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曦臣升好了火堆，对她笑了笑，回身拔出朔月，噗通一声便跳进了岸边的一个水潭，顿时蛙声大作，呱呱震天，草丛里熙熙攘攘热闹非凡，无数青蛙扑腾着四下逃窜，可惜遇上了泽芜君。蓝曦臣岂容美味溜走？眼疾手快，出手如风，蓝光如虹，只瞬间功夫，朔月银白流光的剑刃上便像糖葫芦一样串满了几十只青蛙。

他转身对着周璨，扬了扬了扬手里的战利品。无暇似玉的脸上笑逐颜开，道：“再等一会，我烤了它们给你吃。”水花四溅，他一个纵身跳上河滩，摇曳的火光照映下，金色水珠自他大腿肌理往下流淌，线条完美刚毅，犹如神祗，他自浑然不觉，半蹲下来开始剥青蛙皮。

可叹朔月自成名以来，恐怕没有猎过如此弱小的猎物，还被用来做切菜刀剖青蛙，生生玷污了它赫赫威名。蓝曦臣虽然从来没有做过这种事情，但心会神明，一通百通，杀几只青蛙做食物不过就是小菜一碟，也确实是小菜一碟。

蓝曦臣听到周璨悄悄地靠过来，拥住了他的腰身，头靠在他背上，依偎着他，半晌不说话。过了许久，她叹了口气，说道：“闻名遐迩雅正端方的泽芜君竟然为了我做这种事情，我怕是全天下仙子的敌人了。”

蓝曦臣双手全是血，兀自忙碌地剥着青蛙皮，说道：“不怕。有我护着你，不要说全天下的仙子，就是全天下的人，又奈你何。”

周璨说道：“从回来的那天起，我已经是个死人了，可是涣哥哥你偏偏找了来，又让我觉得我又活了过来。老天爷啊，到底为什么这么戏弄我？”

蓝曦臣听她颤抖不已的语气，满满的怜惜又涌上心头，他急着道：“过去的事，已经过去，我们既然重逢了，就当它是天意。”他飞速地剖完最后一只青蛙，在水里涮尽血污，把它们串在树枝上。“再等一会儿，好吃的就来了。”他侧首对身后的周璨轻快说道。

周璨收紧了一点抱住他腰身的手，轻声道：“涣哥哥，谢谢你。”

蓝曦臣笑道：“你要是喜欢，我天天烤青蛙给你吃。”

周璨道：“你做什么我都喜欢。”

蓝曦臣满心欢喜，烤青蛙的动作如同挥毫泼墨，行云流水，一气呵成，焦黄喷香的肉串冒着油珠，让人垂涎欲滴，他撕下一只蛙腿，递到周璨嘴边。

周璨顺从地咬了一口，细嚼了几下吞掉，赞叹道：“好吃。”

蓝曦臣将一串青蛙都递到她嘴边，笑道：“小生变出好吃的来了，小姐不喝个彩？”

周璨轻声笑了一下，道：“别人都是要赏钱，你就要个喝彩啊？”又咬了一口蛙肉，道：“真不错，可以出师了。”

蓝曦臣道：“我要喝彩，要称赞，还要你！”转身将她抱过来，横放在膝盖上，面对着火堆，看她小口小口吃得很香的样子，说道：“等天亮了，我就带你走，我要每天拿好吃的喂你，把你养得胖胖的。”

周璨没有答话，只温顺得像只小鹿，一口一口地慢慢吃蛙肉。

蓝曦臣以为她只是觉得好吃，顾不上说话，也就跟她相互依偎着，静静地等她。突然一只蛙腿凑到他嘴边，周璨道：“公子忙了半个晚上，怎能一口都不吃？”

蓝曦臣就着她的手咬了一口烤肉，心中暖意洋洋，末了在她额头上一吻，吻下个油印子，在火光下发着亮，他自己掌不住看笑了。周璨感觉到了，伸手去抹，却被他将手捉住，在手背上也吻下了一个油印子。“不准擦，这是我的印记，蓝氏油印。”他笑道。

周璨噗呲笑出了声，然后顺手抹了他一脸的油。

蓝曦臣也不去擦试，说道：“你就该这样，要多笑笑。”

周璨说道：“那你不许多笑，你一笑，天下的女子都要来这里排队。”

蓝曦臣笑了，“排队来看油光满面的我吗？我不觉得有这么好看啊！”

他们相互喂着，在彼此调笑中吃完了这些可怜的烤青蛙。蓝曦臣收拾好了残局，用自己的衣袍将二人裹在一起，周璨趴在他的膝盖上，懒懒地闭上了眼睛。

火光闪烁，周璨脸上的面具变换着光影，她突然轻声道：“涣哥哥，有件事我没告诉你。我不能离开这个山谷。”

蓝曦臣的心猛然一沉，问道：“为何？”

周璨顿了一顿，缓缓说道：“我回到中原，朝中很多人反对，因我是不祥之人，且违背古训。最后朝中商议妥协，我以既死之身，得封地在此，条件是不得出谷，否则这里所有的人，都将真的陪葬。”

蓝曦臣如雷轰顶，一时难以思考，呆呆地又听她说道：“别怪我接受这个条件。为了带她们回到故土，我不得不接受。”蓝曦臣想起了他白天看到的，那些在田里劳作的女人。

“她们在塞外受尽折磨而没死，有生之年能回归故土是她们唯一的信念。我既然已经承诺，必不能反悔。原本我想让她们回到家乡，可是她们的家乡当年也是战场，离乡多年，家人要么死了，要么辗转流离，难以寻觅。一共有三百零七人随我回到中原，只有三个人有家可回。”

蓝曦臣黯然无语，北狄骚扰边关，烧杀抢掠，无数女子被掳往塞外，成为奴隶的何止几千之数，最后竟然只有三百人得已回来，余者早已埋骨域外，魂魄也飘无所依了。

“可是得有地方安置她们啊，这些姑姑大多年老色衰，或残或病，中原之大，竟没有她们的容身之地。如今有这片土地可供耕织生息，在此了却余生，对她们来说，便是唯一的选择。对我，亦然。”

蓝曦臣抱紧了她，不住吻她的头发，颤巍巍地道：“不出去就不出去，我陪着你就是了。”

周璨叹了口气，轻轻地道：“涣哥哥，过一年两年，三年五年都好说。再往后呢？这里的日子，说的好听叫世外桃源，说的不好听，便是等死罢了。”

“不是的！我不在乎！什么叫等死？！我不许你有这种想法！你听好，我陪着你，三年五年，十年八年，那又怎么样？！等我们有了孩子，就有了无穷的希望！我们不能去的地方，他们会替我们去，我们不能做的事，他们会有无尽的可能！”

蓝曦臣将周璨抱到膝盖上坐着，对着自己，她脸上戴着面具，看不到神情，可她眼里的深情，是藏不住的。他看到她在摇头，哀伤又从她眼里疯狂地溢了出来。

“涣哥哥，我给你讲个故事。你方才看到的罗姑姑，你知道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是什么样子吗？”周璨冷静地说道，似乎没有看见蓝曦臣近乎撕裂的表情。

蓝曦臣根本不想听故事，他思量着他随她留在这里的一百种可能，脑子里乱成一锅粥，但还是听见她徐徐地道：

“罗姑姑今年不过三十六岁，可看起来已经有五十岁了。她二十二岁那年被掳到北狄，卖给了兄弟两个人。十年前的冬天，我路过他们的帐篷，看到她被剥去了衣裳吊在外面，一个凶神恶煞的男人用鞭子抽到她浑身是血，昏死过去。我让随行的人制止了暴行，将她交给医师诊治，却发现她刚刚生下孩子不还到一个月。”

蓝曦臣听得浑身冰凉，没有问为什么，也知道接下来的也许更耸人听闻。

“打她的男人是那家的哥哥，说她该死，因为她掐死了自己不到一个月的孩子。而这已经是她掐死的第三个孩子了。”

蓝曦臣瞪大了眼睛。

周璨继续说道：“被掳掠到北狄的女人中，有很多这样的女子，没有能力阻止□□，也没有办法逃离塞外，她们也不想死，只为了活下去能有一天回到故土。她们痛恨北狄人，恨到骨子里，就算是她们的亲生孩子，只要身上流着北狄人的血，她们也会千方百计杀了他们。”

蓝曦臣微微发抖，没有发出感叹。

“以前她们毫无办法，有的怀了孩子，怎么都弄不掉，最后只能生下来，趁北狄人不注意的时候，偷偷掐死或者溺死，当然会被发现，随后就会被打得半死。罗姑姑就是这样，我们救活了她，她说，她不后悔，就算被打死，她也不会让她的杂种留在世上。”

酸楚涌向眼鼻，蓝曦臣默然无语，紧紧握住周璨颤抖的双肩。

周璨垂下眼睛，说道：“但这一次不同了。我从中原带过去的医师拿出了一种药，告诉她，以后若不想再受这苦，就服了这药，代价是她终生不会再有自己的孩子了。她毫不犹豫就吞了下去。从此，草原上弄死自己孩子的女人越来越少，因为她们私底下用了同样的办法。”

蓝曦臣全身发冷，问道：“你……为何要讲这个故事？”

周璨别过了头，轻声道：“踏上北狄土地的第一天，我就服下了这种药。”

蓝曦臣只来得及将她再次拥进怀里，不让她看见自己夺眶而出的眼泪。他理解了她的哀伤，也理解了她说的每一句话，他们的身躯同样在颤抖，心跳是同样的频率。

周璨没有伸手出来回抱他，而是淡淡地道：“涣哥哥，我不会请你离开，我说了你也不会听。我只求你好好想清楚，一定要陪着我在这里慢慢等死吗？你不必立即回答我，也不必给我承诺。我只想告诉你，你来，我漱雪烹茶待你，你走，我折柳挑灯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