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光瑶这一笑，如牡丹初绽，就连旁边的江澄也察觉到了，绞着两道细眉，冷冷地往这边瞟了几眼，手指在紫色指环上缓缓转着圈，看到金光瑶笑得灿烂，不由得细微地哼了一声，高高扬起眉梢，神色说不出是奚落还是嘲讽。

而金光瑶只是再次笑笑，随即又垂下眼帘，将满眼亮闪的光隐藏在长睫之下，姿态优雅地端起茶盏，将那白瓷茶盖轻缓揭开，吹尽茶汤面上浮末，趁着茶香悠长，心满意足地呷了一口。

那边聂怀桑脸色一阵铁青过后，又是一阵雪白，最后憋得通红，正要站起身发话，却听见苏涉又大声说道：“在下并不认为朝廷能做到不偏不倚，哪朝哪代不是一样，都是打压我们这些小家族，最后还是对那些大家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否则怎么几百年过去，还是这几大家族呢？”

周璨未及做出回答，苏涉话音甫一落地，厅中立时就掀起了潮水般的赞叹声，这次倒不是谩骂，而是异口同声的赞同。出席清谈会的仙门首领，除了几大世家，都是些小家族的宗主，苏涉的一番言语，切中心坎，须臾间二百来人就自然结成了同盟。

苏涉直立厅中，嘴角压着漠漠笑意，盯着周璨背影，不相信她在群情激愤中能编出花来，压得下这些家主心里的怨气。所谓法不责众，这些家族虽然远不及四大世家势力庞大，却胜在数量众多，遍布整个中原，更有偏远僻壤，如果都有意反抗，朝廷也未必压得住。

何况，当年岐山温氏何等威风，富可敌国，豢养数万精锐修士，还不是败在了在众仙门的围攻之下，这其中各个小家族的作用不容小觑。要知道，当初他们面对的，还是能乘风御剑呼风唤雨的修仙之人，对付朝廷的凡人，只怕不费吹灰之力。

魏无羡在蓝忘机袖子里，看不见厅内众人的脸色，只听到各人说的话，此刻闹哄哄的乱作一团，心道这个苏涉表面上有礼有节，为小家族抱冤叫屈，实则是全盘针对朝廷的税赋策略。四大家族的代表仅各一人，小家族的代表却有二百余人，只要他们一人吐口唾沫，今天周璨就别想站着走出去。

魏无羡不安地在袖中动了几动，一个微温的手掌隔着两层丝缎将他轻轻压住，几乎不可察觉地抚摸了两下，纸人魏无羡紧贴着袖子面料，顺口就吧唧亲了一下。蓝忘机手臂轻颤，耳根发烫，抬起长睫往厅中一瞥，所幸无人注意。

众人的注意力都在周璨身上，她兀自端坐在席，身形一动不动，旁边惜言双手捏住衣衫下摆，已经捏出一片皱褶，脸颊苍白，温婉美丽的眼睛里蓄满了泪水，极力稳住自己的的身子，不在众人面前颤抖。

等到这阵喧闹声渐渐走低，周璨方不慌不忙地说道：“苏宗主之意，是指朝廷处事不公，对小家族过分苛待，而对大家族网开一面？可是今日之前，朝廷还从未向仙门征收过税赋，也从不曾插手过仙门之间的争斗。大小家族的兴衰荣辱与朝廷何干？修仙问道者，不去提升修为，护佑百姓，建功积德，反而流连于争权夺利，实在有违天理。”

苏涉淡漠的笑容凝结在脸上，一时语塞，半晌无人应对，寂寂无声。忽然厅内有人大声说道：“咱们家族虽小，可这点家底都是拼了命挣来的，如今朝廷说要收走就收走，让我们这些小家族喝西北风去啊！”

跟着一个壮硕的身影站起来，鹰面虎目，络腮胡须，绛褐色的家袍，约莫四十来岁，声若洪钟，带着些杂音，震得厅内人耳膜发颤，显然修为不俗。他环顾四周，看见人人都盯着自己，便道：“在下城阳郭平，实在不满朝廷任意作为，今日我在这里就头一个反对！有没有人跟我一样的？”

眼见他声音洪亮，响彻大厅，不少家主就跟风呼应，一声一声的“有”开始密集地响起，只怕几刹的功夫又要汇成一片声浪。苏涉嘴角微弯，跟郭平对视一眼，各自细微地点了点头。

蓝忘机与蓝曦臣、蓝启仁都是面对众家主而坐，把厅内众人的一切举动看在眼里，须臾间懂得了金光瑶为何成竹在胸：不必四大家族出面，仅仅让这些小仙门起了反意，朝廷的旨意就难以执行下去了。

蓝曦臣瞧着金光瑶静坐在当前，正欲以眼色询问他是否特意安排的苏涉、郭平出面，却不料周璨陡然从座上站起，衣裾转出一阵风，转身面对郭平，厉声问道：“郭宗主，你这是公然反叛么？”她自出现在奕心厅内，一直不急不躁，言语平和，此刻声色俱厉，仿佛已然盛怒，声音之大，直将众人的话声压倒。

而那位郭平，也是个暴躁性子，见周璨一个娇滴滴的女子厉声斥责自己，盛气凌人，便觉得脸上挂不住，顿时提高了嗓音说道：“什么反叛不反叛！这里这么多仙门世家，没有一个认可朝廷的。难道都是反叛吗？”

“我只问你，是否公然反叛？”周璨凝视着郭平，原本黑亮如星的眼神深不见底，语气却是越来越严厉，话语也越来越尖刻。

郭平也不甘示弱，脖子上青筋暴起，显然也是动了怒，被一个女子在众目睽睽之下步步紧逼，不做对应如何咽得下这口气，于是大声道：“是又如何！难道朝廷会派兵灭我九族？”双手拳头紧握，不知不觉在话语中用上了灵力。

周璨冷笑了一声，道：“派兵？哼，你太高看自己了。”

两人之间剑拔弩张，说的话也越发难听，蓝曦臣不得不出声协调，刚刚说出：“二位……”便听到郭平怒极反笑：“哈哈哈！告诉你，派兵老子也不怕！不派兵？凭你吗？你这样的小姑娘，我一只手可以捏死一串！”

蓝忘机皱起眉头，这郭平说话鄙俚浅陋，正想将他禁言，却听见周璨又冷笑道：“郭宗主，好大的口气！当着这么多仙首的面，可不要只顾着往脸上贴金才好。”分明是在讽刺郭平知道在清谈会上只是动动口而已，故意说大话哗众取宠。

她身旁的惜言跪坐在蔺草席上，听她这话出口，身子一抖，抬头望着她，终于忍不住掉落了泪水，却咬着牙未吭一声。

魏无羡在蓝忘机袖子里跳了起来，暗道：“这郭宗主要遭！”他听周璨句句紧逼，明明就是在激怒郭平，让他忍不住出手；既然周璨引诱郭平出手，自然有十分的把握郭平伤不了自己，那么，周璨手里肯定藏着杀手锏，只是不知道是什么。

但魏无羡看不到周璨与郭平及厅内众人的神情，只听到他们的谈话声，思量就比看得见他们的人更深一层。在蓝忘机与众人眼里，周璨是因为朝廷的尊严被轻视，忍不住出口训斥，毕竟年轻气盛，说话间就渐渐失了分寸；而郭宗主性子急躁，更不肯屈居一个女子之口。两人逞口舌之争，各不相让。一时间，有人想劝解，有人想煽风点火，更多的人则是想看笑话：把周璨气哭了才好。

但周璨此话一出，厅内鸦雀无声，郭平闻言脸色瞬间变黑，红黑相间几次，忍着没有回嘴，周璨面纱之上，双眼满含讥诮，黛眉高高挑起，“嘿嘿嘿”冷笑三声，似乎对郭平的甘拜下风很是不屑，傲然一个转身，准备坐下。

魏无羡顾不得有人发现，在蓝忘机的袖子里上蹿下跳，大声喊道：“蓝湛！快阻止郭平动手！”可终究是附在一片薄薄的纸人身上，力度和声音都太小，蓝忘机察觉时已经晚了。

随着一声暴喝，一道深褐色的剑芒电射而至，直指周璨后心。郭平还是没能忍住，召出仙剑对周璨下了杀着：这一击使了全力，就是要一剑毙命，让她没有命回去搬救兵。

满厅主宾，没人想得到郭平会在背后偷袭，只一刹那，蓝忘机、蓝曦臣、蓝启仁的三道飞剑一齐飞去阻挡，却仍晚了一步，郭平饱含灵力的仙剑冲在三把飞剑的前面，只余毫厘即可将周璨刺个透心凉。

众人的长吁声中，一个女子的惊呼声尤其凄厉，惜言惊声尖叫了出来。接着一道刺目至极的白光蓦然自周璨全身而起，比晴日里正午的太阳还要明亮十数倍的光芒，让所有人都紧闭了双眼，耳中只听到如狂风呼啸过荒原的呜呜巨响，中间夹杂着一个男子痛苦的呼声，那呼声逐渐变大，终于压过了一切声响。

郭平的仙剑插在他肩头，从左肩琵琶骨刺入，从后背透出，鲜血淋漓而下，有如泼水，他右手按着剑柄，拔也不是，不拔也不是，整个人如同猛虎爪下的兔子，瑟瑟发抖，本来黝黑的脸皮，灰白出三层不敢置信的惊惧，张大的嘴在扭曲的面容陪衬下，尤其狰狞。

痛苦的呼声从郭平口中发出。他被自己的仙剑一剑刺穿，剧痛是必然的，但却不至于痛呼出声，而且他的呼痛声越来越大，简直不像年逾四十的仙首，倒像是个三岁小儿，一点点磕磕碰碰就哭个天昏地暗。

但没有人意识到郭平的丢脸，所有人睁开眼睛第一件事就是望向周璨，而周璨好生生地站在原地，背对着郭平，似乎连手指头都没有动一下。没有人看到她是怎么出的手，怎样让郭平自己的仙剑洞穿了自己。

深不可测，不可战胜，厅内二百余人，人人瞪大了眼睛，脑海中自然而然地浮现出这几个字。各种无法言喻的神色在众人脸上反复呈现，最后汇聚成满厅的震惊，在郭平一声比一声凄厉的痛呼声中，如冬日霜降一样的寒气笼罩在每个人的心头。

纸人魏无羡探头出蓝忘机的袖子，看到的就是这番情形。他扯着蓝忘机的袖口，让蓝忘机低头看着他，说道：“天师门！”蓝忘机琥珀色的眸子已经晕成深棕色，皱着双眉点了点头。周璨方才不管做了什么，从结果来看，与当日天师降临时如出一辙，都是以万夫莫当之力直接毁灭对方的信心。周璨这个人，与天师门绝对脱不了干系。

此时才有人回过神来，郭平旁边的几位家主凑过去，将他扶住坐在地上，点了几处穴道，又拿出伤药，给他止血，但郭平一连声痛呼，嗓子都已经嘶哑，却仍然没有办法住嘴。旁人见他如此，也不好出声阻挠，只能硬着头皮给他疗伤。只是那柄仙剑，陷得如此之深，几个人将郭平死死按住，一人手上用力，将仙剑拔了出来，顿时鲜血喷了那人一身。郭平双眼翻白，居然硬撑着没有晕过去。

金光瑶面色晦暗不明闭嘴无言，江澄眉头紧锁杏眼圆睁，聂怀桑一脸惨白身子发抖，几人都不约而同回首望着蓝曦臣，似在等他作出指示。

蓝曦臣望向蓝启仁，蓝启仁叹了口气，微微摇摇头，此刻不知道说什么好。蓝曦臣只得强作镇定，对周璨道：“周主薄原来深藏不露，修为绝顶啊！”

谁知周璨轻轻一笑，道：“蓝宗主见笑了！我手无缚鸡之力，并无修为。”言语轻快，似乎郭平刚才的惨像与己无关。

听到这话的所有人都是一呆，蓝曦臣冷冷地道：“事到如今，周主薄还要隐瞒吗？”本来郭平偷袭周璨，作为主人的姑苏蓝氏没有事前提防阻止，应属失策；可是瞬间情形反转，郭平重伤，周璨毫发无损，言笑自若，就连君子如蓝曦臣，也觉得再没有跟她客套的必要。

周璨笑道：“蓝宗主，但凡朝廷命官和将士，虽是凡人，不比你们驻颜益寿，但却有一个特殊的能力。”她环视四周，声音里透着笑，目光却森冷阴寒，依次从金光瑶、江澄、聂怀桑、苏涉、郭平等人脸上掠过，“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一旦遭到修仙之人的攻击，将全数反弹回去，灵力越强，反弹越强。”

她轻飘飘的一句话，却如同平地惊雷，震得众人目瞪口呆。而她一介女流，纤柔娇弱，但众人与她眼光接触，竟然觉得有如针刺，遍体生寒，她目光最后定格在郭平脸上，笑道：“郭宗主，修为不错啊，可惜你再也用不上了。”

郭平还在声声痛呼，充血的双眼瞪着她，冷汗从额头不住渗出，与自己的鲜血混合在一起，将半个身子的衣服湿透。他身下的蔺草席上，斑斑血迹不断往旁边扩大。几个家主，扶的扶，按的按，给他止血疗伤。

周璨伸出一只纤纤素手，在身前从左至右三指轻拈，像是拉扯着一根无形的线，紧接着做了一个掐断的动作，说道：“罢了，结束你的痛苦吧。”话音刚落，郭平一口鲜血狂喷而出，突然发疯一样挣扎起来，几个家主都按不住他，才裹好的伤口崩开，鲜血又流了一地。

“我的灵力！我的灵力！啊……”郭平双手在胸腹乱挠，双眼瞪到极限，眼珠子都似要掉出来，沙哑着嗓音，极度惊恐地大声喊道。

难道这个女人身怀绝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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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交锋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