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些已经远去，温情明白能够活着已经是奢求，她没有打听到魏无羡的消息，无论是江流、薛洋还是金光瑶，都避而不给她肯定的答案。后来的日子并不算特别难过，因为她毕竟有事情可以做。

她被要求做的事情里面，最多的是研制在各种情况下让肉身不腐烂的药、让人感觉不到疼痛却又不影响行动的药、让人表皮变硬又要保持弹性的药、让死人骨骼具有钢铁般强度的药……最开始，她会在意他们用她的药要去做什么事，她不相信他们会用来做好事。

后来，她顾不上那么多了，一个失去修为、失去自由、失去外界一切联系的阶下囚，还能有资格要求什么，她的骄傲，在被以焚化温宁做威胁时就跌得粉碎。她没忘她和温宁原本是抱着必死的决心走上金鳞台的，但是上了金鳞台她才发现，他们就算死一百次，也阻止不了**的贪婪。

她猜测魏无羡已经死了，但又不想去求证，她想活下去，带着温宁离开，去找她的族人，去一个能让他们容身的地方。她只能活下去，活着才有机会，她一边配着药，让自己有存在的价值，一边等待机会，这一等就是十三年。

“魏公子，含光君，你们会不会怪我贪生怕死？助纣为虐？”温情抬起头，随着火光不住跳跃的目光，坦然地与他们相接，她的脸色十分平静。蓝忘机倏然感知，无论他们说什么，也许都不会在她心底掀起什么波澜。

回答她的，只是长久的沉默，她对面的两个人一只猫，都垂下了眼帘。不错，温情的药，也许的确被金光瑶他们利用，用在了害人的地方，但那些都不是她做的，也不是她的本意。就算她不配药，也总有人会配。

即便是自律如己，蓝忘机也不认为，自己有资格怪罪温情。自己剑下也许不曾杀过无罪之人，但自己的家族，却对百家明里暗里虐杀温家战俘无动于衷，自己的至亲，是带头攻上乱葬岗，眼睁睁地看着温家的老弱妇孺被屠杀殆尽的旁观者。

“温情，我想这件事，我最没有资格责备你。”明灭的火光中，原身羡站起身对温情行了一礼，说道，“是我承诺保护你们，却最早违背了自己的承诺。” 他的脸在火光照不到的阴影里肃然端庄，“对不起。”他最后说道。

温情没有笑意地牵扯了一下嘴唇，“你我之间，其实早就两清了。你忘了吗？”她说道。“你让温宁恢复了神智，让我们五十几口人在乱葬岗过了一段平静的日子。”

蓝忘机在一片阴影里看到原身羡的眼睛湿润了，温情继续说道：“可我已经是被挫骨扬灰的人，上辈子做过的承诺，我不想遵守了。”她盯着原身羡的眼睛，“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

她没有继续将后面的话挑明，而是仰着头与原身羡隔着火堆相望，无羡猫瞪得溜圆的猫眼，一眨不眨，同时注视着他们二人。温宁将头埋得很低，不敢看向上方气氛突然凝固的姐姐和魏公子们。

蓝忘机寻思温情说的，应该是以前对魏无羡的承诺，可是一时之间想不到会是什么，难道是对魏无羡不利的？他直觉不会，可又有什么会让魏无羡的思绪明显沉重起来？

不等他想清楚，温情却又缓缓说道：“你问过我凌云座的瓷瓶来由，如今我一并说了吧。大约七八年前，薛洋要我做出能治疗跌打损伤和风寒滞胀的灵药。我心想这有何难。”

“但是他要求，这两种原本不是一路的药必须合为一体，而且要炼制为半流动的药膏，十年不得腐坏，不得失去药性。”她淡淡地道，“这就很难了。”

原身羡坐了下来，问道： “金鳞台不差这种药吧。他有说是用来做什么的？”

温情道：“薛洋说这些药是造福黎民的，金光瑶难得要做大善事，改行卖药。我旁敲侧击了很多次，他都这么说。这种药，制作不易，也并不容易保存。我不知道为什么要保存上十年，最开始我建议用蜡丸，但薛洋说不行。”

“这可奇了，蜡丸不是保存药物的最好方法吗？”原身羡用手指抚过光洁的下巴。

蓝忘机想到一事，问温情道：“薛洋是否让你用一种细口瓷瓶保存？”

温情看向他，点头道：“是的。薛洋说蜡丸太浪费，要我用这种瓶子装。”

原身羡道：“这个理由很牵强啊。”

温情道： “细口瓶子确实保存药膏很好，如果每次用量少，封好瓶口可以用很多年。”她皱起眉头，“我自己炼制的药膏，知道里面不含害人的成分，他既然说是救人的，我也就当他说的是真，也不想深究。”

原身羡也皱起了眉。无羡猫喵呜一声，猫声猫气地问道：“那瓶子外面烧制的符咒，是镇压厉鬼邪神的，薛洋是怎么跟你解释的？“

这个瓶子，在清河村庄的墓地里和凌云座的楼上，无羡猫用莫玄羽的身体时，两次见到过完整的，蓝忘机也在清河见过，一人一猫对视一眼，同时转向温情，等着她回答。

温情说道：“薛洋说，反正都是卖药，附送一道镇恶咒给平民，是行善积德，福寿延年的好事。他嘴里从来都没几句真话。后来我问金光瑶，他要那么多瓶子装那么多药做什么？金光瑶说，普通人家财力有限，这种药可以缓解许多小病的症状，让平民少花些钱在庸医身上，岂不是功德？我竟无法反驳。”

原身羡轻声道：“金光瑶的话，从来都是难以反驳。”他神情似笑非笑，有几分轻蔑有几分不甘。当年在百家面前，金光瑶可谓是助力金光善，将种种罪责天衣无缝地加诸于自己身上，令他百口莫辩。要说编造借口，天下第一非金光瑶莫属。

蓝忘机渐觉后背发凉，问道：“温姑娘，你可有数，这些瓷瓶总计多少？”

温情从眼睫下看着蓝忘机，迟疑着道：“我没有具体计算过。总有几万个吧。”她即使在火光中也显得惨白的脸略露疲态，不舒服地活动了一下身体，温宁赶紧将披风又给她裹紧了些，温情将头靠在温宁肩上，轻轻地道：“我听他们说，这些药销路很好，但我不知道他们卖到哪里去了。”

蓝忘机看到温情的眼睑微垂，想到她身体状况应是不能长久费神，于是伸手从旁边抱起无羡猫，对原身羡说道：“温姑娘重伤未愈，今日不宜多打扰。”

两人站起身来问礼，温情抬眼，目光盈然间补充了一句：“我听说，当年他们在徐州城外设了一个练尸场，亭山何素一家人都死在那里。”

蓝忘机心头一凝，低头与无羡猫碧莹莹的眼睛对上，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然后看到原身羡若有所思地望着自己，遂略一点头对温情温宁道别，又示意原身羡一起转身走出树林。

他们在朗月疏星下的空地上站立，原身羡低下月色洗练的脸，刚好错过蓝忘机的一瞥，沉吟道：“徐州练尸场怎么会与亭山何氏一家有关？”

蓝忘机一手拢住无羡猫，一手从袖中掏出一个纸卷，默默地递给他。原身羡并未看向蓝忘机，只是注目在那个纸卷上，“此是何物？”嘴上说着，伸手接过展开，一处宅院的图纸出现在眼前。

月色并不十分明亮，但修仙之人的眼力足以让原身羡看清楚图纸和标注，还有下面数张写满蝇头小楷的预算，以及签名人的印鉴。他终于看向蓝忘机，“这是哪里来的？”

无羡猫也看清楚了那是什么，附在猫的身体里，夜里的视觉更加敏锐，它诧异地抬起猫头，问道：“蓝湛你不是把密函都还给莫玄羽了吗？”

蓝忘机面不改色地道：“莫玄羽毕竟是金家人，我不信他会将所有不利于金家的证据公之于众。”在将密函交还给莫玄羽时，便留了一手。

无羡猫脸上绽开出笑容： “蓝湛，没想到啊！莫玄羽这会子估计正在捶胸顿足呢！”

蓝忘机道：“他有金光善传位给他的密函。”

无羡猫“喵”了一声，道：“那对他确实是最重要的。”

此时原身羡已经看完这卷文书，倒抽了一口气，说道：“练尸场已经是罪恶滔天了。温情的意思是传闻销声匿迹的亭山何氏，死在这里，难道……”他脸色发白，声音有些颤抖。

蓝忘机沉声道：“我们怀疑，亭山何氏一家，在那里被练成活尸。”

原身羡颤声道：“一家？无论男女老幼？”

蓝忘机没有点头，只是轻轻放了下眼睫。无羡猫说道：“那个我，别震惊了，义城里那么多凶尸，你相信他们是自然死了才被做成凶尸的？里面有多少是活尸？谁有办法确定？所以我才说薛洋必须死。”

他的猫音落地后，有瞬间的安静，连夜风都突然不在此时刮过，但随后传来了一声轻微的“咔”，是原身羡一手捏紧了拳头，剑眉紧蹙，垂首将那卷纸递还给了蓝忘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