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风穿过黑色的人形，将它头发和本就模糊的四肢吹成柳丝状，好不容易才又聚集起来。那是一个中年男人的影子，看不清楚面目，看服饰依稀也是位玄门修士。

魏无羡睁开眼睛，眸色转为暗红，脸上仿佛戴了一层面具，神情异常冷峻，面向黑影问道：“来者何人？”

那黑色人形模糊的面部，在应该长着嘴的地方，露出了一个洞，蓝忘机透过那个洞口看见了后面的乱石。

魏无羡道：“你没了舌头？”

那黑影收拢了“嘴”，点了点头。

魏无羡蹙眉思索了一下，转头对蓝忘机说道：“这怨灵魂体不全，不知道问灵如何？”

蓝忘机低头看着脚下，选了一块看起来比较平整的石头，携琴走过去，用丝巾垫着坐下，将七弦琴置于膝上。

“就先问他是什么人。”魏无羡说道。

蓝忘机信手一按一拨，琴音如泄。余韵刚刚消失，琴弦微动，随着几声空蒙的弦响，怨灵很快做了回应。

“他说，亭山何氏何素。”蓝忘机解读出琴语，微微睁大了眼睛。

魏无羡眼睛颜色恢复了正常，喃喃地重复了一遍，皱眉思索，看似对“亭山何素”并无印象。

蓝忘机想起亭山何氏无故消失之时，魏无羡已经在乱葬岗被百鬼分食，回来后又失去记忆，他们前两个月查探到的线索，魏无羡还没来得及仔细了解，因此没有印象。

“亭山何素，在金鳞台凌云座当着众人面前，刺杀金光善未遂，被兰陵金氏清理。亭山何氏也随之销声匿迹，无人知道去向。但前段时间，你在金鳞台找到八只恶鬼，证明何素是中了摄魂夺舍咒，被控制而做出当众杀人之事。”蓝忘机解释道。

魏无羡埋头想了一阵，“我想起来了，你给我看的手稿里，好像有类似的阵法设计。不过没写全也没写名字，我就说这阵法有些阴损诡异，竟然被用来害人了。”

他略加思索，对蓝忘机说道：“你再问他，是因何而死？”

蓝忘机点头，拨动琴弦，低沉的琴音传出很远，然后是泠泠两声，怨灵的回应也随之而来。

“他说，他未死。”蓝忘机解出琴语，微觉意外。

魏无羡转向他，眼中有疑，低声道：“不可能啊，未死怎么能魂魄离体，成为怨灵？”

这种情形蓝忘机也未曾遇见，短时间内不能解惑。但蓝家的问灵之术，独步玄门，以琴音捕获亡灵魂魄，令其吐露真相。蓝忘机自忖怨灵的魂魄在自己的问灵之下，不能说谎。

魏无羡想了想，道：“我该不该怀疑含光君的问灵术？”

蓝忘机道：“不该。”

魏无羡讪然笑道：“哦。我想也是。”随后又道：“那请含光君再问一下，为何魂魄离体？肉身在哪里？经历了什么事？”

这些话转换为琴语，十分困难，蓝忘机低头沉吟一阵，手腕放低，慢慢拨动琴弦，琴音缓慢低沉，力求精准，以防怨灵解析错误。

漂浮在空中的黑影突然剧烈地抖动起来，此时并无大风吹过，而黑影在顷刻间抖得仿佛要散架似的，人形都要抖没了，琴弦却久久未动。

“不好！魂魄要散了！”魏无羡急道，脸色立沉，双眸在一瞬间重回暗红，快速执笛吹奏出几个高音。蓝忘机只觉耳膜一痛，那边笛声已止。

黑影重新聚拢，平静了下来，仍抖抖嗖嗖地漂浮在他们面前，影影绰绰的双臂合拢过来，对魏无羡行了一个礼。

魏无羡脸色沉重，对蓝忘机说道：“它的魂魄有很大问题，你的问灵术它承受不了。不能再问了。”

方才已经发现了，闻言蓝忘机点点头，将琴收到琴囊中，说道：“如此，便不知它因何困在这里了。”

魏无羡想了想，将笛子插在腰带上，往地面四周看去。“还有一个办法，共情。”

共情是最直接了解亡灵过去经历的方法，胜过任何言语，有个唯一的缺陷：容易被亡灵的怨气沾染，魂魄受损。

蓝忘机担心他本来记忆有损，身体吃不消，于是抓住了他的胳膊。

魏无羡回头道：“别担心。有你在，如果我反应激烈，你唤醒我便是。方才我发现这个魂魄竟然是几十个残缺的魂魄拼凑起来的，我一定要看看是怎么回事。”

蓝忘机没有收回手。

魏无羡笑道：“含光君，我信你，你也要信我才对啊！虽说我失去记忆，可这些法术我要用的时候，就是会用，甚至都不用思索的。你没有发现吗？”

蓝忘机早就发现了，心中稍安，手指力道松了松。

魏无羡找了块看起来稍微平坦的地势，正要往地上一躺。蓝忘机抢先蹲下，取出一件外袍铺在地上，也不管华贵的衣服沾染上污渍。

“含光君真是不懂惜物，这件袍子可值钱了吧？这么糟蹋。”魏无羡调侃道，可说归说，却是毫不客气地就躺在了蓝氏价值不菲的外袍上，双手交叉放在腹部，闭上了眼睛，宛若一尊完美精致的睡神。

蓝忘机守在他身旁，寸步不离。魏无羡虽说全身一动不动，仿佛昏迷沉睡，但阖上的眼皮底下，眼珠却是滚动不止，片刻未停，可见共情看到的经历一定不凡。

那怨灵的黑影就飘在魏无羡身边，影子组成的四肢软软地垂着，随风微动，活像一个飘飘荡荡的吊死鬼。

时间过得特别慢，而周围的死寂让等待更难耐。蓝忘机一直留心着魏无羡的状况，生怕漏掉一点危险迹象，造成他魂魄损害。好在魏无羡的睡颜虽然一直神色沉重，倒不见特别激动。

直到蓝忘机目不转睛，盯着魏无羡看了大约三盏茶时间，魏无羡终于一个激灵，醒了过来，更是猛一挺身，直直坐了起来。

蓝忘机赶紧问道：“怎么样？”

魏无羡转向他，目光有些呆滞，突然间大汗淋漓，额头上冒出缕缕汗水，顺着脸庞不住滑落，然后元神归位一般，只略显疲惫地道：“看到了！”

必然不是什么愉快的经历。蓝忘机心中忐忑，没有追问，而是掏出一张干净的手帕，替他擦了汗，又拉过他的手，输了一波灵力。

魏无羡歇了一阵，看向他们面前又在跳动的怨灵，哑声道：“你一定猜不到我看见了什么。”

蓝忘机心越发沉重，“一定很不好。”

魏无羡咬着牙，看着那些铁笼的栅条，说道：“岂止是不好，简直丧尽天良。”他又闭上了眼睛，仿佛要平复一下心绪，低声道：“蓝湛，给我一个锁灵囊。”

蓝忘机取出一个递给他。魏无羡伸手接了，眸色转瞬变红，转头对那怨灵说道：“你们放心，我将好生保存你们的魂魄，有待昭雪之日。”

那怨灵在空中像是点点头，又作了一个揖，化为黑气钻入囊中。

“你们？”蓝忘机诧异问道，这个怨灵怎么是“你们”？

魏无羡说道：“我慢慢说给你听。这个怨灵的确是何素，但又不是何素，因为他的魂魄已被撕碎，他们的魂魄都被撕碎，为了不让他们的冤情永沉地底，何家七十多口男女老小，拼着最后残存的意识，将残魂勉强凑在了一起。”

“他们遭遇了什么？”蓝忘机心情沉重，问道。

“他们被活活拔去了舌头，练成活尸。”魏无羡尽量用平静的语气说道，然而声音颤抖，因为共情时五感与怨灵相通，真真切切经历了拔舌之惨痛，练尸之万蛊缠身。

“……？！”蓝忘机顿时舌根发苦，一把握住他的手，“你……太危险！”

也许是蓝忘机的反应太大，魏无羡被蓝忘机吓了一跳，一愣之下随即自嘲：“危险？你可记得我是夷陵老祖！这算什么？含光君，你也太紧张了。”

蓝忘机仍是耿耿于怀，将他双手握在掌心，“倘若我知道经历如此惨烈，我定不会让你冒险。”

魏无羡也不知是感动还是好笑，故意沉了脸，说道：“打住打住！你看我不是好好的？我跟你说，这事还非得共情才能弄清。你知道有多少人被做成了活尸？又有多少人死在当场？”

蓝忘机不能回答，只觉压抑得透不过气来，魏无羡的神情已经说明了一切。

“这里的确是练尸场。何素他们被练活尸之前，已经有几百人被做了试验，有玄门修士，也有普通的平民。至于他们之后，还有多少人，就不得而知了。另外可以确定的是，何素当众刺杀金光善，是兰陵金氏做的局，因为练尸场需要活人，最好是有修为的修士，像亭山何氏这样被灭门的，不止一家。”魏无羡缓缓环视四周，像在还原这地方被烧毁前的样子，最后目光回到蓝忘机脸上，说道：“主导练尸场的，是薛洋，他想练出像鬼将军一样的活尸，但试了几百人，一直不得法。”

蓝忘机觉得手指发冷，魏无羡叹息：“我没想到，薛洋竟然是一个如此年轻，长得还挺俊俏的少年，可下手真是歹毒。而金光瑶，我甚至不敢相信长着这样一副慈眉善目的脸，说话温言细语的他，却能做出和薛洋一样残忍的事。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