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年你说今年是中原龙脉见底的年份，我们为此做了多久准备，还不是功亏一篑。”齐公子哼道，似乎已经开始不耐烦。

姬昀仍不冷不淡地说道：“信与不信，随你，反正我有的是时间等。大将军若是等不及了，大可以明日就回去，率军南下，看有没有本事问鼎中原。”

魏无羡轻声道：“果然是贺术延齐！”

“啪”的一声脆响，杯子被摔到地上，正巧传来门扇推开的声音，小二诚惶诚恐的声音响起：“岁岁花开，大吉大利！客官您有事尽管吩咐！您看，这是四大主菜，可有讲究了，我给您介绍介绍？”

“放下，出去。”贺术延齐声音很难听，脸色肯定也很难看，小二立即闭嘴了，过后响起沉闷的关门声。

随后贺术延齐阴沉着嗓音说了一段北狄话，想来是因为生气，出口就是族语，不说汉话了。

姬昀没有马上回答，却响起筷箸声与细不可闻的咀嚼声，与贺术延齐那风卷残云般的进食声完全不同。末了筷箸被放在筷架上，发出轻微的叮叮声，姬昀悠然地道：“倘若现在是中原的全盛时期，以大将军对中原的劫掠功绩，一踏进洛阳，就会被杀了祭旗。”

贺术延齐几乎是恶狠狠地又说了几句。

姬昀道：“我说过气运未至，就算单于率北狄的大军倾巢而出，也不过是徒劳。”

蓝忘机正待说话，却见房门推开，小二端着一大托盘进来，上面红红绿绿，八道凉菜，煞是诱人。二人立即正襟危坐，像是在品酒等菜。

小二陪着笑，照规矩把菜名一一做了介绍，那边贺术延齐正好也说完一段话。魏无羡突然拉住小二，附在他耳边说了几句。小二面露难色，魏无羡却笑着对蓝忘机道：“银子。”

蓝忘机狐疑不已，却仍是平神静气地掏出钱袋递了过去，耳中听到姬昀说道：“那射日之征并未动摇中原龙脉根本，我确实误判了。”

眼中瞧见魏无羡摸了一大块银子塞到小二手上，那小二踌躇半天，终于点头出去。隔壁贺术延齐又说了几个字，反正也听不懂，蓝忘机问道：“你让小二去做什么事了？”

魏无羡神秘地笑道：“待会你就知道了。”

姬昀的声音又传过来：“我的卦象原说，当日进入灵境的两个人，他们的孩子，若不延续中原气运，便是会毁灭中原，可惜看不清楚。因此我想杀了他们，以绝后患，谁知道竟是两个男人，那当然不可能有后代了。嘿嘿嘿，大将军要说我占卜越来越不准，老夫倒也无话可说。只不过大将军除了我，也没别人可信。”

这边屋内，两人瞠目结舌地对视在一起。魏无羡原本正一边听一边大块吃肉喝酒，听到姬昀说起进入灵境的两个男人差点有了孩子，惊得咬了舌头，捂住嘴与蓝忘机对望了一阵，终于撑不住伏在桌子上，笑得双肩不住的颤抖。

蓝忘机也是一脸黑线，心道这天师的孪生兄弟，占卜的本事，简直不提也罢，不知怎么在贺术家族呆了一百多年，将他们扶持起来的。也许是贺术家族的人天生命硬？看魏无羡在那里伏案而笑，一时也无言可说，只得端坐如松，等魏无羡自己起来。

但贺术延齐却没有笑，只是响起喝酒的声音，姬昀则完全沉默，连一丝声音都没有。过了一阵，隔壁的房门又被推开，小二的声音传来：“客官，这是八道副菜，您二位慢品。” 又响起一阵收拾碗碟的声音，应是小二正在将先头上的一些菜撤下去，完了便推门出去，没有再说一句话。

小二一走，贺术延齐便道：“国师不必生气，我不过就随便说说。王兄信你，我当然更信你。”他这会又说回了汉话，不知道是不是心头的气已经消了，还是因为美食当前，不愿意计较了。姬昀仍然没有回答。贺术延齐又道：“你说此次，中原天子会不会答应我们的要求？”语气一改方才霸气恼怒，变得颇为敬重。

“自然不会全部答应。中原气运未衰落到底，肯定会有所保留，就看北狄是硬抗还是臣服。”姬昀说道。

“臣服个屁！倘若我们不同意永不进犯边界呢？” 贺术延齐问道。

“大将军，要懂得顺势而为。再等个五年八年的，又有多大损失？”姬昀冷冷地说道。

贺术延齐像是一边吧嗒着吃菜，一边在感叹道：“好好好。你知道我的愿望！我只想有生之年，我北狄人南定中原，喝最香的酒，骑最烈的马，睡最美的女人！”他大言不惭地说开，毫不忌讳，甚至根本不在意自己是在洛阳，在中原的都城，只想着如何进犯，仿佛中原大地已经是他囊中之物。

蓝忘机听到此处，攥紧了手掌，怒火中烧，想立即拍案而起，却听到贺术延齐又问道：“不过我始终弄不明白，国师，你究竟想要什么？”刚说完，便突然“嘶嘶”几声，小声说道：“奇怪。”接着又“嘶嘶”两声，而后咕噜咕噜，像是喝了几口酒，“咚”地一声放下酒坛，几句北狄语冲口而出。

姬昀终于开口问道：“怎么了？”

贺术延齐又砸吧着嘴说了几句北狄语，姬昀道：“一百多年没回来，洛阳最时兴的，竟然是辣菜了？”说罢像是拿起了筷子，试了一下，又道：“确实是辣菜。也仅仅是辣菜。” 贺术延齐又说了几句，像是在回答他的话，然后听见“噼里啪啦”一阵乱响，楼板都在震动，贺术延齐起身朝门口走去。姬昀的声音又缓缓响起：“大将军，洛阳还是中原天子的都城，你闹得越大，此次谈判的好处就越少。” 贺术延齐忿忿说道：“我不过就是不吃了，走罢！”

蓝忘机瞧见魏无羡在旁边听得眉飞色舞，乐不可支，终于明白，魏无羡拿了银子贿赂小二，给贺术延齐的菜里放足了辣椒。料得他们是域外来的人，有官兵看守，不大可能因为菜肴的口味在这里大闹，加上先头又吃了贺术延齐的闷气，小二心头不爽快，便使劲往里加了料。贺术延齐哪里吃过这种辣菜，几下便被辣得失去耐性，偏又不便发作，只得甩手走人。

两人在这边听见隔壁门被摔开，脚步咚咚响，贺术延齐已经走出门去，很快就下了楼。接着窸窣声声，姬昀也跟着起来，往门口走去，耳中霍然响起摩擦之声，越来越大。蓝忘机正在疑惑，魏无羡急道：“快取出来！”伸手便往蓝忘机耳边拍去，蓝忘机已经明白过来，中指拇指扣拢捏个兰花决，往魏无羡耳垂上一弹，黑石子飞出魏无羡耳朵，似一道黑线划出。几乎同时，魏无羡的手指也弹在蓝忘机的耳廓之上，耳中尖锐呼啸声响过，飞出的两粒黑石子尚未落地，齐齐爆开。

黑灰的烟雾中，房门被撞开，姬昀现身在门口，神情冷酷，一句话没说，手中的拂尘便向二人砸来，银丝隐隐化作千条白蛇咬向二人咽喉。

天师拂尘的威力，二人都是领教过的，当即根本不容思索，魏无羡甩手就是一叠符篆，天女散花一样朝姬昀攻过去。符纸在空中化为几十朵炫目的亮红色花团，里面是密集的符咒文字，瞬间便把姬昀的拂尘完全罩住。然而那些白蛇又变化成千丝万缕的细线，像没有受到任何阻碍一般，直接穿过层层花瓣一样的文字间缝隙，劈头盖脸朝二人缠来。

“快走！”蓝忘机已经持剑在手，左手将魏无羡护在身后，右手的避尘瞬间挽出一道密不透风的剑网，灵力在剑网外缘发出耀眼蓝光。姬昀拂尘银丝宛若水中海草，一碰上剑网，像有生命一般四散弹开，然而眨眼又暴涨了十数倍，几乎布满了整个房间，越过剑网的蓝光，眼看要将一切全部吞没。

蓝忘机拼尽全力，将灵力调集在避尘之上，左手化掌推在魏无羡胸口，将他从窗口推出去。避尘剑气聚成的蓝色剑网倏然变成刺眼的亮白之色。蓝忘机本以为仙剑至少要在姬昀的拂尘之下粉碎，心痛也无妨，只要挡得了一时就行，却没想到拂尘的银丝仍然漂浮在剑气之外，并有攻击进来。

没有瞬间的迟疑，蓝忘机腰上一紧，魏无羡借着蓝忘机推他的那一力道，拉着他的腰带瞬移三尺，撞开酒楼的临街窗户，两人一齐往楼下坠落。

撞破的窗户哗啦啦巨响过，木屑纷飞，街上的行人大声惊呼躲闪。蓝忘机在空中松开右手，反身搂住魏无羡的腰身，一个姿态优美的后空翻，两人在半空中转换为双脚朝下，落地前一刹那，避尘飞来脚下截住了两人，跟着闪电一样斜冲上低空，贴着密集的人群头顶飞驰而去，剑气之后留下众人潮水般的惊叹声。

“城里是不许御剑的，你不知道吗？”魏无羡转过头来，在蓝忘机脸上亲了一下，突然说道：“别人的样子好丑！还是我的含光君好看”！他一脸嬉皮笑脸，一点也不像担心官兵来追的样子。

他们在街道里低空穿行，避尘风驰电擎一样往行人稀少的街巷里钻，蓝忘机凝视着前方，御剑转弯漂移，耳旁风声呼啸，比在高空飞行也丝毫不慢。

洛阳城内禁止御剑。其实在各大城市差不多也有类似的规矩。不知为何，无论大小家族的仙门修士，都自觉的遵守这种规矩上千年，除非遇到紧急情况，一般不在城内御剑。而且就连混战连年的射日之征，交战各方也都默契地没在各大城市开设战场。

洛阳是天子之城，更为严格。驻地的修仙世家洛阳于氏，本地地头蛇，开通御剑走镖送信的副业，都是规规矩矩在城门外起落，从未逾矩。今天蓝忘机魏无羡算是破了这玄门百家所剩不多的传统美德。

眼看他们此时所处的街道前方有官兵围堵，后方又涌来追兵，倒不是害怕，而是不愿意惹麻烦。魏无羡指了指近处一条狭窄陋巷，蓝忘机会意，立即御剑转了进去。

待到两队士兵冲进巷道，哪里还找得到黑衣人的影子？几户人家房门洞开，却无任何外人闯入的痕迹。士兵们搜索一阵毫无所获，骂骂咧咧地走了。

几条街巷之外，蓝忘机一身白衣家袍，云纹抹额，身姿挺拔俊秀，瞧着魏无羡星眼微饧，咬着嘴唇艰难地系着抹额带子，微微摇头，搂过他来，替他打好结，整理发丝和下垂的飘带。身旁跑过一队士兵，都没有对这白衣如仙的二人产生任何怀疑，丝毫没有将他们与那两个面目平淡的黑衣人联想到一处。

“蓝湛，真有你的！居然能和姬昀打对手啊！那可是天师的对手！厉害了！”魏无羡拉着蓝忘机的手，往主道走去，脸上正经之极，声音里却笑意盈然，愉悦不已。

“我也觉得奇怪，姬昀怎么没有下重手。”蓝忘机神情风采一如平常，心里却想着姬昀和那个贺术延齐的对话，总觉得他们这次来，处处透着诡异。而自己方才从姬昀手下顺利逃走，也完全出乎意料。

“当然是含光君修为突飞猛进，一日千里啦！”魏无羡仿佛心情甚好。

“并无。”蓝忘机自己清楚，魏无羡与自己同享灵力，更不可能不知道。

魏无羡见蓝忘机心事重重，又道：“别想了。姬昀没有下重手，是因为这里是洛阳，他的身份特殊。何况他与那个延齐大谈如何取代中原天子，闹得大了，只怕捅出来，会让他们回不去北狄。”

蓝忘机不觉得如此，“如果已经识破我们偷听，不是更应该出手就将我们杀死？死人又不会泄密。姬昀要走，朝廷的兵士拦得住他？”

魏无羡“嘶”了一声，答道：“也是！”想了一阵，又道：“难道真是因为诚心来议和，不愿和朝廷撕破脸皮？”

蓝忘机摇头：“不像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