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米饭是上等的珍珠粳米，里面没加药材，魏无羡勉强就着蔬菜肉片，慢慢地扒着米饭，吃相说不出的优雅缓慢，仿佛训练多年的蓝氏子弟，只是眉头打着褶，眼里盛满了生无可恋。

宴席进行了一阵，陆续有人提起家族中的一些动向，姑苏蓝氏各旁支的近况、散布于各地的猎场，最近的几次夜猎情况汇报，近年收支的光景等等。又说起玄门百家的新闻动静，好几个长老都提到兰陵金氏如今形势危急，仙督金光瑶恐怕如外界传言那样，诸多恶行只待证据确凿，公之于众。而秣陵苏氏的一些叛逃弟子将苏涉和金光瑶的一些密事也泄露出来，传得沸沸扬扬。

蓝忘机蜷起手指，他和蓝荀商量过，暂时不将临洮所见所闻向族中长老们透露，是因为蓝曦臣和金光瑶相交甚笃，如贸然公布金光瑶勾结北狄国师，用阴虎符剑指中原的事，只怕同时陷蓝曦臣于不义。

得让蓝曦臣首先抽身于和金家的关系，才能保住他的一世美名。但这显然不适合大面积讨论。

蓝曦臣听闻席间谈论，起初只微微敛眉，但随即散去阴翳，仍是和颜悦色，温雅如常，交谈自如。

一名身着礼服的门生从门外匆匆进来，递给蓝曦臣一封信。蓝曦臣看了一眼信封，甚是诧异，放下银箸，一手托了信，一手破开封印。几缕青烟组成一朵紫色莲花，自信封上冉冉升起，再须臾化去。蓝曦臣抽出信笺，看了两遍。

众位宾客都已经看见，知晓是云梦江氏送来的信，只是不知内容，看蓝曦臣的神色不露痕迹，都有些惴惴不安地猜测信中内容。未几，蓝曦臣淡然地放下信纸，开口说话。厅中人不约而同，全都停止了举动，静待听见什么惊人的消息。

蓝曦臣仍保持着款款微笑，宣布云梦江氏宗主江晚吟，将与清河聂氏宗主的堂妹聂嫺婉喜结良缘，婚帖已经送来。莲花坞将在下月十六日，结彩十里，大宴宾客，举办这一盛事。

顿时奕心厅内细微的说话声此起彼伏，就连家规四千条的蓝家人也止不住议论纷纷。两大世家联姻，这是玄门百家十余年来第一等的大事。而世家公子排行榜上一辈的俊杰里，终于只剩下蓝氏双璧，固执地坚守着第一、第二的头衔。

蓝启仁在下面抬头，望了望端坐在主座上的蓝曦臣，面色沉郁，眼神极为复杂，最后十分轻微地长叹了一声。

看别人都兴奋不已地议论着，魏无羡浑然不知所以，他悄悄凑近蓝忘机，问道：“蓝湛，这个云梦江氏，是什么来头？他家宗主叫江晚吟，厉害吗？”

他的目光是纯粹的好奇，并无其他任何情绪。反而是蓝忘机自己，一提到江澄，便觉得心中添堵。一个魏无羡的魂魄灰飞烟灭，跟江澄不无关系，要他心无芥蒂，他做不到。

魏无羡敏锐地察觉到蓝忘机的异样，似有所悟地道：“我知道了。惹蓝湛不高兴的，一定不是什么好人。”

蓝忘机微觉尴尬，他可什么都没有说。玄门中人，从来没有用“好人”“坏人”来分辨的标准，但一个单纯如此的魏无羡，让蓝忘机瞬间觉得回到了少年。

他朝他看过去，看见魏无羡似乎在思考要不要再喝一口汤的时候，鬼使神差地端过魏无羡的汤盅，一口将里面的汤全喝掉了。

一点都不苦。而魏无羡瞪大眼睛，“你……蓝湛……你……”，然后警觉地看向四周，“家规……”，他小声说道。

“无妨。”蓝忘机神鬼不觉地飞快将他的汤盅放回原处。

“唉，我算是明白了，什么叫吃不惯。”魏无羡悄悄做了个鬼脸，“简直是难以下咽。”

“你做个样子就行了。”蓝忘机对他说道。

“行。谢谢啊！”魏无羡笑着对他眨了眨眼，缩回身子，愉快地坐直了。

蓝忘机心跳无端漏了一拍。

这时厅中有人大声说道：“宗主，不是老夫多嘴，云梦江氏都大喜临近了，我们姑苏蓝氏何时也该有此喜事，以免青黄不接啊！”

说话的是白发苍苍的一位老者，蓝忘机称三叔公的旁系长老。姑苏蓝氏为了不让家主一人独断专行，带偏整个家族，因此自蓝翼后，定下了由旁系的杰出长者任长老，组成七位长老阁辅佐家主的惯例。

倘若家主违反家规，大逆不道，有损整个家族利益的时候，长老阁一致同意，可以罢免家主，重新推举新家主继位。除此之外，长老们并没有实权，但既然是杰出长者，必然也是威望深重，长老的话，分量就极重。

三叔公是现任长老阁中最年长者，连蓝启仁也要尊称一声“祖”的人物，辅佐了三代蓝家家主，品行高洁，刚正不阿，在蓝氏族人中可谓是一言九鼎。

蓝曦臣但笑不语，然美玉般的面容显而易见的出现了一丝暗沉，拿着银箸的手在空中顿了一下，再慢慢伸向面前的菜盘。

三叔公提出这个问题，亦是姑苏蓝氏众多族人的心病。蓝氏双璧如照世明珠，辉耀了近二十年，却仍然独秀于林，各自单飞，早就让百家猜疑颇多。在蓝启仁默认下，蓝忘机明志绝不娶妻，蓝曦臣的态度就特别值得玩味。

有人说蓝曦臣既没有遁入空门之念，也没有婚嫁之意，蓝氏宗主夫人的位置空了这许多年，蛛网都有八寸厚了吧。

反正对蓝曦臣的猜测，可谓是五花八门，好不精彩。近来，传出洞庭林氏有意结亲，而蓝启仁作为蓝曦臣最亲的长辈，也有捕雁之心，蓝家众人正略感欣慰时，这婚事却又被传出不得蓝曦臣同意，估计要无限期推迟了。

一时间，姑苏蓝氏很没面子。这不，就连长老阁都终于看不下去了。

另一位叔祖也发声道：“宗主，此事不宜再久拖不决，否则我们这些老骨头，都没脸见蓝家的列祖列宗了。”

蓝忘机瞧见蓝曦臣的面色暗了又暗，只是强颜欢笑，维持着风度，但他身在百余双眼睛注视之下，再细微的表情也被人看了出来，他的勉强，根本无处遁形。

开始零星的有几个人附和长老的意思，逐渐成为厅中众人的主流声音。虽说不是每个人都大声说出来，却很明显地能分辨出他们说的话——姑苏蓝氏的家主夫人之位不能再空缺了，否则四大世家里第一个衰落的，可能不是金家而是蓝家了。

蓝曦臣不置可否，直到最后都未再说过一句话。蓝忘机无比希望这晚宴早点结束。

可怜魏无羡一直等到撤席，都没能等到一个能吃的菜。回到静室后，魏无羡毫无形象地瘫倒在蔺草席上，夸张地呻吟道：“天啊！蓝湛！我算是见识了！如果不是你提前给我加了餐，我今晚就只能饿死了！”

蓝忘机在他身后关上门，问道：“你还想吃点什么？”

魏无羡翻了个身趴着，手肘撑起头说道：“嘴里苦死了，想喝糖水。”

蓝忘机暗自愧疚，道：“云深不知处无糖，明日下山买些。”

魏无羡没想到云深不知处竟然连糖都没有，懊恼得抓耳挠腮，一张神采飞扬的脸满是不甘，扯过坐垫抱在怀里，在地上滚来滚去，嘴里嘀嘀咕咕地小声抱怨着。

蓝忘机心念一动，走进内室，掀开一块松动的木板，从地板下的洞里拎出两壶酒来。

圆滚滚的白瓷酒坛包着鲜红的封皮，像两个穿着红肚兜的胖乎乎的雪娃娃，隐约的酒香顺着蓝忘机的手飘进了魏无羡的鼻子。

那人前一刻还无骨虫似的在地上拱，后一刹那便从地上弹起，准确无误地抱住了蓝忘机递过来的酒坛。

“天子笑？！”魏无羡眼睛亮得惊人，隔着封皮贪婪地闻着酒香，“这是……酒？”他一连吞了好几口唾沫，喉头发出咕隆的声音，“给我的？！”笑意涌上脸颊，开出两朵桃花。

蓝忘机点点头，意识有些模糊，仿佛置身一笼薄纱般的月光下，对面的少年惊鸿一面，无暇亦无邪的笑颜，从此永远镌刻在心底。

“好啊！真香！真香！”魏无羡狂喜，抱着酒坛坐到案桌旁，毫无怜惜地，狠心辣手地撕开封皮，立刻就像走进了一屋子的烈焰红唇的佳人，带着辛辣味的撩人香气扑鼻而来。

蓝忘机不喜酒，下意识地闭住了呼吸，但魏无羡脸上舒心的笑意，令他又放松了心境。

迫不及待地喝了两口，魏无羡停下来，将另一个还没有打开的酒坛递到蓝忘机手边，颇为难堪地说道：“那个蓝湛，实在不好意思，你都还没喝，我就喝开了。”

蓝忘机自然不会伸手去接，“给你的，我不喝。”

魏无羡道：“那怎么好意思！我一个人喝，你却在旁边看着。”他舔了舔嘴唇，“这酒，真的香！我以前是不是喝过？”

蓝忘机柔缓了声线，说道：“这是你最喜欢的酒。”

魏无羡忍不住又喝了一口，听到蓝忘机说的话，一时睁大了眼睛，不小心就呛了酒，剧烈咳嗽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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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2章 嵬巍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