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无羡擦拭着中衣领口上的血迹，那是妖兽留下的，擦拭过后迅速将衣领扯开露出锁骨，又若无其事地掩上去。时间掌握得刚好，足够让蓝忘机看清他没有受伤，又短到旁人来不及注意到他在做什么。

因为蓝忘机虽然在给伤重的修士上药，但心神是一直没有离开他的。

于是魏无羡只觉得锁骨上方一点轻微的发烫，掩好衣襟略一抬眸，便恰到好处地捉住了蓝忘机收回的一瞥，他微微一笑，随后撑了个懒腰。

这时听到了江澄纳妾，风波平息，这个石破天惊一般的消息。

魏无羡打呵欠的嘴根本没办法合拢，双手保持着上撑的姿势，直愣愣地瞧着读信的蓝曦臣，过了半晌方才问道：“泽芜君，我一定听错了？”

蓝曦臣摇摇头，颇为无语。玄门百家里也不是没有纳妾的家主，但游侠出身的云梦江氏自先祖以来从未纳妾，而江澄又是个有名的不近女色，新婚重伤才十几天，居然就纳了妾，还是新婚妻子给他定下的。

不得不说，真算得上石破天惊。

伤者都聚集在这一片，方便救治，石头上，草地上稀稀落落地躺着坐着人。蓝曦臣身后一个小家族的客卿，大约四五十岁，此刻笑得有些猥琐，看没人发表意见，于是说道：“我看这位江夫人真是聪明绝顶。”

不要说魏无羡蓝忘机，就连蓝曦臣都觉得这个论断有些莫名其妙。

一时间好多双眼睛聚集在那客卿的身上，他不紧不慢地拈着自己的短髭，说道：“那日我听去救过江宗主的人说，江宗主的伤即便治好了，也是毁容。哎呀，整张脸都烂得不成样子，还有脖子！”他用手在自己身前比划，夸张地道：“一直烂到胸口！哎呀呀，你们想想，江夫人天仙一般的人物，对着那张脸怎么下得了……下得了……”他看了看四周，发觉没有女修，又道：“下得了嘴？这一纳妾！贤夫人的名声也有了，传宗接代的事也有人顶了……”

他一说完，遍地无声。这番话过于直白且轻薄，好在没有小辈在旁边。那客卿自觉众目加身，反而沾沾自喜。

蓝曦臣低眉敛目，面罩寒霜，一言不发地起身后，绝袂离群，如一只雪影孤鹤。蓝忘机望着他身形消失在一丛灌木后，然后看了魏无羡一眼，欲言又止，继续低头照顾伤者。

魏无羡是什么荤笑话没听过的人，但也觉得那客卿说得有些过分，为免尴尬，龇牙无声地干笑几下，决定无视旁人，只盯着蓝忘机给伤员上药的手看得津津有味。

谁知旁人却不想放过他。那位客卿说道：“魏先生，你曾经做过江宗主的师兄，在射日之征里立下赫赫战功，又为报温情温宁大恩，保江宗主的名声，忍受天下人痛骂，被却被江宗主带头绞杀。啧啧啧，这次江宗主遭难，只怕也是天理昭昭，报应不爽。”

蓝忘机心头一震，目光如冰刀一般射向那客卿。那人却讪笑着望向魏无羡，似乎想听他说出惊人之言。

只是飞进了一片阴翳，魏无羡沉眸片刻，释然一笑：“这位大哥似乎搞错了一件事，当年我是被百家围剿的，而对我喊打喊杀的那些人，根本就不在乎我是不是冤枉的。”

他意味深长地看着那客卿，说道：“我仿佛也记得，当年那些人中间，好像也有你。”

那客卿与魏无羡目光相对，顿觉无风自冷，打了一个寒战后迅速起身朝另一拨修士围聚地小跑了去。

蓝忘机将手中绷带最后一个结打好，收了工具药品，对伤者颔首致意，掸了掸家袍，缓步走向笑吟吟望着自己的魏无羡。

“含光君作何？我没受伤。”魏无羡狡黠笑问，他单脚踩在石头上，抱臂抱着膝盖，另一条腿悬在前面，悠悠晃荡，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

蓝忘机面色无波，只低声道：“随我来。”便朝人少之处行去，择了一颗枝繁叶茂的大树下静待，料想魏无羡待会必定跟来。

果然片刻后草木悉索，有人突然贴近他，一双手臂缠上了他脖子，气息熏染，体温骤然上升。

蓝忘机翻手捉住那两只不规矩的手臂，将人拎到身前，手出如风，上下左右检查了一遍，发现真没一处受伤，这才颜色稍霁，握着他手腕说道：“下次不可莽撞。”

魏无羡怕痒，一直像泥鳅一样左扳右跳，此时假意呼痛，但仍知道控制音量：“啊啊啊——我没被妖兽伤到，要被含光君捏碎骨头了！”

蓝忘机却未上当，眼底亦无笑意，正色道：“若预料不错，往后还有多场大战，我不许你不顾自己安危。”

“啊！含光君真是危言耸听呢。”魏无羡满是无所谓地继续笑笑，“你忘了我是谁么？我是不输给含光君的夷陵老祖呢。当缩头乌龟？我可做不到。”

蓝忘机有一丝犹豫，但对魏无羡的担忧之心又占据了上风，他是不愿意再经历那种绝望时刻了。

魏无羡岂能读不懂他的心意，眼见左右无人，“啵”地一下在他脸上印了一吻，又气定神闲地退开，噙着笑说道：“我懂。我答应你，一定会小心的。不过我也要声明在前，小心归小心，你也要相信我的判断。我既然有一身的本事，总不能躲在你的庇护下吧？”

他笑容灿烂，言辞真切，目光里没有半分恐惧。魏无羡自年少时便惊才绝艳，天赋卓绝，更在射日之征独创鬼道秘术，一骑绝尘。他本就是战力的巅峰，甚至有段时间是恐惧的源泉，与躲藏退缩无关。

蓝忘机突然有点明白魏无羡的意思了，魏无羡哪怕被碾死一万次，也不可能躲在谁的羽翼下颤抖。他的归来，给了自己勇气和希望，反过来，即使是自己，也不应该是他的桎梏和封印。

“所以，含光君是信我了？”蓝忘机若有所思，魏无羡趁热打铁，“除非万不得已，我不会冒险，你也一样，知道么？”

蓝忘机眼前，是魏无羡坦诚至清的眼睛，湿润温柔，坚定与信任，与魏无羡在灵境里和他分别时的那个眼神，此刻重叠在了一起。

“我——信——你。”一字一顿，便如卸去千钧重担，洗去妄念和畏怯，蓝忘机觉得自己第一次在同一个心境里，与魏无羡相视而笑。

他们沿着山林里溪流信步而行，一边检查是否有漏网的妖兽，一边分析形势。

“很明显这些日子泛滥的妖兽鬼怪，绝非寻常。可姬昀、金光瑶到底想怎么样？用妖魔鬼怪打击修仙界？为何一直不出面？”蓝忘机疑郁说道。

“玄门百家被逼着四面出击，都是被动而为。邪祟却越除越多，我看这样疲于奔命，终究是不行的。”

“可我们毫无头绪。”若说有多么担忧，倒不至于。在魏无羡的引领下刚刚堪破了心镜，蓝忘机其实对外界的磨难颇为平淡——逢乱必出，直至身死，本就无需考虑。

“要是阴虎符还在就好了，我可以用它看看，邪祟频出鬼怪横行，到底是什么人在作乱。”魏无羡只是轻微地叹了口气，但蓝忘机看见他眉宇间忧忡正盛。

在他们去灵境前，将阴虎符与何素等人的魂魄一并托付温情暂为保管，因这些终属阴鸷暴戾之物，与灵境的纯净灵气相冲，不便带在身旁。但温情温宁不告而别，未曾留下丝毫线索，他们回来后忙于四处除祟，也没机会寻找。

蓝忘机轻轻摇头。

魏无羡挠头道：“温情温宁最后一次出现是在莲花坞，要不我们去那里查查？说不定还能问到些忽略的蛛丝马迹？”

蓝忘机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魏无羡又道：“此间除祟已告一段落。我们快去快回，说不定还能赶得上另一个地方邪祟爆发。也说不定脚程更近，你说呢？”

蓝忘机再次看了他一眼，魏无羡眉眼笑意，一切如常，于是淡淡地说了声：“好。”魏无羡拉着他立即转身往回走，说道：“那我们去跟兄长说一声。”

“魏婴，若赶时间，我直接给兄长留信即可。”蓝忘机说道。

“是吗？那不太好吧。不过你看见兄长去哪里了吗？”魏无羡回复显然心不在焉，不过例行询问罢了。

“没有。”蓝忘机看似随意，眸光在魏无羡脸上一掠而过。

那张脸倒是毫无瑕疵，半点没有异样，“那……我们还是留信吧？”

蓝忘机略有迟疑，然后答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