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3章 多少楼台烟雨中(6)

唇线下压,晏行歌沉沉的目光终于落在晏停绪身上。

晏留白端酒的手一顿,诧异地将视线也挪了过去,眸底疑惑、猜忌、震惊等情绪轮番上演,不得不说,聪明人就是容易联想。

“算算日子,霜林县的复查表也是时候上交了,你说,我到底该不该给他过呢?”晏行歌唇角含笑,眼底却一片冰凉。

晏停绪垂下的眼眸闭了闭,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在哥哥说出三伯与松醪春接头之时,大少爷的眼神叫人心惊,她便知瞒不住了。

“扑通”晏停绪翻下长凳,直直朝晏行歌跪了下去。

在周围人反应过来之前,晏留白“啪”得打了个响指,如瀑布倾斜而下的咒纹覆盖住这方寸之地,隔绝开内外。

而听到动静转移视线的普通百姓只觉思绪飘远了一瞬,便又投入到手头的事情中,对此间发生的事不再关注。

“说说吧。”晏行歌把玩着手中做工粗糙的瓷杯,其内酒液晃出一圈圈波纹,一如他此刻不平静的内心,“不要想晏止欢不知情就没事,我不会顾及什么兄弟情义,在晏家没这种东西。”

“所以,你知道现在该做什么?”那双沉寂的黑眸瞧不出情绪波动。

晏停绪仿佛又回到了那个生死一线的雨夜,那句淡淡的“一死一活,选吧”让她神魂俱震,她不能没有哥哥!那是她为数不多所拥有的东西了!

为什么!为什么都在逼她做选择!

那边用娘亲威胁她加入浣溪沙,晏家又用哥哥威胁她!

秀美姑娘死死抓紧裙摆边,她的心口是晏家的咒印,大脑里有那位大人植入的傀儡丝,怎么选都难活命,那不如——

“他们给我下了控制手段,我能说的十分有限。”晏停绪眼神坚毅,身为咒师,当然清楚如何规避咒约里的条款,挑拣了能说的,外加几分暗示,也将所知情报抖落了个七七八八。

她忍!

“你倒是知情识趣,跪得也利索。”对于眼前人的配合,晏行歌有几分讶异。

“少主明鉴,属下只想保住我兄妹二人性命。”晏停绪深深拜伏下去,“况且我为晏氏子弟,自然向着家里。”

晏行歌凝视她头顶发旋,表情能耐人寻味,“虽然这将是人生第一次做双面间谍,但我相信你有这个天赋。”

“属下定不辱使命。”晏停绪死死将头贴在地面,阴影中的面庞因隐忍而扭曲。

“起来吧,自家兄妹,不必行此大礼。”晏行歌表情恢复成往日的温和,却并不温暖,双眸中仍残留着冷意,“先前红袖跟绿绦是怎么回事?”

这说的是先前出逃的红裙子跟绿裙子,两人去府衙报案也过去一段时间了,其间风平浪静,没掀出半点水花。

晏停绪小心翼翼起身,规规矩矩站立,垂头如实禀报,“她们攀扯不出什么的,之后,会因为生活所迫投奔他们。”

晏行歌细品她话中未尽之意,便明了,这是给他一个警告,昭示浣溪沙的手眼通天。

至于两个小姑娘的命运,呵,东域活不下去的人多了,从良后再堕落的也比比皆是,对此晏公子无半分怜悯,说到底,他也是恶人啊。

“继续做你之前的事,有消息随时汇报。”晏行歌挥了挥手,遮蔽三人的帷幕散开,大街上人来人往的喧嚣又充斥在耳畔,仿佛重回人间。

晏停绪眼睫低垂,听到哥哥抱怨着由远及近,目光涣散地落在他脸上,瞳孔内是谁也察觉不出的深深绝望。

明明阳光洒在身上,却无比寒凉。

数月后。

“阿绪,你说的那块藏宝地到底还有多远啊,这一路上,怎么两个人影都不见。”晏止欢跑得气喘吁吁,一只手扶住腰,显然以修士的身体,这一路也累得不轻。

连绵的山岭荒无人烟,直线距离一百公里外,就是东域的边境线。

走在前方的晏停绪停下脚步,回眸凝望着一无所知的兄长,一言不发。

“阿绪,你不对劲。”晏止欢警觉,后退半步,“你真的是阿绪吗?”

“我是。”晏停绪按了按眉心,不得不承认,晏留白的吐槽还是中肯的,晏家这样黑透了家族,咋出了她哥这么个憨批!

“离开东域吧,哥哥。”再抬眸,眼神已十分坚定。

她的体内有傀儡丝与咒印,在这漩涡中已然无法挣脱,但至少,哥哥可以一试——如果她打探出的那条解咒方法正确的话。

“什么?”晏止欢错愕。

晏停绪扯起一抹浅笑,这是她这几个月来难得发自真心的笑,“你不适合呆在晏家。”

略带寒凉的目光如月华,散落在与自己有八分相似的脸上,晏停绪嗓音清冷,锐评:“不聪明却又野心勃勃,不甘于人下却无与之匹配的实力,依托晏家的光环却误以为是自己的能力。不如去别的地方,安安生生当个普通人,钱够花、房够住、衣够穿,讨个彼此喜欢的情缘,平安度过余生。”

这是她第一次一口气说这么多话,字字诛心,晏止欢都听呆了,从未想过向来不声不响跟在自己后边的小尾巴也有伶牙俐齿的一面。

晏止欢简直要气笑,冷这张俊脸,“你今天发什么疯!把我骗到这地方好玩?”

他也算反应过来了,宝藏什么的全是妹妹胡诌,目的就是为了将他带到这荒郊野岭,还特意叮嘱不要告诉别人,他还真信了!连行歌跟留白都没说!

气呼呼的青年跺了跺脚,好似妹妹不给出合理解释就要绝交三天的稚童。

真迟钝啊······

晏停绪定定看着晏止欢,不着边际地想:也不能怪他,毕竟作为巴上族长的筹码,哥哥从小到大都在母亲能力范围内被保护得很好。但这没关系,蠢一点也没关系,谁让你们是我的亲人呢。

其实,迟钝一点也没有什么关系,周围聪明人太多了,还不友好。

迟钝一些,或许能少些苦痛。

想必那位身为细作的母亲也是这般想的吧——惟愿吾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

可这样,在晏家是不行的啊。

这个家族会把你吃得骨头都不剩。

晏停绪望向晏止欢的眼神里带上叹息,心底默默想着:就让我来帮你一把吧,无论如何,过了今日,你都不必再受晏氏咒约限制,那种出生就被种下的罪恶,由我来粉碎吧,哥哥。

被怜爱智障目光关照的晏止欢有些恼,气哼哼道:“说话呀,你到底要干嘛?”

“我不想再忍耐下去了。”晏停绪笑容烂漫,一改往日怯懦敏感的阴森,倒有几分她这年纪该有的生机勃勃。

“我受够了无休止的压迫,无解的无间道,暗无天日的束缚!”

“这个烂穿地心的恶心家族,要么与它共沉沦,要么拼命往外爬。可这太难了,太难了哥哥。”少女柔软的声音带上哭腔,“晏家就像泥沼,血咒、魂灯、亲眷······根本逃不了,若它有朝一日覆灭,我们、我们的母亲,只能一起给它陪葬。”

“而这样的日子,我要忍一辈子,我忍不下去了啊······”

就在晏止欢被这番唱念俱佳的情绪爆发震住时,晏停绪果断出手,晏止欢在猝不及防之下被定在原地。

她的无声咒一向很好,是他们这一辈中最杰出的。

现在她却将此用在了最重视的至亲身上。

“所以,帮我解脱吧。”晏止欢的手里多了一把刀,晏停绪凑近,在前者惊骇的目光下,将刀尖对准了自己的心脏。

两双苍白的手交握,薄薄的皮层下,青色的血管分外明晰。

“解咒的方法也简单,血咒以血脉为根基施展,束缚着每一名晏家人,以血亲心头血方可解。”晏停绪的唇角溢出鲜血,与晏止欢惨白脸色对比的,是她放肆的笑容。

“自出生便被烙印的咒,时时刻刻掌控着我们生命、自由的咒,老娘今天就要打碎它!”

好像禁锢解封,随着生机的流逝,她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

“祝你好运,我亲爱的哥哥。”她将额头抵在他脖颈,默默催动咒法,随着最后一缕呼吸的消散,整个人无力滑了下去。

定身咒瞬间失效,晏止欢下意识接住妹妹软倒下去的身躯,表情茫然又无助。

他至今都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

“啪嗒”晏停绪的储物袋散开,一枚传音符自其内飘出,是事先设定好的录音。

“哥哥,你现在一定迷惑又惊慌吧,或许你不认同我选的路,可这是我能做到最好的程度了。接下来,请你耐心听完事情的原委——”熟悉的嗓音在耳畔回荡,与片刻前还鲜活的妹妹一样。

我不想再看到,因为我的任务失败,你跟娘亲一次次“意外”遇险,我受不了这样的心惊胆战。

我不想再嗅闻,同族叛逃者血腥惊恐的气息,明明与我一般在囹圄中苦苦挣扎,却怎么都找不到离开的方向。

我不想再聆听,女孩子哀泣求助的声音,而我,只能亲手将她们推回地狱,亲手剥夺她们逃生的希望。

所以,哥哥,逃吧。

带着我的不甘心,带着在我手中死去亡灵的怨愤,带着我们无法洗刷的罪孽,逃离这混沌的斗场,去做真正的自己,替我看一看,外边的世界。

晏止欢的眼泪不争气地流下,抱着妹妹的尸体,哭得像个孩子。

直到太阳落了山,天空最后一丝光亮也被黑夜吞没,年轻人缓缓站起身。

他要回晏家,要毁灭那两个束缚住妹妹的势力,他要为妹妹复仇。

虽然,在过往潦草十几年的生命中,他无能、麻木、心甘情愿在烂泥地里沉沦,可他是她的哥哥,他理应给她一场盛大的葬礼。

“停绪别怕,哥带你回家。”

顿了顿,晏止欢改口,“哥带你去自由的地方,好好睡一觉吧。”

少年仿佛一夕之间长大,那张风流写意的俊逸面庞上一派冷漠,湛蓝的眸子里无悲无喜,宛若被抽空了灵魂。

他没有逃,没有前往妹妹期盼的生活,而是选择反身回到泥泞地,与那群蛆虫鱼死网破。

即便,这是晏止欢一生里唯一可以与过去告别的机会,他依旧选择了沼泽——这次,是为了妹妹。

他会继续潜伏,直至这个家族毁灭。

再说晏行歌,在见识过浣溪沙神奇的粉丝政权后,萌生出了新奇的想法——

我为什么不能自己造星呢?

目光梭巡一圈后,他将目标定在了震木王嫡长女身上。

叶家的大小姐,如果拥有一呼百应的粉丝团,会不会生出别样的野心?

到时候的日子——想必相当有趣啊。

组建粉丝团第一步,设立外敌,同仇敌忾增加团内凝聚力。

谁好呢——啊,就你了,涤尘剑主,青稚雅。

不知道亲手打造的粉丝政权,有没有撼动王权的可能?

他可是,非常期待呢~

百无聊赖的晏大少爷找到了新的玩具,兴致勃勃准备实验,至于死掉的双面间谍——哈,几轮交锋后,浣溪沙还是有实力做他合作伙伴的嘛,报废掉颗棋子而已。

而且,他也确定了一些事情——

“你以为解除血咒的方法,是怎么传到你耳朵里的呢?晏家接触浣溪沙的人可不止我呀,傻妹妹。”

酒觞被骨节分明的手举起,遥敬逝去的家族成员。

晏行歌目光迷离,一饮而尽。

而红袖、绿绦姐妹的结局,也如幕后人谋算的那样——叶家大小姐带她们报案后也没关注后续,俩姐妹无求生技能,走投无路之下只能再次卖身欢场。

只是这次面临的,是累累负债。

“浣溪沙不是做慈善的,组织对你们的教导可都算借款,挣不到培养费跟利息,呵呵~”曼陀罗笑容妖冶,上挑的烟杆轻佻又危险。

姐妹俩表情麻木,遭受过生活磋磨,现在的二人再无曾经的反抗精神,她们只知道,没有依靠,根本无法在这片地区活下去。

曼陀罗满意地点点头,浣溪沙出手,将两个小姑娘收拢还不简单。

重要的是,包括这件事在内的多次博弈,晏行歌那只小狐狸终于同意与他们展开合作,浣溪沙在东域的暗线又将增一员大将。

晏停绪那妮子,死得真值啊。

红烛流泪,馥郁浓香,月照梨花再添一对姐妹花。

宋·苏轼《洗儿戏作》:惟愿吾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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