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相思

十里桃林,花雨沾衣。

两位上神对面而坐,黑白二子各成一列纵横交错。

折颜一手攥着个桃子咔嚓一口,一手落子,“小五这一走,也有两百多年了吧?”

白真微微一笑,拈起小酒坛嘬上一口,落下一子截住老凤凰的去路,“不多不少,二百九十年~”

折颜瞥一眼被打散的棋路,又寻个旁的地方落子,“昆仑虚住进了位贵客,你可听说了?”

白真再嘬上一口小酒,白子落的吧嗒一声响,又将老凤凰的去路堵了个严实,“昨日我去西海,听叠风说了此事。”

折颜歪着嘴角笑了一笑,一颗大桃子啃了个干净,指尖夹着棋子落定,“该让小五回来了~”

白真往嘴边送小酒坛的手一顿,抬眼看向老凤凰,“此时?”

折颜笑呵呵的点点头,“此时!”

白真略一沉吟,了然而笑,仰头饮了一大口酒,执起棋子去落,却瞧见棋盘上的四枚黑子已赫然成了一排,他心下一堵,随手便扒乱了棋子,“不下了!”

……

昆仑虚,山门外,一袭素衣迎风而立。

鼻息间是熟悉的松风花露,她深深的吸上一口,轻步踏上千级石阶,一步一步的拾级而上。

这三百年,她在四海八荒走了几处后便去了凡界,仙界一日,凡界一年,她昨晚特意算了一下,她在凡间待了整整七万年,又是七万年……

这七万年里,她看过大漠飞雪,看过霏雨小镇,看过轻舟孤远,看过烟火繁华,最后的最后,万事万物,都变成了师父的影子……

这七万年里,她摆过茶摊,开过酒馆,隐过山林,入过闹世,摸过骨,行过医,辛苦谋过营生,也潇洒度过时日,还当过教书先生……

起初那几百年,她日日担心师父的身子,亦惦记夜华的身子,日子过得很是难熬。

后来慢慢的心定了,一路走走看看,看遍了曾经只有在话本子和戏文里才能看到的世间百态,看得多了,看得久了,便也有所悟了,心也更静了,有些从未及细想的事,便也得了空好好的想一想。

已是记不清是哪一年,亦记不清那个婆婆的相貌,只记得那个婆婆等她的心上人,从十五岁等到七十五岁,等了一辈子,只记得那个婆婆与她说,爱一个人该是满心欢喜,而不是负累。

那时婆婆问她有没有心上人,她想说有,却怔住了,她恍然发现,她同夜华在一处时,满心欢喜的时候,便只有师父醒来那时,可那时的满心欢喜却不是因为夜华。

而夜华醒来那时,与其说她是满心欢喜,倒不如说她是心中轻了,她也是想到此时,才恍然明白,原来那是负累……

她曾经以为她同夜华是要做夫妻的,谁欠谁一些都无需计较,可她如今才发现,她一直都在不知不觉的计较着,而夜华是否也在计较着,她好像从来都不知。

夜华离去那时,她便知她从不了解夜华,后来得知他为素素受了许多苦,便更是清楚她当真从不了解夜华,自然,夜华也是不了解她的,亦不了解素素。

自她与夜华相识,从素素那一世算起,至今也不过三百余年罢了,而他们真正在一起相处的时日才不过数年,有些事发生的太快太急,一件接着一件,她从来没有细思过,也没来得及细思,如今得了空能好好的想一想,却愕然发现,她从来都没有爱上过夜华……

从前四哥便说过,时日是这世间最好的东西,它能让你看清旁人,亦能让你看清自己,如今她才真切的领会到四哥的这句话,或许这便也是历练的意义所在。

那时在西海,她因团子醉酒一事与夜华闹别扭,与四哥说看夜华那侧妃不顺眼,彼时四哥是断言她醋了,爱上夜华了,可她那时并不知,她看素锦不顺眼是因为她的眼眶里搁着她的眼珠子。

后来夜华为了帮她取神芝草失了手臂,又耗尽修为炼丹给她,她满心都是动容和疼惜,恨不能马上与他成亲照顾他一辈子,她曾经以为那是爱,可如今看了太多红尘牵绊后,便也知那并非是爱了。

再后来得回素素的记忆,夜华匆忙祭钟,那三年她醉生梦死,原来不过是不敢面对,那时若不是她让夜华在狐狸洞外站了七日,夜华也不会赶上擒苍破钟,便也不会替她去祭了东皇钟,是她一次又一次的害了夜华,而她日日夜夜的盼着夜华能早起醒来,盼着日后能与夜华好好的在一处,好好的补偿他,不过是愧疚罢了,亦是婆婆说的负累,原来她对夜华,从来都不是爱。

大殿前,水天一色,浩瀚庄严,清澈可见底的苍灵池,正如她此时的心境,澄明清净,通透淡泊,她抬手抚上心口,深深的吸一口气,嫣然而笑,不知因何,在外历练的这些年,总觉着师父好像离她很近很近,近得好像就守在她身边……

她因此还特意去信问过四哥,师父是不是当真闭关了,四哥取笑她说,是她想师父想得出了幻觉,或许也当真是因着太想念师父了,这七万年来她日也想夜也想,若不是知师父一直在闭关,她早就忍不住偷偷跑回来看师父了!

这么多年未见,也不知师父有没有想念她……

前些日子四哥来信与她说,师父已然出关,身上的伤都好了,修为也都恢复了。师父这一回闭关竟是近三百年之久,唔,闭关应是没空想她的吧~

熟悉的琴音入耳,她蓦地眼睛一亮,提起裙摆便往后山跑,是师父在抚琴呢!一口气自大殿跑到莲池畔,却蓦然怔住了,师父确是坐在莲池边抚琴,如从前他回回抚琴给她听一般,可那边还站着个白衣女子……

她不觉皱了眉,昆仑虚何时竟也有女子了?师父竟是在抚琴给旁的女子听……

许是她突然出现扰了人家的好兴致,白衣女子转回身看向她,师父的琴音也停了……

她有一瞬的出神,眼前的女子实在太美,众人都说她是这四海八荒的第一美人,可她却觉得眼前这女子的美,丝毫都不逊色于她,甚至比她更美,尤其是那双深蓝色的眼睛,那是一种深湛又浩瀚的蓝,衬上雪白的肌肤半点都不显得突兀,反而美得惊心动魄,想不到这世上竟然有蓝色的眼睛……

她从前从不在意皮相这回事,亦从不觉得自己是什么第一美人,可此时不知因何,她看着眼前的女子,竟是有些嫉妒,嫉妒得心尖儿都犯酸了……

云纤寻着琴音而来,堪堪站住脚,身后便有人跑过来,她转回身亦是一怔,同样被眼前女子的美貌惊艳到了,大家都说她是他们族里最美的女子,可现下她看着眼前的女子,便觉着若是这女子去了他们族里,她这个最美便要落了后了~

眼前的女子虽一身极是素雅的衣裙,却难掩高洁若雪,眉目间是明媚的娇俏,可那娇俏又偏偏带着说不出的妩媚,饶是她一个女子看了都心尖儿晃了一晃,她从未见过集娇媚和纯真于一身的女子,还如此的宛若天成,丝毫不觉得突兀,而那双眼睛,族里皆道她的蓝眸甚美,她此时却觉得眼前的这双眼睛比她的眼睛更美,美得惊心动魄,美得勾魂摄魄。

熟悉的气息愈行愈近时,墨渊以为又是自己的心念所致,小狐狸跑过石桥站在面前,他才知晓真的是他的小十七回来了……

距三百年还有十年整,她为何提早回来了?

小狐狸急匆匆的跑过来却只瞥了他一眼便看向了旁人,而后便再未看过他,他似有若无的挑了下眉,无奈又好笑的起身,踱近两步,含笑轻唤道,“十七,这是白凤族的小帝姬,云纤。”微微侧首敛了笑,“小徒白浅,亦是青丘女君。”

云纤点点头,紧忙抬手对着美人儿施礼,“见过白浅上神。”

适才她看她第一眼便已猜到了她的身份,昆仑虚向来没有女子,她也是因着她老爹厚着脸皮攀交情的信件才得以小住几日,而这美人儿能熟门熟路的跑进来,想来便定是战神最宠爱的小徒弟了~

她来时这一路打听了不少八卦,战神墨渊最宠爱的小徒弟司音神君便是如今的青丘女君白浅上神,亦是四海八荒的第一美人儿。

云纤适才瞧着眼前的美人儿瞧得移不开眼,看在白浅眼里却像极了挑衅的意思,现下又听着师父这般引见,她这心里便似碰倒了一堆瓶瓶罐罐,着实不大是滋味,帝姬便帝姬,还小帝姬,唤得如此亲热,亏她日日夜夜念着师父担心着师父,师父却在这会美人!白凤族?早已隐居四海八荒之外的白凤族?来昆仑虚做什么?

其实墨渊这一声小帝姬,虽听在白浅耳朵里是亲昵又宠溺,但墨渊这样唤却全然无半点旁的意味,只因云纤上头还有个姐姐,这妹妹自然便要唤做小帝姬了。

对面的美人还在端着礼,白浅不耐的瞥美人一眼,不情不愿抬手回了礼,只是这礼回得极是敷衍,出口的语气也懒懒散散,“小殿下。”

忽地想起还未给师父行礼,又转身面向师父来了一下,闷闷的道了句,“师父,十七回来了。”气归气,却不可在外人面前丢了师父的脸。

墨渊微微额首,含笑应了声,“嗯。”将小十七上下打量一番,气色不错,人也未清减,只是皱巴着一张小脸,也不知是被谁招惹了。

云纤偷偷瞄着战神同小徒弟,在心里默默的咬上了小指头,八卦诚不欺我,战神果然是宠爱小徒弟宠得没了边,小徒弟与师父闹脾气,师父不但不生气还满眼是笑,唉,小美人儿的师父真是比我的师父好了十万八千倍,我同师父闹脾气的时候可是回回都要被师父揪耳朵的~

“看看,我便说她一回来定是要直奔昆仑虚的~”

不高不低的一嗓子打破了微妙的僵持,穿过石桥的两位上神迤迤然近前,白真嗔笑着瞧着自家妹子,接着老凤凰的话道,“三百年未见,回来也不说先看看四哥~”

白浅心里正郁闷着,被老凤凰同四哥这么一调侃便更觉着委屈了,迎上前抱住四哥的胳膊摇着,幽怨的唤了一嗓子,“四哥!~”

白真宠溺一笑,抬手拍上妹子的手,“这三百年,过得可好?”

白浅闷闷的扁着嘴,答得颇有些呕气的意味,“好着呢~”

云纤的一双蓝眸眨呀眨,都要眨出小星星来了,这世间怎会有生得如此好看的男子……

她挪着小步凑上前去,端庄有礼的抬手施礼道,“云纤拜见老祖宗。”微侧个身面向好看的男子,不知不觉的这嗓音便软得能掐出水儿了,“见过白真上神~”

他们族里供奉着折颜老祖宗的画像,她一眼便认出了这一身粉衣,咳不对,是认出了老祖宗的相貌!因着老祖宗是天地间孕育出的第一只凤凰,是以一直被他们凤族视为老祖宗,而她来时这一路便听闻,老祖宗与青丘的白真上神,也便是白浅上神的四哥,是向来形影不离的,且她还听闻白真上神是生得比白浅上神还要好看的,今日一见果然传言不虚,这位好看的男子便也定是白真上神了!

折颜狠狠的抽了抽嘴角,额角一跳一跳的疼,若非当真是放心不下墨渊同小五,他是真的不想露这个面!他最烦那些个后辈管他唤什么老祖宗了!他有那么老么?他哪里老了!尤其他们白凤一族!这小凤凰的爹就比他小了两万岁,自打他们年少时他回回见了他便都要喊上一嗓子老祖宗,生生将他这翩翩美少年给喊成了小老翁,直听得他恨不得将他那一身白毛拔个干净!

白真谦谦有礼的抬起手对着面前的女子还礼,顺带扫了一眼女子的原身,白色的凤凰他还是第一次见,不及花花绿绿的老凤凰好看~

白浅不悦的皱了眉,这女子怎地如此不知廉耻,师父待她这般好,她现下又来对四哥这般殷切做什么!

她不耐的拉着四哥去亭子里坐,方迈出两步一声急唤入耳,“浅浅!”转回身便被一身风露气息抱进了怀里,他抱得太紧,紧得她都有些疼,她不禁皱了下眉,抬手搭上他的背轻拍了拍。

四哥给她传信言魔族近来频频异动,怕是用不了多久便要有一场大战了,她也是因此才提早赶回来的,如今大战在即,不能让师父因她同夜华的事分心,便也只好等大战结束后,她再与师父禀明此事,到时,师父若是不原谅她,她便在大殿外长跪不起,若是师父要赶他出昆仑虚,她便在山门外盖个茅屋守着师父……

至于欠夜华的情分,便也只能寻旁的法子还他了……

她无声的叹了叹,轻轻拍一拍夜华的背,“你的身子可好了?”箍得她发疼的手臂终于松了力道,她退开他怀中便见他含着笑意满眼灼热的看着她,继而低低沉沉的道了一句,“浅浅,我想你想得厉害,你可想我?”

这一句的声音虽不大,但也足够在场的众位都听见了……

她一阵头皮发麻,狐狸毛也竖了一身,只叹三百年未见,夜华可真是一点都没变……

她讪讪的扯着嘴角,生怕师父起疑,昧着良心极是情真意切的应了一嗓子,“咳,呵呵~想!~”眼瞅着夜华笑得越发晃眼,似是又要开口说什么,她心头一紧,正愁着该如何应对之时,女子惊讶得变了调的嗓音插了进来……

“你看着同你师父生得一模一样的夫君不会觉得别扭么?!”

莲池里的潺潺水声陡然变得异常清晰……

云纤是忍了好半晌,没忍住,这句话才窜出来的,她听闻战神有个生得一模一样的胞弟时并未想到竟是真的生得如此的像,毕竟她与云澜也是双生子,虽是生得像却没有像到一模一样的份儿上!眼下瞧着这两个一模一样的活生生的站在面前,她脑袋里的那些八卦一下子便穿成了串~

眼前的几位都突然朝她看过来,瞧着面色还都不大友善,她不禁吞了下口水,悄悄的往后挪一步,“那,那个,都,都看着我做什么?”

众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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