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无羡扶额，似乎想甩掉脑海里令人不适的片段，然后抬眸望着蓝忘机，满眼的痛苦深深刺痛了蓝忘机，却听他问道：“我以前是什么样的？我杀过很多人是不是？我有没有做过和他们一样的事？为什么薛洋说他是在模仿我？……”

他反手抓住了蓝忘机的手指，力道奇大，自己浑然不觉，而眼中的痛色转变为心酸，竟在一瞬间让蓝忘机有他立即就要哭出来的错觉。

看到魏无羡难过，蓝忘机一阵锥心的痛，他想让他不必为前尘往事所累的期望终究落空，就算什么都不记得，只要在这江湖中一天，那些该或者不该他承受的，都要缠上来。

唯有挥剑斩荆棘，凌霜向阳生。

蓝忘机认真地回望魏无羡，用他最冷静的声音说道：“你是鬼道的创始者，薛洋不配跟你比。你从未用活人练尸，甚至都没有想过。你的确杀过很多人，却没有一个是因为残忍嗜血。你信我，魏婴传里的每个字，都没有因为你是我道侣，溢美一分。”

魏无羡目光由模糊重新清澈，在蓝忘机的疏导下很快平静下来。他原本就聪颖豁达，只是在共情时被何素的悲愤强烈感染，又见到许多惨绝人寰的场景，一时间控制不住，有个隘口宣泄出来，就好多了。

蓝忘机扶着他站起来，魏无羡拍了拍他的手，说道：“我没事了。果然听人说和自己亲眼见到，是两种感觉。也难怪你不想让我回忆起过去。这下我都懂了。”

蓝忘机道：“以后，我会陪着你，回忆起过去。”

魏无羡微微笑道：“也好，不过也不必一下子都告诉我。得让我缓一缓。啊……躺久了，头有点晕……”说着以手扶额，蹙眉垂头。

他似乎虚弱不能自理的样子令蓝忘机的冷静自持一下子没了，着急搂住他腰，道：“头晕得厉害？还有哪里不舒服？”

魏无羡顺势倒进他怀里，似若无力，道：“哪儿都不舒服。”

蓝忘机信以为真，俯身想要抱他，甫一低头，却被魏无羡搂着脖子，拉进一个深吻里，方知不过又是被借机亲近，短暂缠绵。

若不是这废墟清冷，此番纠缠足可勾起天雷地火，即便如此，蓝忘机仍不免一阵心驰神荡。激吻过后，恋恋不舍地分开，魏无羡双目炯炯，毫无病弱之态。

“好了？”蓝忘机一本正经，语气里似有若无一丝调侃。

魏无羡得意一笑：“好了！这药可灵了。以后有什么头疼脑热，有你这副药，保管药到病除！”

蓝忘机嘴角微微一扬，“我若病了，也得这副药。”

魏无羡却道：“那可不行。”

蓝忘机有些意外：“不行？”

魏无羡严肃地说道：“不行！这副药对我有用，对你就不大有用了。”

蓝忘机顿感失落，甚为不解，闷闷地问道：“为何？”

魏无羡神色十分慎重，一个字一个字地道：“含光君，你的修为比我高。如果哪里不舒服，必是重症，怎可能如我一般用药，就轻易好了。”他目光流转到蓝忘机的身上各处，又道：“那必须得罗裳尽解，焚香沐浴……”

他说了一半，停住了，因为蓝忘机问道：“药浴？”

魏无羡目光躲闪，道：“不是。”

“那是什么？”蓝忘机追问。

魏无羡点了点蓝忘机胸膛，指尖戳在紧实的肌肉上，抬眸道：“现在不告诉你，到时候，我教你。”

蓝忘机的耳朵有点发烫，看着魏无羡异常调侃的神色，深吸了一口气问道：“魏婴，你恢复记忆了么？”

魏无羡一愣，“没有啊！怎么了？”

“没什么。”蓝忘机转过头，并没有觉得失望。魏婴已经在自己身边，有些事情，本就无师自通的。

他们说笑一阵，先头的抑郁之气随之散去，魏无羡走近废墟里的一块空地，那里曾经有个巨大的铁笼，现在如其他铁笼一般，只剩下十数根直立的铁条。

“方才一路进来，我还奇怪这里以前好像并无怨灵出没，最近才有些变化。但偌大的宅院，死过那么多人，又抽取了那么多的尸魄，不可能没有怨气啊？”魏无羡拍着铁条，嗡嗡声中，黑屑纷纷落下。

蓝忘机道：“烧掉之前，被镇压了吧？”

魏无羡道：“我开始也这么想，但奇怪的是，何素他们的魂魄又怎么逃出来的？可惜共情只能看到他魂魄离体之前的情形，这后面的事，就不知道了。”

蓝忘机摇了摇头。

魏无羡又道：“他们的魂魄极弱，如果是烧毁之前就逃出来的，这么多年早就消散了。我可以肯定，他们是最近才出现在这里的。只是为什么，我还没有想到。”

蓝忘机说道：“当年金光善广招修练鬼道之人，后来各地出现很多活尸，虽然有人怀疑到兰陵金氏头上，却并无证据。金光善死后，金光瑶对外声称料理了薛洋，遣散了鬼修，活尸之事再无下文。”

魏无羡猛地回头，神色冷厉，说道：“就算查到兰陵金氏头上又怎样？谁替他们做主？推倒兰陵金氏吗？谁？”

蓝忘机无法回答。

魏无羡垂下眼眉，缓慢摇头道：“对不起，我不该问你，我知道这与你无关。也许失忆前的我，不会问出这样的问题。这个世界，也许一直是这样的。就像那些平民，死了就死了，被人用作玄门内斗的棋子。他们的命，是那么无关轻重。”

废墟上雾瘴飘忽，两人相顾无言。过了一阵，蓝忘机说道：“既然有证据，至少可公诸于众，是非论断，自有人说。”他再度握紧魏无羡的手，“还有许多关于你的真相，也要一并提交公断。”

魏无羡苦笑：“我么？我无所谓。反正都不记得。”

蓝忘机道：“可是我都记得。发生过的事，我不能当做不存在。”

魏无羡看着他，忽然脸色一变：“糟了，那个说书的老人！书铺主人都被杀了，他会不会有事？”

蓝忘机心头一沉，“那赶紧回去。”

两人匆忙赶回城中，夜色已深，然而城中却时有人来人往，食语楼外，灯笼未灭，大门洞开，大堂里竟然还有好些人。掌柜和伙计撑着灯，忙里忙外。

不少男男女女，扶老携幼的，在大堂打地铺，虽不是无处落脚，却也差不多要睡满了。

掌柜看见他们，来不及客套招呼，只道：“两位公子，实在抱歉，本店也没地方睡了。”

魏无羡道：“我们不是来投宿的。只想探望一下说书老伯。”

掌柜却以为他们是想着说书人的房屋还可住人，于是赶紧说道：“不用去了，他屋里也住了两家人进去，没地方了！”

魏无羡怎可能轻易放弃，“我们去看看就走。”

蓝忘机一路观望着店内的人，都是平民，并无百家修士混入其中。

说书老伯和他孙子挤在一起，已经睡了，没有危险。而且他小小的屋里确实住进了好几个人，屋子狭小逼仄，挤得满满当当。

两人悄然退了出来。魏无羡抹了抹额头，叹道：“果真是没有客栈了么？这么多人都没地方住。”

旁边一个伙计提着水桶打着呵欠路过，听见这话，接嘴道：“客栈都住满了。不过就算有客栈，他们也住不起啊。都是来看病的，原先医馆可住人，现在没地方住了，也没银子。我们掌柜心善，让他们住进来，一个人只收三文茶水钱！害得我们这么晚不得睡觉。”

他往前走了两步，又放下水桶，回头笑得殷勤，神秘地低声说道：“对了，二位公子，我们今夜估计是不得睡觉了。我和三娃子的房间可以让出来给你们，价钱好商量。”

蓝忘机和魏无羡两两相望。魏无羡看着蓝忘机放大的瞳孔，憋笑道：“多谢了。我们……有地方住。”

伙计失望地离去。

魏无羡推着蓝忘机往外走。蓝忘机道：“你说谎。”

魏无羡笑道：“我是好意婉拒。要不然，你愿意去睡他们腌臜气味的房间吗？”

蓝忘机闭嘴不言。

魏无羡道：“反正没地方住。不如去那个什么医馆看看？”

蓝忘机只得点头。

“悬壶青杏”大门坐落在徐州城中心一处街角尽头。它白墙黑瓦的大房子，延绵的围墙几乎占了侧面的整条僻巷。如今门楣上仍悬着那块黑底金字的匾额，与蓝忘机上次离开时并无二致。

因附近都是大户人家，高墙大院，反倒没有那些来求治病人的滞留之处，行人稀少。医馆也再无病人进出，大门紧闭，静悄悄地毫无人声。门扉上贴着一张告示，浆糊没涂均匀，已经翘起一角，在夜风里翻动。

“东家有事，暂停接诊。”魏无羡眼巴巴地瞅着上面的字，眼珠转动，说道：“写得匆忙，墨迹都未干就拿出来贴了。”

他指着明显的擦花痕迹和被浆糊晕染开的笔画，给蓝忘机看。

确实如此。蓝忘机思忖，这里既是医馆，也是天师门的据点，自己亲眼见过，里面少说也有上百人，怎么说有事就整个关闭？一关就是好几天？

魏无羡在门口转了两圈，说道：“含光君，想什么呢？进去看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