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蓝曦臣担心弄醒她，抱她也还没来得及用力，被她一挣就脱了手，此刻僵在那里，怔住了。他全然没料到，她在睡梦里对自己是这样的抗拒，与清醒时窝在自己怀抱里的温顺模样判若两人。

溺水的感觉忽然没顶袭来，蓝曦臣捏紧了拳头，浑身无力。他在窒息一样的惶恐里突然记起，周璨从来没有对他说过她有多爱他。他曾经沉溺在她柔情四溢的眼眸里，沉浸在她风情万种的笑意里，颤抖在她颠倒众生的身姿里，他感受过她无与伦比的温柔和热烈，却唯独没有听她说过一句我爱你。

蓝曦臣突然觉得从来没有如此期望听到这一句话。

蓝曦臣连着想了好多遍，呼吸越来越不够平稳，周璨脊背动了几下，终于醒了。她从他腿上抬起头，语音朦朦胧胧地道：“我压着你了。”接着歉意地坐起来，抬手整理了一下散乱的头发，低着头道：“我觉得有些冷了，我们可以回去吗？”

她越是温雅有礼，柔软可人，蓝曦臣就越觉得她在把自己推得很远。今夜以前是她究竟爱不爱自己，现在是她究竟爱自己几分？这个问题像毒草一样疯狂地在心里滋生起来，如果得不到答案，或者他不相信这答案，毒草就会在他的心里长成一个密不透风的毒瘤，最后溃烂、流脓。

但是对她的眷恋已成习惯，还是战胜了这毒草一样的疑虑，蓝曦臣微笑道：“好。那我们就回去。”

周璨点点头，想要站起来，蓝曦臣扶住她道：“还是我抱你回去吧。”不出意外地，对上了周璨看过来的星光点点的眼睛，终究是融化了蓝曦臣心底的所有障碍。

“怎么你一来，我就变成了路都走不动的弱女子？”周璨调侃道，许是因着才醒，声音不似平时莺语燕啼，略带沙哑，言语里的温柔软得像要流淌出来。

蓝曦臣忍不住直接将她抱起，说道：“也不知道是怎么了，我在你身边，就感觉有用不完的力气，现在如果不用点出去，说不定会走火入魔的。”

周璨柔顺地靠在他肩头，轻轻地笑了一声，道：“说来也怪，你没来的时候，我跟她们一样能做许多事，你来了，我好像真的就什么都不会做，也不想做了。”

蓝曦臣道：“那岂不是说明我们心有灵犀？我就是想为你做所有的事，就是不想让你再受累。”她又轻笑一下，窝在他怀里一动不动，轻若羽毛，柔若无骨，令他步伐轻盈如许。寅时时分，云若薄纱，寒月如钩，淡淡的雾气萦绕在田野间，蓝曦臣行走不急不徐，有如闲云野鹤，心情豁然舒展开来。

周璨闭着眼睛，有一阵子没有说话。蓝曦臣低头看她，问道：“你在想什么？”他知道她并没有再次入睡。

周璨淡色的嘴唇牵出一条极美的弧线，小声说了一句话，温热的身躯因为说话而小幅颤动，她声音小得几乎只能算是自言自语，但蓝曦臣还是一字不漏地听到了，她悠悠地说的是：“涣哥哥，我希望明天永远不要来，现在就是永远。”

蓦然又是一阵莫名的酸楚涌上喉头，蓝曦臣涩声道：“我们还有很多时间，还有很长的未来。而且我相信，现在看来不可能的事，也许过一段时间便成为可能。”他渐渐激动起来，“阿璨，在无望之中，我等了你十年，也许还会一直等下去，不是为了现在这样而已。”

周璨伸出双臂，圈住他的脖子，深深吸了一口气，隔着衣衿吻他，“我懂的。所以我最害怕的事，就是你为了我难过，无论过去，现在，将来。今天一直都在为我担心，唯有现在，你才想到自己。”

“想到自己？你怎么知道？”蓝曦臣很是好奇，他自己都没觉得，但听她这么一说，便隐隐感到的确如此。

“我不知道，我就是感觉到了。”周璨轻声回答。“这样很好，我便可放心了。”

蓝曦臣笑了，将她抱紧了些，说道：“我现在才感到你对我的好。可你为什么从来没对我说过那句话？”

周璨问道：“哪句话？”

蓝曦臣欣然道：“那一句。”嘴角不自主地弯起，甚感甜蜜，他打定主意要周璨自己说出来。

周璨搂着他的脖子的手收紧了一点，又放松了些，然后蓝曦臣听见她低声道：“为什么一定要说呢？”

蓝曦臣莞尔笑道：“这世上有很多话，单纯地听就会让人觉得愉快。但这句话，却只有对的人说出来，才会让人身心愉悦。否则，还不如不听见呢。”

周璨沉默了一下，用非常之轻的声音，说道：“我想我是说过的，你没听见吗？”

蓝曦臣只道她腼腆 ，道：“你哄我，我记得很清楚，你没说过。”

周璨狡辩道：“我说过了。”

蓝曦臣毫不留情地揭穿了她：“你对我说过的每一句话，我都记得，一句也没有忘。”然后他低下，看周璨朝自己怀里埋着头，又道：“过耳不忘的本事，我还是有的。你不信？”

周璨把头埋得更低了，没有回答。

蓝曦臣又道：“我只是想听你亲口说出来。”

他听见周璨很轻柔地叹了口，道：“涣哥哥，你若一定要听，我就说给你听。只是，这真的很重要吗？这些年我说过太多言不由衷的话，在我没有彻底忘记以前，我怕我说出来的话，会亵渎了你。”

像是有只手伸进去捏住了心脉，又像是一团灰絮如哽在喉，蓝曦臣呼吸紊乱，禁不住落脚沉滞，身形明显变得僵硬，他颤声道：“不……你若没准备好，便不说。”然后不可避免地想到在他们分离的岁月里，那些无法绕过去的风雨萧萧，明枪暗箭，也不可避免想到她的委曲求全，玉坠尘埃，这些都存在过，永远无法抹去。

周璨柔顺地靠在他肩膀上，随着他的脚步频率，轻缓地呼吸着，蓝曦臣半是忧伤半是庆幸地想到：“那些都已是过去，终究会越来越淡，直到不必再记起。回来了，就好。”他没有在途中停下，也没有再说话，一直将周璨抱到她屋子前。

守着门的妇人在廊下眯眼打盹，蓝曦臣的脚步很轻，她没有醒来，而是侧了侧头，耷在肩上继续睡。

周璨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蓝曦臣会意，轻轻地踏上门廊，让周璨悄然去推木门，这木门好像也配合着他二人似的，居然没有发出惯有的吱呀声。关上房门，蓝曦臣在昏黑的暗光里看见周璨明显松了口气。他没停下来，径直将她抱进内室，放到榻上。

兜兜转转，他们又回到了这里。蓝曦臣掏出火折子，准备点灯，周璨却伏在他肩头，伸手制止了他，用极低的声音说道：“不要。”

蓝曦臣依言放下火折子，但微觉奇怪，转头问她：“为何？”

周璨没有正面回答，而是说道：“你可以看见屋内的陈设吗？”

修仙之人的五感其实远胜常人，蓝曦臣即使不点灯也可以看清，但还是不明白的她的意思，周璨别过了头，说道：“我不喜欢太亮。”她转过头的那一刹，银面具在黑暗中还是折射出了一点微光。

蓝曦臣瞬间默然，但也只是一弹指的功夫，他便将之抛诸脑后，转而用一种轻快的声音对她说道：“那你歇着，我去打水给你洗漱一下？”

周璨却在后面压住了他的肩膀，将他按在榻前坐着，自己则翻身下来，“这里我熟悉，还是我去，你走累了，你歇着。”

蓝曦臣拉住她，道：“不做挑灯夜读，不敢劳红袖添香。”

周璨噗呲一笑，从他身旁擦肩而过，顺手拍拍他的肩膀，道：“公子远来是客，让小女子略尽地主之谊。”腰身一摆，亭亭折转至外间。

蓝曦臣听得她在外面舀水盥手，好像她自己先洗了，再摆弄一阵，然后真的端来一个铜盆，手臂上搭着布巾，袅袅娜娜地走过来，他赶紧上前去接，周璨却轻轻朝旁边一让，嗔怪道：“说了我来弄的。”

蓝曦臣又只得坐下，看她将铜盆放在床头的木几上面，伸出双手仔细洗了布巾，拧干了过来给他擦面。她走到近前，看到蓝曦臣下意识地又要伸手来接，便笑道：“怎么？泽芜君事事亲力亲为，连如何让人服侍都忘了？”

蓝曦臣真心地道：“我是不舍得让你为我做这些。”

周璨仍旧不肯让他自己来，避开他的手，靠近了给他擦面，轻轻地道：“是我自己想做的，从见到你的第一天起，我就想这么做了。给你洗脸，给你梳头，给你穿衣服，就像小时候给我的娃娃做的一样。”

蓝曦臣在黑暗里瞪大了眼睛，说道：“原来你当我是你的娃娃。”楞了一下，又道：“不对不对，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连看都没看我一眼，怎么会想着对我做这些事？”

周璨轻轻笑道：“我看了的。一直在看。我就在想，世间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人啊，比我所有的娃娃加起来还要好看，而且还如此的彬彬有礼，谦谦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