐狸,到底还是蓦然失笑,“没良心。”
她忍不住也弯了小嘴,紧接着腰上便覆上来一片温热捞了一把,直将她捞得险些贴在师父身上,她没出息的缩了下身子,而后听见师父低低的道,“从前是为了四海八荒。”
贪恋的气息近得要落鼻尖上,眼前是怎样也看不够的容颜,她眨了下眼,忽地又有丝丝缕缕的疼蔓上心头,也突然便懂了,为了这四海八荒……
她轻轻伸手抚上清瘦的面庞,手心里捧着的俊脸又忽地笑了一下,笑得温柔又安静的与她说,“也没那个心思。”
她抿着唇点点头,指头有一下没一下的磨蹭着,也静静的抿起笑来,她都懂了,从前是为了四海八荒,也没有遇见让他动心的女子,直到遇到她……
望着他的人儿太过专注,一双水眸明亮得恍若嵌着星海,里面满是清晰可见的柔软,软得人心底暖热胀满,甜得发疼,交织在鼻息间的桃花香亦勾人心神醺然,他不着痕迹的深吸一口气,复无声的弯了嘴角,含笑的嗓音也有几分不易察觉的暗哑,“我去煮醒酒汤来,你先睡一会儿。”
她正不知该如何心疼师父才好,闻言便又是爪子比脑袋反应得快,一下子从俊脸挪到脖颈上勾着,不乐意的撅着嘴哼唧,“十七没醉~”
小狐狸这般一抱便与他额头相抵着,娇嫩的唇也近在咫尺,嫣红诱人,他喉头不自主的滚了一下,气息里逸出一声似有若无的笑,抬手挪开脖颈上挂着的小手,扶着软得没骨头似的人儿往后退一退,眉眼里混着宠溺的无奈笑意,开口时尽数化为脉脉情长,“那便小憩一会儿,晚点我们去库房看看。”
她被含笑的温眸看得有些害羞,又恍惚觉着师父现下这般模样格外好看,直看得她脸颊热烫,心尖儿也软软颤颤的,下意识的软声问,“看什么?”
他扶在柔弱薄肩上的手拨开一缕青丝为她拢到身后,指腹慢慢抚上细腻的娇颜,含笑的语气恍若同从前那两万年并无差别,又似是无言厚意沉积了万万年久远,“聘礼备好了,再去挑一些你喜欢的。”
她惊讶得定定瞧着师父,禁不住微张了小嘴,着实是没想到师父竟是连聘礼都备好了?再去挑一些她喜欢的?唔,那是得好好的挑一挑,可不能将她喜欢的好东西都送走!
……
小剧场
白浅:“这个这个!还有那个!十七都喜欢!这个小香炉放到寝殿肯定好看!剩下的就都搬回浅音阁吧~”
墨渊:“……是让你挑喜欢的,添进聘礼里。”
白浅:“…………那怎么行?!十七喜欢的怎么能送走呢!”
墨渊:“…………不是送走……”
白浅:“送去狐狸洞也不行啊!”
墨渊:“…………”
——
折颜:要不是我辛辛苦苦的背来背去,你们还能有机会瞧见当年一起腻腻歪歪赏月的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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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岁安然(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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