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来山明水秀的青丘之谷,今日好似格外的灵气汇盛,连山林间的鸟儿也叫得尤为婉转动听,与狐狸洞内静得堪称诡异的寂静,截然两端。
折颜悠哉游哉地呷了茶,对于眼前的境况着实很是喜闻乐见。
昨日过午他收到墨渊传信时还真是惊讶了一回,虽说心知早晚会有这一日,却未料到这一日来得如此之快,他本还以为以墨渊的性子,怕是有得拖了,如今倒是好了~
他家那好弟弟给他传信来依旧是并未多言,他也懂他的意思,况且他这个做兄长的自然是得替他操持周全,是以他当即便往狐狸洞来跟白止通个气。
其实这桩事要说乐见其成,只怕白止如今是比他更甚,单说他当时他拉着又是挑他最精神最气派的衣裳,又是将近半年里的好日子一连算了又算,最后选中了个距今堪堪仅剩了半月的日子……便足以见得~
不过他应是怎样也没想到,今日会冒出来这样一桩事,莫说是白止,便是他也是着实没有料到。
墨渊待白家小五的心意,不管是七万年前,还是七万年后,这世间恐怕无人比他看得更清楚。他晓得他此番定是要将昆仑虚那库房里的大半物件都搬出来作为聘礼,甚至能想象得到这狐狸洞被堆满的情景~
却未料到墨渊竟将那些东西依样装了两份。一份是聘礼,一份是嫁妆,他做为师父,给他的十七弟子,昆仑虚司音的嫁妆。
这份心意,当真是无人能及了~
他慨然暗叹了叹,视线不由自主地又朝对面看过去,白止此时的心情……瞧着那黑锅底似的面色,只怕是已然在后悔,昨个儿将日子定得早了。
白止看着自家那跟墨渊瞪着眼睛的闺女,确实是有些悔了,墨渊想要多此一举还抢了他的风头备什么嫁妆便也罢了,他那自打进门便未拿正眼好好瞧过他的闺女,她将那所谓的嫁妆急吼吼的收了去算怎么回事?他还能扣了她的嫁妆不成?!再者说就墨渊拿来的那些破东烂西……哼,他才不稀罕!
墨渊无奈又无言的瞧着一脸不情愿的小狐狸,着实有些哭笑不得,昨日她便在库房挑拣了一番,今日反而更长进了……
余光里白止的那副一言难尽越发明显,倘若再等上半刻只怕有人会恼羞成怒将他哄出去,他只好将笑意敛一敛,故作威严的沉了些语气,“十七,听话。”
白浅凶巴巴地瞪了师父一眼,瞪完又没出息的撅了小嘴,理不直气不壮的小声嘟囔,“左右是师父给十七的嫁妆,十七不过是先收起来~”
话虽是这样说着,却到底还是受不住被师父这般瞅着,赌气似的甩手拂了下袖子,那厢排得整整齐齐的数不清的宝贝箱子旁,便霎时又多了一份儿一模一样的,委实忒多了些!
昨日因着师父说要带她去库房挑聘礼,她便心急得躺不下去,迫不及待地跟师父去了库房,才瞧见竟是大半个库房都要被收空了,着实将她惊了一惊,也着实让她心疼不已,且师父说让她挑一些喜欢的物件的意思,也不是让她将喜欢的东西挑出来,而是让她挑上喜欢的再添进聘礼里去。
虽说她隐约觉着这聘礼应是越多才显得越有面子,可一想到回头这些装满了大箱小箱的宝贝要被抬出去她便心疼得不行,莫要说还搬空了半个库房,单是拿走一两件她都舍不得,可惜她好说歹说地跟师父商量了好半晌,师父却只答应让她挑上几件喜欢的留下。
打进门时她一眼瞧过去便相中了一柄约莫寸许,浑身泛着清幽寒光的匕首,那匕首周身并无过多纹饰,在众多抢眼的宝贝中却反而更惹人注目,明明看似极是寻常,却又隐隐透着一股震慑之力,便似是个桀骜不羁的少年带着点睥睨意味,一言不发的站在那里又藏着青涩的沉敛,让人看了便觉得可爱又心疼。
她喜爱的想要跟师父讨要时,才晓得那匕首竟是师父年少时炼制的法器,且还是师父亲手炼制出来的第一件法器。她当时手里耍着玩的匕首忽地滞住,转而换成爱惜的摩挲,再舍不得多摆弄一下,好像突然便明白了师父将这柄匕首放进聘礼中的意思,师父是想将他的一切都交给她,连同她未能参与的,他年少时的岁月……
不过这般贵重的宝贝就更不能搁在聘礼里了,定然是得她小心的亲手收着才好!况且这还是师父年少时炼制出来的第一件法器,虽然师父说远不及她的玉清昆仑扇威力巨大,但她就是喜欢得紧~
因着这头一件法器,她便以为师父是将他从前炼制过的所有法器都搁进了聘礼里,可师父却说只挑了几件品相尚可的。她一来觉着师父炼制出来的法器怎么可能有差的,二来又有点好奇师父年少时都炼制过些什么法器,是以便央着师父将从年少时到现如今炼制过的所有法器都找了出来。
后来自库房出来时已是夜色如水,漫天的繁星璨动,她听着师父给她一一讲了那些法器的来历过往,哪件是他一时兴起,随手捡了块璞玉炼成的,哪件是他闲来无事,背着父神去了一趟魔界之渊,寻来灵石炼成的,哪件又是他为了逼退敌军,临时斩了一截竹枝炼成的……
其实师父这三十余万年来,炼制出来的法器委实不算多,全数加起来也不过十几件罢了,只有七万岁那年里多了些,之后便是许久未有过,想来那时应是神魔大战正起之时,师父在忙着四方征战,守护苍生。
再后来才又有了几件,只一眼便能瞧出比之先前的灵气更盛,想来是师父后来在昆仑虚炼制的,不过她最喜欢的还是先前那几件,其中有一柄折扇竟是跟她的玉清昆仑扇有些像呢~
师父告诉她,那扇子唤作清玉扇,虽比不得她的玉清昆仑扇,却在当时他炼制过的一众法器当中算得上是个趁手的,他虽不曾用过,却也带在身边有几万年。
她当时把玩着同样扇面上绘着昆仑虚的扇子,还以为它是玉清昆仑扇的前身,不然怎会连名字都这样像,可师父却说他炼制玉清昆仑扇时已过了太久,若不是今日她将这扇子翻出来,他自己也要忘记了~
所幸师父带她去库房看了一眼,所幸被她发现了这些紧要得不能再紧要的宝贝,可她怎样也没想到,她虽是将那些要紧的宝贝全都自聘礼里挑了出来,且仔细地珍藏了起来,可师父却又挑了另外一份,更多的宝贝,拿了出来!
她当时明明瞧得清清楚楚就只有那几十口大箱子的,师父是何时又准备了这一份的?如今岂不是库房真要被搬空了!
她郁郁地瞅着那厢排得整齐且庄重的雕着繁复花纹的红木箱子,真是越瞅越心疼,忍不住又幽怨地瞅了师父一眼,瞅完又接着去看着她的那份嫁妆,唔,也不知那些阿爹能不能给她带回昆仑虚去……
昨日师父并未跟她提过还给她准备了嫁妆的事,师父若是早跟她说了,她定然一早便收起来了!虽说师父如今要跟她成亲却还给她备嫁妆这回事,好像有些说不过去,但师父方才不是也说了~
唔,方才阿爹说青丘自会备好,无需师父费心,师父便笑着说,那是他作为师父,给他的十七弟子备下的嫁妆,是他这个做师父的一份心意,亦是昆仑虚给司音上神的嫁妆……
总之不论如何,师父给她的嫁妆她定是要拿回昆仑虚的!唔,还有那些聘礼……总之昆仑虚的库房不能空着~
……
今日好似格外宽敞亮堂的狐狸洞依旧静得诡异,折颜瞧着白家小五那一脸肉疼的模样,再瞧着白止那总算缓和了几分的脸色,不禁替老兄弟心酸了一把,悠悠啜了一口平日里过来都喝不上的好茶,好心肠的感叹道,“唉~这还没成亲呢,胳膊肘就开始往外拐了,果然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啊~”
白浅本就心下倒翻了一堆五味罐子,现下听见这话登时便似被点了火,蓦地转回身瞪向不会说话的老凤凰,“赶明儿我跟师父成亲了便是一家人,哪里有什么里外之分!”
什么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说得好像她跟师父成了亲就不是狐狸洞的人了似的,说得好像是师父将她拐走了似的!
分明该是她同师父成了亲,师父往后便是狐狸洞的人,阿爹阿娘和兄长们也就都是师父的家人,青丘更是师父的家,本来父神母神便走得走,只剩下师父孤零零的一个人,怎地如今还要将他们撇出去呢。
她越想越觉着心口里头憋闷得泛酸,且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这回说法,她隐约觉着好像有打哪里听说过,好像确然是有这么回事的,是以她捞着茶盏便又不乐意的兀自补了一句,“什么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我阿爹阿娘不是也添了半个儿子~”
众人:“…………”
今日的狐狸洞内始终肃静非常,以至于白家小五这一声嘟囔着实的尤为清晰,与之同时的是折颜上神狠狠抽动的嘴角,以及更为清晰的一阵惊天动地的呛咳,白真上神到底是年纪尚浅,一不小心便给呛了。
同样被呛着的还有主位上也正想喝口茶水压一压心头郁结的狐帝,不过他强忍着没显露出来,只将本就黑沉的脸色憋得涨红,倒也正符合了当下的尴尬情境,他这闺女的脑子是怎么长的?!还添了半个儿子!墨渊是能给他当儿子的?!这样的儿子谁敢要!谁又能要得起!
本来正嗔笑着瞧着自家闺女的狐后亦是一僵,脸上的笑都不知是否该收回了,自打默认下女儿同墨渊,她便从未想到过什么女婿的说法,更别说什么添了半子……
浅浅也真是不懂事,这丫头自打记不起从前的事,是越发的口无遮拦了!
墨渊拈起茶盏递到唇边浅抿着,掩一掩不自在,亦将唇畔无奈的弧度掩下,女婿抵半儿自是常理,只是让他拿白止……当长辈来看,着实有些别扭,况且再被小狐狸这般理所当然的说出来,也实在是让人哭笑不得。
白浅这厢话一出口便觉出了不妥,抛开何处不妥不说,她突然便觉着师父更亏了……
且老凤凰那是拿什么眼神在看着师父,若非他先说些有的没的,她又哪里会出错话累得师父被笑话!
她厌烦地瞪了老凤凰一眼,又自责的偷瞄向身侧,师父正四平八稳地喝着茶,唔,瞧着倒像是没听见她方才说的话~
是以她清了清嗓子,打算将错处往回拉一拉,“咳,等我跟我师父成了亲,我师——”
众人:“…………”
墨渊拈着茶盏的手微不可觉的紧了一下,白止更是陡然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正欲出言喝止那极有可能又是一句惊人的话,他家夫人已是先行他一步。
“浅浅!”狐后连忙喊住闺女未免她再说出什么不得体的话,但因着心急这一声便唤得音量颇高,当着墨渊的面又是今日这般场合委实有些失礼,况且方才小五那般说话她便已是坐不下去了。
狐后尽量让自己笑得与先前并无差别,强做寻常的起身,对着傻傻瞧着她的闺女蔼声笑道,“浅浅,陪阿娘出去走走,上回你走得匆忙,也没顾上好好说说话~”
原本定亲落聘这等事姑娘家也不该在场,她现下唤走小五倒也算是合情合理。
白浅本还被阿娘喊得有些懵,闻言便往师父跟前挪了挪,爪子也攀上了师父胳膊,虽说她也想跟阿娘说说话,但今日可是来办正经事的,她若是出去了,万一阿爹为难师父怎么办?
现下又是在狐狸洞,阿爹和四哥可是两个人呢,老凤凰瞧着又是个不靠谱的,都不晓得会不会帮着师父,唔,回头四哥给她做扇子的时候,定是要让四哥多拔他一些凤凰毛,拔光了才好!
反正师父如今势单力薄的,她定是要陪在师父左右才能放心!
阿娘还在笑眯眯地等着她,她虽不忍心回绝阿娘,却还是挪着屁股又往师父身边凑了凑,可怜巴巴的瞅着阿娘求道,“阿娘~~我想留下来陪着我师父~”
众人:“…………”
索性狐后到底也算是见过大场面的,脸上得体的笑勉强还能撑得住。
其实这段时日以来,她一直在担心女儿放不下,便是昨日折颜过来,说墨渊今日要来提亲,她想到的也是女儿心事重重,或是强颜欢笑,眼下瞧着自家闺女那副要黏在墨渊身上的模样……想来也是叫不开的~
如此她便也放心了,不过她这已然起身总不好再坐回去,便也只好无奈失笑着也真心实意的道,“时辰也不早了,你们先聊着,我去做几样拿手好菜来,墨渊今日便留下吧。”
白浅登时眉开眼笑地连忙点头,只觉阿娘真是待她太好了!比阿爹好太多了!自她跟师父迈进狐狸洞阿爹就一直凶巴巴地黑着脸呢!
她美滋滋地朝阿娘递上个乖巧的笑,忽地想起上回回来时阿娘亲手的一桌子美味佳肴,又赶紧往前凑一凑,眼睛亮晶晶的软声唤,“阿娘~我想吃上回你做的那个白玉豆腐,还有酒酿圆子!”
狐后看着女儿这幅同从前一般娇憨讨巧的可爱模样,委实是心中喟然又欣喜,眼眶也有些泛酸,连忙笑着应,“好~阿娘给你做。”
白浅乐得咧开小嘴,忽地想起什么又赶紧补道,“还有那个笋丝蘑菇!我师父喜欢吃~”
上回师父虽未怎么动筷,但她好像有瞧见师父夹了两回笋丝~
狐后嗔怪的笑睨女儿一眼,软着调子又应了一声,“好,都有~” 笑着离去时恍惚突然便理解了女儿她阿爹昨夜里的拈酸吃味。
他们家的这个小丫头啊,自打七万年前她便知晓了,女儿的一颗心是都放在她师父身上了……
狐狸洞内一时又安静下来,只有静置于一侧的聘礼并嫁妆盈泄着祥瑞的仙泽。
墨渊不着痕迹的挪开扒在手臂上的小手,腾出手自怀中拿出昨夜书下的庚帖,再郑重拈于两手中,正欲递向主位上面色不豫的那位,不想却被一只白净的小爪子抢了去。
白止:“………”
白浅惊奇的“咦”了一声,一边将一封状似书信……却比之寻常信件更为华美且喜庆的大红色纸封翻开来,一边好奇的念叨,“这是什么?”
师父何时带了这个?还宝贝的揣在胸襟里,这大红纸封瞧着倒像是喜帖一样,好看得紧,封面上不止拿金色勾了花纹,还在居中的位置写了“吉福”“双喜”四个字,一瞧便是师父的笔迹,再翻开到里面……
她眨了下眼,指尖抚上风骨清雅的字迹,不经意的喃喃出声,“这是……” 师父的生辰?虽是如今什么都想不起,可看着眼前熟悉的日期她好像便能知晓,这是师父的生辰。
乐在看热闹的折颜上神瞧着对面那两位都没有要说话的意思,再瞥一眼他那老兄弟已然伸出一半又落空的手,便厚道的收起几分笑给白家小五解惑道,“那是你师父的生辰八字~”
白止默默抽了抽嘴角,瞧着闺女攥着墨渊那份不撒手也懒得再要过来,左右不过是走个过场罢了,况且他也不想多有耽搁,以免夜长梦多,是以便直接拿出女儿那份欲交给墨渊,可他这厢才将庚帖幻于案上,袖子底下便扫过一阵风,而后他那闺女手里便又多了一片红!
白浅本想问问师父带着生辰八字做什么,一抬眼却见阿爹那儿也有一份一模一样的,她将新的纸封也翻开来,瞧见的是同样的一列生辰时日,两封红帖合在一处,一双生辰八字也并在一处,唔,瞧着竟是说不出的好看呢~
她不自觉的抿弯了小嘴,虽是在纳闷的问话,也未舍得从喜庆的红帖上抬眼,“这是我跟我师父的生辰八字?”
折颜慢条斯理的将跟前的盏茶挪远腾出地方,拂手收来二人庚帖置于案前,一边起挂一边回小丫头的话,“男女双方定下亲事需得互换庚帖,再合卜一番八字是否相合,本来这该是媒人做的活计,奈何你师父心急,自个儿便送来了~”
白浅自被抢走的喜帖上看向讨人厌的老凤凰,丝毫没听出来老凤凰是在替自家弟弟邀功,只抓住了话中重点,“若是卜出不合呢?”
两封庚贴被一缕仙泽徐徐拂过霎时泛起莹莹流光,折颜反手拈了个诀,随口应道,“倘若八字不合自然是不宜婚嫁,即便是两人最终能在一处,往后的日子也十之**是过不如意,通常若是卜算出八字不合,那婚事便也成不了了~”
白浅越听越皱眉,眼见老凤凰竟还阖了眼,也不知是算出了什么,法诀竟也又换了一个,她陡然心中一紧,忽地便想将两封生辰抢回来,又怕突然打断反而会叫他算出什么不好来,只好焦灼的紧紧盯着眼下倒还算有几分神仙相的老凤凰,连不自觉攥上裙摆的爪子被一只大手拢进了熟悉的温热也未发觉,好不容易才等到老凤凰慢悠悠的收了手也睁了眼,紧忙忧心忡忡的问,“怎么样?”
折颜长长的舒了一口气,转而畅然笑道,“上上大吉。”如此结果虽毫不意外,可他适才还是仔仔细细的推算了一回,不为旁的,只为这是墨渊同小五的终生大事,是喜事,天大的喜事~
他信手拈起两封庚帖,将小五的那封递给墨渊收着,墨渊的那封便递给白止,又禁不住笑叹了一句,“衬得不能再衬,合得不能再合了~”
白浅总算松了口气,不自觉的扬起甜笑去看师父,师父也正好笑着朝她看来,不用说话她也能瞧得出师父现下定是跟她一样欢喜!
方才她还真怕老凤凰算出她跟师父的八字不合,好在算出来是好的,唔,老凤凰还说她的生辰和师父的生辰衬得不能再衬了呢~
许久未曾这般仔细用过推演之术难免有些费心神,折颜捞上茶盏悠哉地喝上一口,遥想起
当年送白家小五上昆仑虚的情景,委实恍然昨日一般,不禁又兀自感叹了一句,“其实这两个生辰,九万年前我便合过一回了。”
抬眼便见白止一下子看过来,那眼神就像他是故意将他的宝贝闺女给送人了似的,当年要送小五去昆仑虚时,也不知是谁三更半夜的跑来找他喝酒话忧愁~
说什么将小五送去昆仑虚他是十足的放心,说什么也只有墨渊做小五的师父,他才能心甘情愿的认可,说什么盼着墨渊能将小五教得乖巧懂事,不求小五能有学到什么本事,只求小五能跟着墨渊好好收收性子~
又说待来日找了婆家若是真动起手来定要不吃亏才好,就算吃了亏,也还有他这个阿爹,有她的四个哥哥,有青丘,再不济还有墨渊那个师父,有昆仑虚,他就不信这天下间还能挑出来哪个不长眼的敢欺负他们家小五~
不过话说回来,他当年就没想明白,白止是如何觉着墨渊一个连女色不曾沾过边的能教好一个女娃娃?还教得乖巧懂事?
想来或许是他们年少时,白止瞧着墨渊在父神母神跟前算得上乖巧,可那时候他在父神母神跟前也算得上乖巧啊~
小五同真真在十里桃林的那两万年里,他那也是尽心尽力的护着的,可到头来还要被他们两口子埋怨他将小五养成了假小子,那是他养的么?那小丫头嫌弃他做饭不好吃,三天两头便让真真带着出去打野食,统共也没吃过他几顿饭好不好~
如今他倒还埋怨起他了,唉,真是让人寒心啊~
他不满地挑起眉回望过去,此事说来倒也不至于心虚,“你可别拿那个眼神看我,当初我合卜他们两个的生辰,单纯是想算一算这二人能否做成一对和谐友爱的师徒~”
至于其他,不过是无意间窥得了一二罢了,又哪曾想,这师徒俩竟会有这般曲折的磨难。
其实这些年他也有想过,倘若当年他未曾提议将小五送去昆仑虚学艺,后面是不是就不会发生那些事……
他暗自摇头笑叹了一叹,再执起茶盏却见老兄弟还在那瞪着他,他不禁抽了抽嘴角,只好再补上一句,“仅此而已~”
白止暗哼了一声,此时正事要紧懒得与他计较,待来日他不掀他五里桃树他白字都倒着写!他当年怎地就信了他这只披了凤凰毛的老狐狸,敢情他当年就没安什么好心!
手里的茶水已冷正好能压一压火气,他捞起来呷上一口,借着茶盏遮掩往一早便备好的黄历上扫一眼再将眼色递向折颜,他磨磨蹭蹭个什么劲!他过来是来喝茶的不成!
做了万万年的老兄弟这点默契自然还是有的,折颜搁下茶盏拿出一副正经相来悠悠开腔,“昨日收到你传信过来,我们便瞧了几个日子,十月初六,算得上个万事皆宜的好日子,今日是九月二十二,距离十月初六,满打满算正好还有半月,紧是紧了点,但好在青丘跟昆仑虚都人多,紧紧手忙活起来倒也能够用~”
白真听不下去的捞起茶盏,拿品茶来遮掩一下他们这一家子强人所难的亏心加不自在,这话也就老凤凰能说得出口……
白止亦拈来茶水品了一品,虽说时日是紧了些,不过左右青丘一贯不看重什么繁文缛节,墨渊又素来是个淡泊的性子,咳,到时候一切从简便好!
折颜话到此处不免也有些不自然,白家小五可以说是他看着长大的,他现下这心情跟白止没什么两样,这般赶着日子倒像是有多着急嫁女儿似的,只有半月时日便要备好婚嫁的一应琐事也委实是有些为难人,不过未免夜长梦多,此事还是尽早定下来才好。
他暗自长叹了一叹,末了再补上一句,“她阿娘的意思是,再看看你们自个儿有没有什么合心意的日子。” 倘若有,那他们也得拦一拦,最迟不能出了今年,这是他们一早上便商量好的~
况且以墨渊待小五的心意,倘若真要由着他的意愿,只怕是要花费上大把时日,定要给白家小五打造出一场绝无仅有的迎娶场面不可。
他有些好笑又不禁慨然一叹,抬眼却见墨渊眉眼未抬,没什么反应,嘴角倒是似笑非笑着,这种时候还走神了?他暗暗抽了抽嘴角,只好再问一声,“墨渊,你觉着呢?”
墨渊自手中茶盏上抬起眼,唇畔的柔软不觉也浓了几分,方才恍然想起醒来那时,闭关前自石桥撞见小狐狸来给他送药,仿佛此时还能听见她欢欢喜喜的同他说,十月小阳春,桃林竞开,是个好时候……
他偏过头看向身旁的小狐狸,本以为瞧见的会是喜笑颜开的小脸,此时却见她颦着眉,一脸嫌弃不满的小模样,他不禁漾开笑来,宠溺又有趣的问,“十七觉得呢?”
白浅已是兀自皱眉了许久,此时转过头看向师父,一时又不知该如何说得清,只将秀眉拧巴得更紧再看向老凤凰,“没有旁的好日子了么?”
十月里是不错,但初六这个日子她一听便觉得不大顺耳,心里头也莫名堵得慌,也不知老凤凰是如何挑的日子!
她不满地嘟囔一句,“初六不好。” 这般说起来倒是突然想起十六,月中之时,满月当空,想起来便觉得圆满,且十六这个日子,她想起来便觉着心中暖融融的舒坦,踏实又欢喜。
她越念着这个日子便越觉着喜欢得紧,忙不迭的再问老凤凰,“十六如何?” 忽地想起他方才挑了初六那个不靠谱的日子也懒得再信他,一开始就该由师父来挑日子才好!
她转回身攀上师父的手臂,本就盛了笑的眼里似将满月的盈辉都敛了进来,清甜的小嗓音也甜得似搀了蜜,“师父,十六好不好?十月十六!” 既是桃林竞开的好时候,亦是人月两圆的好日子!
他垂眼看着灿若朝华的笑颜,眼里是沉静且浩瀚的柔软,唇畔的笑意也柔软得似要满溢,
他的小十七果然很会挑日子,十六,亦是她醒来的日子。
他不经意的想抚上娇嫩的小脸,手上微动又蓦然顿住,不禁有些失笑,柔声的应,“好,十月十六。”
折颜瞧着那厢腻歪得旁若无人的二人商量好了,当即拍板道,“成,那便十月十六!”
先前他们也瞧过这个日子,虽抵不上初六却也是个难得的吉日,况且只要他们二人觉着合适,又管他什么吉日不吉日~
他乐呵着一抬眼才瞧见对面的老兄弟面色不善,虽知他定然绝无异议也还是得装模作样的再问上一句,“白止,你看如何?”
自昨日折颜过来狐帝便有些坐立难安,此事虽是他的一桩心病,从昨日到今日他也着实是心急,可此时日子当真定了下来,他便又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委实不大是滋味~
索性折颜还得算有些眼力,还知道给他递个台阶,墨渊也还算诚恳地朝他看了过来……倒是看得他不大不自在。
他轻咳了一声,这种时候也只得装模作样道,“咳,时日是紧了些,既是小五自己的挑日子,那就这样罢。”
白浅本还有点担心阿爹会不答应,现下听到阿爹这样说霎时便放了心,欢喜得连忙道上一声,“谢谢阿爹~”
白止闻言看了女儿一眼,心里头又不是滋味了……
但事已至此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况且女儿长大了,总要嫁人的,况且墨渊,也属实当得小五的良配。
他抿着唇缝长长的暗叹了一回,复抬眼看向墨渊,“你那若是需要什么,差人过来说一声便是。”
父神同母神早已离世,如今要办这样的大事昆仑虚却连个长辈都没有,墨渊也是不易,倘若比起小五……便更是可怜了。
他不觉将茶盏执起,不留神间已是将杯盏送了出去,待回神时已然做出了要举杯的架势,若是换作平常倒也没什么,但此时他便觉着委实别扭,好在墨渊也算给面子,也抬了杯子迎过来,还说了一句,“青丘亦是。”
如此倒是让他不好再撤手,只能挺着牙酸迎上去。
白浅眼瞅着阿爹要跟师父举杯,紧忙也捞起自己的杯盏凑过去,阿爹方才说的话便是将师父认做一家人了,听着便说不出的亲近!现下他们要碰杯自然是不能少了她的!
“啪!”
一声清亮的脆响险些在狐狸洞里荡出回音。
一心想要低低调调碰个杯的狐帝:“…………”
折颜看热闹看得尽兴,好兴致的捞上杯盏也想跟真真碰上一个却被剜了一眼,白真打自家阿爹那阴云滚滚的脸上看向自己手上的杯子,幸好他方才没跟着一道过去……
白浅顺着仍在摇曳的粼粼水波一路看向阿爹的脸,阿爹正凶巴巴地瞪着她,她禁不住清了清嗓子,强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似的咧开嘴角坐回来,余光里却见师父一直在含笑看着她,直看得她脸颊越发热起来……
其实所谓碰杯不过是客套的礼节而已,并非当真要将杯盏挨在一处,更不会磕碰出响动,但她坐的这头离阿爹那儿有些远,再加之又着实太过欢喜,是以够过去时便不小心多了点力气……
师父这会儿倒是未在瞧她,但弯着的唇角即使抿着茶水也能看得分明,她禁不住又清了下嗓子,难得地想起阿娘在辛苦地下厨,忙不迭地起身念叨一句,“咳,我去帮阿娘~”
临走前又下意识瞄了师父一眼,而后便没出息地直将步子换成了小跑,左右如今日子也挑好了,阿爹同师父处得也还算融洽,她也没什么不放心的了!
……
万万年如一日的桃花绵延十里披上了一层霞光,美则美矣,看在白浅上神眼中,却到底不及昆仑虚的桃林好看。
过午时在狐狸洞的小宴吃得其乐融融,很是尽兴,只可惜师父不让她喝酒,不过师父自己倒是喝了两杯,待酒过三巡时日头已偏了西,阿娘本想留她跟师父在狐狸洞住下,可她突然便觉着想吃桃子,尤其是酸一些的,青一些的,想想便馋人得紧,况且她还是想回昆仑虚去。
是以老凤凰同四哥说要回十里桃林,她同师父便也一道过来了,这个时候昆仑虚便只有熟透的桃子了,老凤凰这桃树种了十里这么多,没准儿还能寻得见青桃子~
过来时她瞧见这池子里有鱼,忽地便又想起在凡间时,还有在狐狸洞后山时,师父亲手烤的鱼,而后她便突然觉着又想吃烤鱼了,再而后四哥便说要钓上几尾肥鱼烤给她吃……
幽凉的风卷着花瓣落进平静得连个水泡都没有的池子里,白浅上神抬眼望一望又被桃枝压低了一截的日头,复一言难尽地看向坐得跟块石头似的四哥,实在忍不住地瘪着嘴埋怨,“四哥,你行不行啊?”
这都大半个时辰了,连个指尖儿大的丁丁鱼都没能钓上来,她蹲得腿都要麻了。
不晓得是何人说过,男人最听不得的便是被人质疑行不行,即便是自家的亲妹子,那也是听不得的。
白真上神慢悠悠地收了鱼线,回手探进罐子里摸上了一枚最大的鱼饵,一边接着再往池子里抛线,一边慢条斯理地扒短道,“打你两百岁起,便跟在你四哥我屁股后头,上树掏鸟窝,下河摸鱼虾,哪回我不是将最大的鸟蛋最肥的丁丁鱼留给你,如今倒还质疑起你四哥来了……”
这般说起来还真是心中泛酸,再想起不出半月妹妹便要出嫁了,他这心里头也着实不大是滋味,“唉,果然是女大不中留啊~”
白浅愕然地看着好像越说越心酸越说越委屈的四哥,委实没有想到四哥这幅风流的皮相下竟是生了一颗如此脆弱的心……
她禁不住狠狠地抽了抽嘴角,未免四哥太过伤心再伤了身子,连忙挽回道,“哎呀我没有。”
四哥又张了嘴也不知是否又要接着数她小时候的光辉事迹,她忙伸手拽上他抱着鱼竿的胳膊截住话头,“四哥对我最好了!快点钓吧,我都饿了~”
眼下师父还在呢,她可不想叫师父再听见什么她小时候又是上树又是下河的!
碧瑶池畔约莫数丈远外的一株老树下布了石案,茶香正好,折颜自那蹲在池子边上的两道身影上收回目光,捡起茶盏复看向对面,微微挑了眉,“想好了?”
他是真的有些好奇,毕竟先前在昆仑虚,他瞧着他那架势当真觉得他是想这辈子就那么守着白家小五了……
对面人依旧在看着那厢,他也不过是随口一口,并非想要他答出什么,他今日既然能过来,自然是都想好了。
他呷一口茶水,不禁摇头笑叹了一叹,此时竟是突然想起墨渊才醒来那时,那日夜里,他提了几壶桃花醉去找他说话……
整整七万年,墨渊跟小五的不易,他可以说是都看在眼里的。
好在啊~好在都过去了。十六,确然是个好日子。他长长的叹息了一回,再转回头去看向白家小五,“她这醒过来也有一月多了,按理说身子也该养好了。”
若真是因为当初动及仙根损了记忆,如今也早该想起来了,他不由复叹了叹,“她那记忆,只怕是她自己本心里不愿记起。”
执念太深,主掌记忆的神识被心念压制,亦或者说,是本识里在有意牵制。
如此情形倒是让他想起曾经在梵境听佛祖提起过,言世人皆有心意本识,又称阿赖耶识,亦名藏识,含藏万事万物之根源,是为情之根本,唯有因缘成熟之际方能显觉,想来小五如今便是如此了……
墨渊自蹲成一小团的背影上收回目光,伸手拈上茶盏,她醒来的这段时日,他一日日看着
她身子好转,便也猜出大抵是如此。
他原本是想着就这般守着她,护着她,直到昨日叠风过来,他才恍然发觉自己想错了。
软糯的埋怨钻入耳中,小狐狸又在嫌弃她四哥钓鱼的本事,他不经意的抬眼再看向岸边,无声的弯起嘴角,笑意也在眸中化开,便如从前他在酒窖里同她说的,他的小十七迟早是要嫁人的,他不能无名无份的将她留在昆仑虚。
……
注:文中提到的“阿赖耶识”是佛教用语,诸多佛经中皆有提及,原本并非是文中所写的意思,文里是情节所需做了改动。
不要被文里写的意思误导哈!有感兴趣的小伙伴自行百科吧~
举个栗子:
“一切众生阿赖耶识本来而有,圆满清净,出过于世,同于涅槃。”──《大乘密严经》卷2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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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红烛双影一双人(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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