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忘机没理解到他的意思，问道：“何意？”

魏无羡道：“姬昀啊！他一个汉人皇族，却给北狄人做国师，还攻击中原的灵脉，上次搞得我们那么狼狈，如今堂而皇之为座上宾，真想宰了他。”

蓝忘机道：“他与天师既是同胞，又是同门，修为深不可测。”言下之意，是姬昀二百多年的功力，远高于二人。

“我知道啊，不跟他正面杠！”魏无羡眼珠乱转，不知道在打什么主意。

“我不赞同。”自二人定情以来，蓝忘机很少否定魏无羡的意见，这次却毫不迟疑，惹得魏无羡侧头过来，疑惑地看了他两眼。

蓝忘机说道：“姬昀是以北狄使者的身份过来，与朝廷打交道，我等庶民无权干涉。”

魏无羡道：“我当然不是想去干涉，只是看他盛气凌人的样子，想挫一挫他的气焰。”昨天晚上姬昀看他的那一眼，让他记忆犹新，蓝忘机也记得，姬昀对人极为憎恶的神情，容貌再像，也直接让他们确定了他不是天师。

蓝忘机突然明白过来，魏无羡这是要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不让自己久耽于蓝曦臣与周璨的事情中间。他对魏无羡释然道：“我已无碍，不必担心。”

魏无羡笑了一下，俊颜漾开微笑，神采重回眉间，说道：“咱们就到燕然馆门口晃一下，绝对不过分，总行了吧！”

蓝忘机思忖到，蓝曦臣第一封信中说，要他们到洛阳城郊的庄园找周璨，第二封信又让他们不必去了，只说等他来。显而易见，周璨既然有意隐瞒，她去过的庄园就不可能找得到线索。左右也无事可做，去探探姬昀的虚实也无不可。

魏无羡得到蓝忘机的默许，眉花眼笑，拉着他一路快跑过人来人往的街道。蓝忘机看着他雪白的衣裾翻起层层波浪，青丝如雨拂过面颊，鼓点似的脚步声，一下一下敲打着心扉，仿佛又化身轻裘少年，携手重走错过的岁月。雾霭逐渐杳远，蓝忘机任他带着，先头的阴云已经蕴成一汪清泉，纯澈而甘甜。

到得燕然馆外，魏无羡一句：“真是否极泰来啊！”将蓝忘机思绪拉回现实。栓马石上套着两匹大马，一辆大车正在上人。蓝青色道袍的衣角正好被放下的帘子遮住，银丝拂尘在阳光下划出一道闪亮的弧线，姬昀坐上了马车，正要出门。

“正愁没有好的法子进去，碰上他出来，好啊！他在明，咱们在暗，跟着去看看！”魏无羡目光炯炯，双手交互着在衣襟上弹跳，嘴角一点笑靥，跃跃欲试。

蓝忘机点点头，“嗯”了一声，语调显得颇为轻松，魏无羡敏锐地察觉到了，了然于胸地对他笑道，“二哥哥啊，接下来，听我的好不好？保证不会出格。”

蓝忘机知道自己原是不能真的拒绝魏无羡的，何况是他这么轻而软糯地称呼自己的时候，只得又点点头。

好在洛阳城是真的繁华，条条街道皆是熙攘不堪，有护卫兵士步行跟随，那马车行不快，蓝忘机与魏无羡在人群里闲庭信步一般，不紧不慢地与之保持着二三十丈的距离。

可是二人所经之处，路人无不侧目。美男子自古珍稀，远有宋玉，近有潘安，各自引领风骚，容华气度天下无双。可眼下朗朗乾坤，居然同时出现两位眉目如画、极尽英姿的俊美男子，就算都城百姓见多识广，也暗赞不已。更有甚者，有意挡在他们身前，非得与他们四目相交才肯让路。

魏无羡一面摇头，一面悄声对蓝忘机说道：“含光君，快把你那冻死人的本事使出来，他们这样挡着路，周围一堆人，也太打眼了。”

蓝忘机道：“是你太打眼了。”

魏无羡哭笑不得：“明明你在排行榜上高我两个名次。”

蓝忘机道：“排名错了。”

魏无羡被噎住了，粉色嘴唇上迅速出现了几个牙印……他罕见地咬了一下嘴唇，脸色有些泛红。蓝忘机一眼瞧见，心中暗笑不已，转而盯着前路的目光却愈加冷淡，浅色眸子渐渐如同两湾寒气凌冽的冰窟。恰有迎面而来的两个好事之人，与蓝忘机目光一碰之下，浑身一哆嗦，后退了两步，踩着后面人的脚，人群一阵纷乱，更多的人感受到蓝忘机六月霜冻的气场，便散开了。

魏无羡很是佩服，对蓝忘机一挤眼睛，笑意明媚如酥，眨眼间加快脚步走到前面去了。

姬昀乘坐的那辆马车终于驰入洛河中段最繁华的开阳门附近，在一间相当气派的酒楼门口停下，姬昀掀起衣摆下车，抬头看了一眼金字招牌“鼎南居”，便有一男子粗声在楼上喊道：“终于到了，上来！”

蓝忘机目力极好，日光正盛，看到在三楼最高处，一间红漆阁子窗户大开，一虬髯男子人高马大，挽袖过肘，大刺刺地坐在窗边，对着姬昀招手。

“嘿！居然是那个齐公子！”魏无羡低声惊呼。他们相距酒楼很远，他也看清楚了。

“正是。”蓝忘机皱起眉头。那夜齐公子豪掷千金，力大无穷又蛮荒无礼的样子，再次浮现眼前。

魏无羡突然捏紧了拳头：“不对呀！姬昀从北狄过来，已近两百年没有回过中原，哪里来的熟人呢？这个齐公子有古怪。”

“需得探查。”蓝忘机自觉的加快了脚步，却被魏无羡一把拉住。

“这两个人都见过我们，就这么过去，很容易被他们发现。”魏无羡说道。

蓝忘机看了他一眼，道：“易容？”

魏无羡笑道：“当然得易容，你生得这么好看，无论是谁看了一眼包管记住。还有这身衣服也得换。谁叫姑苏蓝氏的家袍做得跟天衣似的，这么招摇。”

蓝忘机竟无法反驳，但言家袍可以暂时换下来，但抹额绝对不能摘。“非常时期，别讲究那么多！”魏无羡将他拉进一旁的巷道，轻车熟路地解下他的抹额揣进怀里，须臾间用符咒将两人易容成面色一黑一白的普通男子模样，蓝氏家袍也被换成魏无羡备用的玄黑色衣衫。即使蓝曦臣突然出现在面前，也绝对认不出二人。

鼎南居的大堂气派宽敞，那几个护卫的兵士就坐围坐在大堂的一张桌子前，跟之前就已经在那里的几个兵士一起喝着小酒。

魏无羡昂首挺胸走过，对来接待的小二说道：“三楼，最好的单间。别忘了还有最好的酒。”他特地选了与姬昀齐公子相邻的那个单间，吩咐小二点菜时，假装随意地问了他隔壁房间的客人点的什么，照例来一份。

小二笑着将手里的一壶酒和两只酒杯分别放在桌上，答道：“自然是我们这里最有名的水席。有八个冷盘、四道大菜、再有八道中菜、 最后四道压桌菜，流水一样上来。酸辣甜咸各种口味都有，客官可以吃尽天下美味。”琢磨着这两位公子从衣饰上瞧不出来历，补充了一句：“不过二位只两个人，肯定是吃不完的。”

魏无羡笑道：“别人都点得，我们如何点不得。早就听说洛阳的水席属你家最有名，自然得来一套。”

小二大喜，收了单子转身下楼去了。蓝忘机待小二出去，魏无羡关上房门之时，就关上临街的窗户，靠近墙壁，以手试探，看能否听到隔壁动静。

魏无羡走到他身边小声说道：“不行的，刚才我已经敲过了，这是实心砖墙，相当隔音。”鼎南居酒楼，因为名气大，修建得很气派，附近民居多是二层，唯独他家是三层，三楼的单间都是临街，远远便可以一览街上的繁华景象。

蓝忘机皱眉，没有说话，却见魏无羡易容后的黑脸上闪过一笑，自己斟了一杯酒，喝了半盏，剩下的洒在衣襟上，对蓝忘机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推开门出去了。

鼎南居单间的房门也是上好的厚木雕花门，魏无羡出去门后蓝忘机站在门口，隐约只听见他哐当推开隔间的房门，脚步沉重地走了进去，立即又退了出来，嘴上连接说着“对不起，走错了”。眨眼功夫就闪进了房间，双眼蕴含着笑意，面有得色，反身关上房门，神秘兮兮地小声道：“好了！”随后拿出两粒小指甲大小黑石子，递给蓝忘机一粒，说道：“塞耳朵里。”说完自己先将那石子塞进了耳朵。

那粒石子一放进耳道，便有声音传来：“知道我为什么选这间酒楼吗？”是那齐公子的声音。

蓝忘机看向魏无羡，那人笑意盈盈地对他做了个手势，轻声道：“回头告诉你。仔细听。”魏无羡一有空闲就喜欢捣鼓一些小东西，蓝忘机是知道的，有时候自己族务忙碌起来，也不是每一样都会跟他尝试，想来这也是魏无羡的一个新发明。

姬昀没有立刻回答。接着来杯盏碗筷碰撞与大声吃喝的声音，像是那个齐公子正在大快朵颐，不断发出满足的赞叹。

“想问鼎中原？运势未至，天命未改，鼎之轻重，未可问也。”姬昀幽幽叹道。

室内空气陡然沉重，蓝忘机瞪大了眼睛，与魏无羡同时交换了惊异的眼神：这齐公子是想夺取天下，谋反的意思？

“你卜的卦，最近都不灵。否则咱们也不用千里迢迢来这里。”齐公子说道。

姬昀冷冷地哼了一声，又像是叹息着道：“占卜预测本来就是逆天之事，灵是例外，不灵才是常态。”

齐公子嘴里咀嚼着东西，模糊的回应了一声，接着说道：“倘若天命未改，你这些年的功夫不是白费了吗？”

姬昀的声音里毫无起伏，缓缓说道：“我早就说过，中原气数一直在衰落，天命终归要改，可什么时候是底，也只是推测，当然可能出错。你们贺术家族有今天的荣光，成为中原最大的威胁，知道怎么来的吗？”

蓝忘机心头剧震，不啻于雷霆万钧，旁边魏无羡一下抓紧了他的手，陌生的黑脸上也是极度震惊的神情。“他是北狄首领？”魏无羡小声言语，又像是在问询，更像是在惊叹。北狄原来是若干个部落，但在一百年来，逐渐被贺术家族统一，中原最大的威胁，指的就是贺术延泰统治下的北狄。姬昀话中之意，就是北狄贺术家族的崛起，竟然有他的功劳。

答案马上就来了。齐公子轻轻笑了一声，道：“若不是你扶持了我们一百多年，前次行动失败，那么多勇士和兀鹫尽数死去，王兄震怒，你还坐得稳国师吗？”

他口中的“王兄”自然就是北狄单于贺术延泰，那么这个“齐公子”身份不言而喻，北狄的一个王爷。他不远千里，与“国师”一起过来“议和”，而不是派一个普通的使臣，可见极为重视，却不知是何要事。

魏无羡忽然道：“难道他就是那个……司马大将军？”

蓝忘机同时皱紧了眉毛：“贺术延齐。”那个带领北狄人四处征战的“北狄第一勇士”，威猛好战的司马大将军，单于的亲弟弟，贺术延齐。周璨曾经说过，这个人是辅佐单于最得力的臂膀，这些年时常骚扰侵略中原的主力大将。只是那个贺术延齐，在北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身份尊贵，按说不会亲自作为使臣，但国师姬昀也来了，倒也说不准。

而且“齐公子”此人外貌行径，确实与贺术延齐十分相似。蓝忘机明白过来后，突然暗道“好险”，前夜在濯菡坊比武时，那位绿衣男子骆云，曾说此人有“化解灵力的妖法”，原来错了。因他是北狄人，中原修士的灵力仙法对其都不起作用，乍看起来就像拥有高深的化丹功力一样。若他真是贺术延齐，那么天生蛮力，正当盛年，又久经征战，残忍好杀，蓝曦臣擅长的灵力仙术无用武之地，与他比武的时间一久，难说会不会失手受伤。周璨及时阻止二人缠斗下去，至少是不希望蓝曦臣受伤，这让蓝忘机心头稍微好受了一点。

姬昀沉默了一阵，说道：“我没想到，中原的气运，比我预测的深。但我再推测，最多五年，必定大衰之至，待我探得龙脉见底，便是挥军南下的最好时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