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无羡嗯了一声，隔了一小会，说道：“我觉得他们应该不知道下面有怪物。”他回头匆匆一瞥，目光深有倦怠，说道：“如果金光瑶知道，应毁灭它们而不是只将他它们埋在下面。况且，那两个怪物，根本埋不死。”

蓝忘机心神一凝，道：“如此，亦有古怪。”

魏无羡道：“古怪的地方多着呢。这金麟台上，说是富贵逼人金光满堂，明里托着个修仙的名，背地里污秽不堪，各人打着算盘，无非为了利益二字。浑浑噩噩的，怎么看得清。”

蓝忘机轻轻拍了拍他的背，道：“我有信心。”声音沉稳，仿佛已经胸有成竹，而不只是令魏无羡安心而已，然后像是补充地说了一句：“你会助我。”

魏无羡噗呲一声，笑道：“这还用说吗？蓝湛，哪怕只有一丝希望，你都不会放弃，我也不会。”他拉过蓝忘机的手，圈住自己半个腰身，再脱手解下腰带上的两个小坛子，扒开其中一个封皮，酒香立即乘着半空里的疾风灌进蓝忘机的鼻子。

“一直往前，温宁就在前头，我不让你转弯，你就别转。”魏无羡惬意地在风中喝着酒，“也真是稀罕，方才那么剧烈的打斗，都没打碎这酒瓶子。看来，莫玄羽的修为又精进了。”

蓝忘机将手稳住他的腰，御剑追赶，今夜无月，星光黯淡，浮云绵绵，浓雾似地一团一团漂浮在深蓝色的空中。夜深过了子时，他们已经远离了兰陵城的灯火阑珊，脚下是浓黑的山川丘陵，偶见缎带一样蜿蜒于山岭的水道。

喝了一会酒，魏无羡突然说道：“蓝湛，你知道我记性一向不太好，最近更有些力不从心了。比方说，我居然想不起，这两坛子酒是怎么弄到手的，而这应该是不久之前的事。”

蓝忘机看到正前方的山坡上，有隐约在林间的火光，他拍拍魏无羡的腰，随口答道：道：“无妨，我知道该如何做。”

魏无羡笑道：“你确定不嫌弃我？”

蓝忘机再次拍了拍他的腰，道：“看见那个火堆没有？”

魏无羡满不在乎地道：“正是，含光君果然无需提醒，就是那儿。温宁一定在那里。”然后，他像是要确定什么似的，回头直视着蓝忘机的眼睛，问道：“你知道该如何？”

他的目光像寒月下的孤星，清冷中带着炙热，便点着了蓝忘机心头从未熄灭的烟火，在胸中绽放出令他欣喜的花来。他带着心尖那一抹颤动，朝魏无羡稍微凑近了一点，用他一贯低沉磁性的嗓音道：“你说过要信我。”

魏无羡眼睫忽闪，眸中映出蓝忘机沉静昳丽的脸，两人对视良久。魏无羡忽而微笑，转过头去，风中传来他轻快的声音：“你懂我，我当然信你。好了，蓝湛，你猜温宁现在在做什么？”

避尘载着二人，剑芒逐渐收敛成淡淡的辉光，将速度减缓至近似悬停在山林树冠之上，透过茂密数枝间的少量空隙，瞧见温宁蹲在一个大火堆旁，正在僵硬地捣鼓着什么东西。

两人从树梢上跃到地面，带起一阵风，扇得火焰扑腾出数点星灰，温宁没有抬头，他异常小心地用刀子割着厚厚的纱布。那两个令人骇然的怪物，一动不动地躺在火堆旁边，白色的纱布，跟黄色的火光几乎融合在一起。

“温宁。”魏无羡没有立即走到温宁身边，而是在火堆对面停下，看着他的动作。蓝忘机趋步跟随，站在他身侧。两人皆是敛声静气，瞧着温宁动作。

温宁回答道：“公子。”却也没有抬头，眼睛只盯着手下的那个怪物，他是凶尸，面上肌肉僵硬如铁，更无任何表情，可蓝忘机觉得，此刻的温宁，如果可以，似乎从头到脚都在颤抖。凶尸的眼睛，原本如鱼目死板，此时却也几乎有了神采，几近目光炯炯。

魏无羡没有继续说话，静伫着等温宁做完他手上的事。怪物头上那些三指宽的纱布条被他小心翼翼地一层一层割断，像是担心伤到里面东西那样落手极为轻柔。他没有用更简便的方法——一次割断十余层，显然只需用到温宁的吹灰之力。

一阵阵浓郁得散不开的药气，随着纱布的分离而萦绕在四周，那怪物不管原型是什么，都是被罕见的药物“腌制”着的，蓝忘机一边在脑海里分辨着药物的类型，一边思索用药的目的，有个荒诞却清晰的念头隐隐成形。

火堆旁，渐渐垒起一堆碎纱布条，当温宁手下的怪物头上的纱布越来越单薄，一个秀丽的轮廓慢慢凸显。蓝忘机压低眉头，呼吸不免稍快，他侧首看着魏无羡，那人双手交叉在胸前，目不转睛地盯着温宁的手，薄唇紧抿，看似平静，胸口却剧烈起伏着。

最后一层纱布缓缓揭开，火光将一张已经隔世的面孔照得清清楚楚。肤色微黑，高鼻深目，细腻浓黑的眉毛让那张略显甜美的脸，变得有五分庄重，嘴唇若有血色，便是桃红三春，双目若能视物，便是顾盼神飞，只可惜她睫羽如絮，纹丝不动，无声无息。鬓边一缕白发，夹杂在满头黑发中间，在她甚为年轻的面目之上触目惊心。

“姐姐！……”温宁紧紧搂住她僵硬无比的身体，放声嚎啕大哭，奈何他眼中无泪，只是呜呼狂号，其声悲切无比，懊悔、惊喜、痛苦、庆幸、恐惧等各种感情混杂在内，而他面容依旧无法显出任何表情，又显得诡异离奇。若非蓝忘机、魏无羡见过大世面，去过修罗城，只怕也要全身发冷，骇然动容。

蓝忘机看得出来魏无羡内心已是惊涛骇浪，却强忍着没有进一步动作，站在原地，双唇在一瞬间褪尽了血色，颤抖不已，眼中积蓄起层层水雾，终究不肯眨一眨眼，生怕眼皮一旦阖上，再睁开的时候，一切皆是幻影。

等到他将眼鼻中的酸楚统统咽下，不由自主伸手来拉蓝忘机，却拧着脖子，死死盯着那对姐弟，用一种飘忽的声音问道：“蓝湛，你看清楚，那是不是温情？”

蓝忘机扶住他，给他稳如泰山的依靠，点头道：“是。”

魏无羡总算敢让自己放松了呼吸一次，“真是温情……”他放开蓝忘机，朝温情温宁走过去，脚步异常迟疑，又轻得如履薄冰，好像不小心踏重了一步都可能震碎那个看起来像尊精美瓷器一样的女人。

温情看起来如同沉睡，却没有呼吸，是个彻彻底底的“死人”。蓝忘机判断，她并不是施用了龟息咒或类似的法术，她的躯体已经失去了全部的生命力，但是不知道如何使用了大量的名贵药材，保持着完好，甚至连肌肤都保持着弹性和水分，整个人栩栩如生，仿佛只是沉酣梦中尔。

他看到魏无羡在温宁身旁蹲下来，神色凝重温情露在纱布外面的脸，又过了好一阵，才转过目光瞧着转为呜咽抽噎的温宁，啪地一下拍在他的肩膀上，说道：“哭够了吧！为什么不告诉我？！”

温宁被他一拍，这才吓了一跳似的，不但立即止住了哭泣，打了个嗝，但随即望了蓝忘机一眼，结巴起来：“公……公子……我……我……”像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又望了蓝忘机一眼，蓝忘机极其细微地摇了摇头。温宁低下头，含糊不清地道：“不……不……知道……”

魏无羡悲极喜极，短时间内反复多次，此刻尽剩欢喜，又使劲拍了温宁的肩膀，道：“算了！不跟你计较！你是怎么知道你姐姐在凌云座下面的？”

温宁低着头，在身上摸出个封恶乾坤袋，塞到魏无羡手里，还是没敢抬头看他。

魏无羡提起袋子在眼前晃了晃，那袋子上面还密密麻麻画满了符咒，皆是镇压凶鬼恶灵的，他匆匆瞥了几眼，又是一掌拍在温宁肩头，嗔道：“好哇！你是什么时候把这个拿走的？我居然不知道！”

温宁摇摇头，答非所问地道：“这里面……应该……有姐姐的……姐姐的……魂魄。”他结结巴巴地说，双手捧着温情的脸，摩挲了好一阵，又自责道：“我……我早该想……到的。”

那个无辜被扬言挫骨扬灰的温情，终究是被偷偷藏了十三年，神形俱存。不管金光善那伙人出于什么目的，蓝忘机觉得，在金麟台那藏污纳垢的所在，这也许是他们做下的最称得上善行的一桩事。

魏无羡逐渐恢复正常，语气也变得轻快起来，“我说温宁，你就这样抱着你姐姐到天明啊？还不赶快将这些纱布拆了，让她呼吸点空气。”

温宁傻乎乎地道：“噢！”将温情的头轻轻放下，又开始手忙脚乱地拆纱布，也没想温情现在根本用不着呼吸。

魏无羡将那个乾坤袋握在手心，看了又看，像捏着个珍宝的孩子，按捺不住雀跃的心情。他眉梢笑意盈盈，终于朝蓝忘机走过来，晃着乾坤袋对他道：“蓝湛蓝湛！我简直不敢相信，温情！她还在！她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