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璨轻轻地笑道：“那你该尝尝我们这里的茶，会更好的。”小炉上烧的水，适时地冒出了蒸汽，她在蓝曦臣怀里坐起来，说道：“我去沏茶。”

蓝曦臣依依放开她，却仍拉着她的手指不放。周璨在他手背上拍了拍，说道：“好了，没骗你，保证你没吃过，真是好茶。”蓝曦臣这才放开手。

周璨袅袅过去，在门廊上的小炉上取了水和茶叶，洗杯沏茶，用一个木托盘端过来，递了一杯给蓝曦臣。

茶汤棕红透亮，“茶叶”却异常阔大，闻之并无茶香，蓝曦臣诧异地看了周璨一眼，却见她端然入座，雍容自若地浅浅饮了一口。

蓝曦臣便也将茶杯送到唇边，茶水轻啜入口，竟是极淡，有些微甜回甘的口感，不算难喝，但完全不是茶。他心中不解，只为了不让周璨难堪，便不动声色地咽下，放下茶杯，抬眼看她。

周璨在面具下微笑道：“是不是不像茶？”

蓝曦臣点头：“但好喝。”

周璨道：“嗯。偶然在山里发现了这种树叶，晒干了泡水，竟然回味甘甜，提神醒脑，一点苦味都没有，比茶好喝多了。我们就当这是茶了。”她放下茶杯，拿起一朵花，又开始分拣花瓣，慢慢地说道：“其实改变习惯，虽然有点难，却也是可以做到的。”

蓝曦臣歉疚地道：“我下次给你带好茶来。”

周璨轻轻摇了摇头，“涣哥哥，没那个必要，她们吃什么，我就吃什么。她们已经不让我下田了，我总不能真的还当自己是公主。”

蓝曦臣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本来已经在计划给周璨带许多东西来，可是听她这么说，才惊觉她说的竟然都是真的。她已经困在皇陵里终身不得出去，名义上这里是她的封地，却是个阴封地，她还活着，只不过因为外界都当她死了。

一个死人，还有什么资格让自己高高在上？

好像猜到蓝曦臣心头的波澜，周璨回头道：“再说，所有必须的东西，这里都有。”她轻快地笑道：“前段时间，我们甚至买了一头牛。”

就是田里的那头牛。蓝曦臣诧异的不是牛，而是：“买？”他不无疑惑地问道。

“是啊，都是女人，耕种没牛可不行。我还有一些积蓄，就买了头牛，它非常温顺，能帮好多忙。”她露出在银色的面具和细碎头发的遮掩下，也藏不住的笑意，周璨低头继续分拣着花瓣，“你来看我，我就很高兴了。但是带东西，真的没有必要。”

蓝曦臣无声地叹息了一声，将她搂住，亲了亲她的头发，然后放开她，捻起一朵花，学着她的样子扯下花瓣，指尖轻弹，花瓣纷纷飞过周璨，准确落入另一个竹篮中。她在翩飞的花瓣中间俏然微笑，姿态美得不像真人。

周璨咯咯笑道：“好俊的手法，我不放你走了，你得帮我把这些花全都分完。”

蓝曦臣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屋内角落的地板上还放着好多个竹篮，里面都是这种芬芳的花朵。他愕然道：“这是做什么的？能吃吗？”原本以为只是周璨闲得无事扯着玩的，没想到竟有这么多，显然不是玩耍用的。

周璨轻轻笑了：“倒是能吃，不过吃掉可就浪费了。这些花是用来做香脂的。”

蓝曦臣再次出乎意料的睁大眼睛，在他看来，胭脂香脂这些东西，自然应该去买的，何必自己做，还做那么多。

周璨道：“我们在谷中发现了野蜂，蜂蜜可以吃，蜂蜡是做香脂的好东西。谷中到处都有这种野花，香气馥郁，做香脂的话，跟蜂蜡最是相配。我就想着多养些野蜂，多做些香脂，可以换很多想要的东西。”

蓝曦臣怔怔地看着她，过了一阵问道：“你怎么会做这些？”

周璨道：“不难啊！只要有心要学，总能学会的。”

可这不是蓝曦臣想表达的意思，他真的想说的是，她那么一个金枝玉叶，怎能甘心在这里喝着树叶泡的水，做着最琐碎的手工，才能换回她们生活上需要的东西。而这一切，是蓝曦臣连想都不曾想过的事。

他涩声道：“屋内的刺绣……也是你做的？”

周璨微微点头：“绣得好不好？你帮我看看，哪里不好了我早点改。这件寿袍做好了，可以换三十两银子。”

不过三十两银子而已，那样复杂的图案，要花费多少功夫？蓝曦臣握紧了拳头，突然手心有水滴落，垂眸看去，一朵花在他手心被捏成了泥。“对不起。”他重新拿起一朵花，心事重重地拣掉花瓣。“绣得很好很好，应该很辛苦吧？”

周璨道：“其实并不苦。我很喜欢现在的生活，每个人都有事情做，大家一起做事，一起期待收获，就像一家人一样。”

她拍了拍蓝曦臣的手，“不是这样的，花瓣放篮子里头，花蕊放在这里，各有各的用处。”跟着挑选出蓝曦臣心不在焉地混在花瓣里的花蕊，堆在一处，佯装嗔怪道：“本来有几个姐妹照例来帮我的，可是见你在这里，她们就不来了。你今天得帮我把这些都捡完了才能走。”

蓝曦臣回过神来，说道：“我不走，你撵我我也不走。”

周璨似笑非笑地叹道：“我才不撵你呢，你来了正好多个壮劳力。”

蓝曦臣掌不住也笑了，手里的动作快了许多，“你都能做，我也能做。就是我总会忍不住，为你不值。”

周璨道：“哪里不值了？比起原来的日子，我在这里的生活，简直就是天堂。” 她幽幽地道：“这些年来，我想通一个道理，自己的路，最终都是自己走的，没有人能替你走完。未来本就不可预测，每走一步都可能对，也可能错。但若因此裹足不前，人生还有何意义？唯愿在有限的生命里，做无愧于天、无愧于地，无愧于所受教养的事。”

蓝曦臣抚摸着手中花朵，粉色的花瓣轻若鸿羽，他看着花朵若有所思，最后说道：“倘若走错的不是一步两步，而是好多步，不知道还好，知道了，分外后悔自责，怎么办？”

周璨仿若盛满余晖的眸光在他脸上拂过，敛下眼睫从他手中拿过那朵花，在指尖转动着，轻轻地笑道：“涣哥哥，你不会说你没学过，人谁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这种小孩子都能倒背如流的蒙学典故？”

蓝曦臣怅然一笑，心中略感轻松，取过周璨手里那朵花，又插在了她的发髻边，“那你改不改？连花也不簪，哪里像个女孩子？”

她抬手摸了摸鬓边的几朵花，挡住了蓝曦臣看向她侧脸的视线，笑说道：“蓝宗主这一手不叫簪花，这是想在我的头发里种花吧？否则你告诉我，哪里见过女孩子满满一脑袋都是花的？”

蓝曦臣憋着笑，突然伸出双臂将她环在胸前，双手各拈起几朵花，全部簪在了她的发髻上，顺势搂住她不放了，轻轻吻着她的头发，小声在她耳畔说道：“我小时候听母亲说过，要好好修炼，将来才能到天上寻找仙女。我问她仙女什么样？她说，仙女的头发是美丽的鲜花，一说话就会吐出花瓣，看她一眼就会被被她迷住，就不想回人间了。我一直不信，现在却信了，母亲没有骗我。世上是有仙女的，喏，就在眼前。”

周璨笑得肩膀不住颤抖，呼气如兰，“你骗我。你想种花我不拦你，只是不用在我头发里种吧？我这里有好多花种子，都给你，拿去想种多少种多少。”

蓝曦臣从后面抱紧她，埋首在她肩膀上，嗔道：“我没骗你。我被你这个仙女迷住了，丢失了魂魄，再也不想回去了。”

周璨道：“嗯，想来做客我是欢迎的，可不必这么哄我。”

蓝曦臣闷闷地道：“我没哄你。真的不想回去了。”说完突然便觉得轻松起来，若是真的不回去，那口一直堵在心头的郁结之气，似乎立即就散了。

周璨在他怀里微微地动了动，蓝曦臣没有放手，她便又依偎着他，说道：“好吧，你若是不嫌弃，可以帮我们种田。”

蓝曦臣想笑不笑，咬着牙道：“哪有这么待客的？”

周璨叹息道：“没办法啊，这里有这里的规矩。不干活就没饭吃，除非是生病。”

于是蓝曦臣虚弱地说道：“我生病了。”而且为了印证他“生病了”所言非虚，抱着周璨的手松了一点，但埋在她肩头上的头却放沉了些。

周璨幽幽地叹息了两声，“泽芜君，你这是犯禁了吧？蓝氏家规怎么说的？不可诳语，不可妄言。唉，当罚还是不当罚呢？”她语音轻柔舒缓，入耳十分舒服，蓝曦臣眼皮发涩，好像真的没了力气。

蓝曦臣沉缓地低声道：“你要罚我，我都认。”

周璨道：“我又不是掌罚之人，没资格罚你。再说，我也舍不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