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无羡正随着蓝忘机躬身向天师行礼，闻言脱口而出：“这里就是昆仑？方八百里高万仞的昆仑之虚？”
本来见到天师，虽然也没忘了礼仪，魏无羡却收回赞叹的目光，下颌微扬，做出一副这里不过尔尔、本老祖见怪不怪的姿态来。可乘风这句话，瞬时将他故作的镇定砸得稀碎，声调不自觉地提高了八度，星光璀璨之下分外俊俏的脸上，极度惊愕无处可藏。
“不可思议。”蓝忘机竟然也开口附议。魏无羡惊愕之余回头看了他一眼，那张极为冷峻的脸上，目光非比寻常。在外人面前，含光君不问自答可是堪比六月的雪，想来心中被这颠覆想象的“昆仑虚”震撼到的程度，跟自己也无二致。
天师垂眸盯着星盘不语，似乎没有听到面前的对话。他换回了道袍道冠，面色淡然若水，双手笼在袖中，那把曾经掀起风云的银丝拂尘将倒不倒地倚在臂弯里，看不出心境如何。他们所处的空间广袤到无垠无涯，天师身后这棵盘根错节的巨大光树和异彩纷呈的漫天星斗，让空气浸透朦胧又柔和的光芒，目力所及，每个人的一举一动都如梦如幻。
乘风相貌没有变，却做一个小道童打扮，青衫素雅，倒更显清秀，他手里拿着团似线非线半透明的软丝绦，慢慢地一圈一圈地缠绕在手上，高高扬起头，嘴角上翘，傲然道：“是啊！只不过是往地下高万仞。”
魏无羡在心头盘算了一下，往地下算高万仞之数是什么概念，只恨当年学艺不精，看到数字就分心，马马虎虎混个甲等，之后从来不用，一时间还反应不过来。他回头看着蓝忘机的脸，想着蓝忘机一定已经算了出来，要不要问一下，又觉得这一问肯定会在乘风面前丢了气势，眼珠滴溜溜转了好一阵，终究是没有问出口，慢慢露出一个微笑，转身对乘风说道：“小道长，好不容易进来了，不请我们坐一坐？”
乘风小嘴一闭，亮亮的眼睛往上翻了翻，多少露出了些眼白，看天师坐在那里没有说话，只得做出主人的样子来，端正了身板，扯下两截手中的亮丝绦，呵了口气轻轻一吹，寸许长银光闪亮的丝绦像羽毛般轻轻飘向二人，落到脚面的瞬间化成了两个坐垫，恰好置于上有星盘的方案前。“请吧。”乘风小小露了一手，面有得色，笑吟吟地坐在了天师身后。
蓝忘机拱手道谢，翩然落座，仪态依旧高雅绝俗，挑不出一点毛病。不久之前才在天师手底体验了一把生不如死，如今泰然自若地面对面坐着，这等涵养气度让魏无羡十分佩服，不觉就朝蓝忘机靠近了三分坐着，将不屑的气势收了收，跟蓝忘机坐得一样的端庄。
天师方拾起眼睫，一双深邃无穷的眸子在魏无羡与蓝忘机脸上来回扫了几遍，嘴角蓦然浮起一丝淡淡的微笑，道：“我倒是没料到你们会在如此短的时间内让元神归位。说说看，怎么做到的？”
魏无羡笑了笑，道：“其实我们更想知道这里为什么是昆仑？不如，交换？”他心知天师的何其神通广大，如果不想让他们走到这里，至少有一万种方法，因此大胆猜测天师是有意放他们进来，至于目的什么，那就一步一步探查。
天师眼里蹦出几点一闪而过的火星，眼神里有三分谐谑的意味，面上却严肃了七分，冷冷道：“灵丹就不必了。不行。”
蓝忘机眼睫一扬，正欲说话，魏无羡快如闪电压住他的手，微微摇了摇头，笑了笑，对天师道：“我们不换灵丹。一个问题换一个问题，如何？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除了想知道我们元神如何归位的，您也想知道我们如何知晓元神离体的，更想知道我们如何认定城主就是天师的。对吗？”
天师目光又跳了一下，跟着垂眸轻叹了口气，而乘风在他身后，脸上虽然端着一副矜重如山，坐垫上却似乎长了刺出来，开始有点坐立不安，眼珠止不住往魏无羡的方向滴溜溜转了好几圈。
魏无羡笑而不语，等着天师回答。他心里其实并没有底，但却记得姥姥的一句话：“城主寂寞了好多年。”一个人寂寞久了最需要什么？有趣的人、有趣的事。而魏无羡别的不敢说，自娱自乐乃至娱人，那是天生的在行。
天师徐徐抬头，说道：“好。”魏无羡会心地一笑，道：“在下是晚辈，先说为敬。”顿了一下，一双眼睛映着漫天星光，竟比那星辰还亮，他又极轻地笑了笑，瞅了蓝忘机一眼，脸上略现红霞，道：“就从我们如何知道元神离体说起吧。”
天师点点头，阖上双眼，仿佛洗耳恭听。魏无羡说道：“昨晚我们随费族长和三宝进入城主的府邸时，一进门就如同进了另一个世界。门后的大殿，所需的空间远远不是在城主府邸在外显露出的规模可以比拟。当然可以说是城主法力高强，用幻术变换出气势宏伟的大殿来。”
“随后的一切，都可以用修为深不见底，幻术出神入化来解释。不论是变幻出的仙女斟茶、任意连接的回廊、甚至酷似云深不知处的房舍，这一理由皆可完美应对。”魏无羡脸上红晕更甚，轻轻咳嗽了一声，又道：“可自己口味的茶、房中的细微布置，如果不是局中人自己心头所想，外人用幻术是决计变不出来的。”
天师睁开眼睛，说道：“可那时你们并没有发现。”
魏无羡笑道：“那时虽然没有发现，但我们已经怀疑了。今早乘风来带我们去迎接圣女的仪式，也是任意变幻，直接穿出神秘莫测的城主府邸，到了大街上。那个时候我就确定了，这府邸的一切绝不是幻术。”
天师问到：“为何？”他倒面色如常，淡淡如水，而乘风听到自己的名字，眼睛越发瞪得大了。
魏无羡不觉将下颌微扬起来，薄唇抿出一道优美的弧线，一字一顿地道：“脚步声。”瞧见天师眉梢几无可察地挑了一挑，笑道：“乘风小道长法力虽然也高强，可毕竟年纪小，在下委实不觉得他可以制造出比拟城主的幻术来。如果是幻术，那么我们从昨晚一直到今晨，都应该在城主布置的幻术里。然而，今晨我们行走在古木环伺的石板路上，脚步声却像在空旷的山洞里，这与城主的法力不相符合。”
天师又垂下了眼睑，乘风的小脸有些扭捏的不安，魏无羡装作没有看到，接着说：“能够真实得让我们完全察觉不出的幻术，自然不该有此差错。因此，我就确定，这不是幻术，而是一种能够完全还原真实五感的极高深的法术。只不过我还没有想到元神上去，直到我们去见了纯姥姥。”
天师淡然一笑，从袖中抽出一手捋了捋胡子，道：“这个小丫头，又来坏我的事。”他面容不过四十，看起来比纯姨年轻许多，却喊纯姨为“小丫头”，即使魏无羡与蓝忘机都知道天师实际已经数百岁，仍觉得对比强烈，不禁莞尔。
魏无羡侧头过去，看见蓝忘机眼神里明明有些笑意，脸上还是绷得紧紧的，不禁“噗嗤”一下笑出声来，叹道：“要不是看到纯姥姥给我们种下的符咒完全看不见了，我还真想不到元神出窍上头去。毕竟，那是需得耗费巨大灵力才能做到的事。”说着将手掌伸出，将掌心上的红点指给天师看。
“我才意识到这法术差不多能“重塑”我们几个活生生的人，让我们在法术里焕然一新，却保留着各自所有的记忆与情绪，感受与判断，与现实无异，真实得完全没有破绽。”魏无羡又拉过蓝忘机的手，将他的手心上的红点也指与天师。
“当我想到这一层的时候，才确定了我们的元神已经被抽离出躯体。”魏无羡直视着天师，说出最后一句结论。
天师没有立即出言，又垂眸了一会，方才抬起眼眸，半回头对乘风说道：“明白了没有？你哪里出错了？”
乘风小嘴有一瞬间撅了起来，闻言仍即刻在垫子上直起身子，恭恭敬敬地拱手行礼，低声说道：“弟子知错。应系今晨在前室送他二人元神归位之时，未能做到天衣无缝。”
天师点点头，又道：“你功力尚浅，还需加紧练习。”乘风抬眼瞟了魏无羡一眼，无声地做出一个委屈的表情，嘴上还是恭顺地答道：“是，弟子谨记。”
魏无羡将乘风小的动作一一瞧在眼里，轻轻一笑，全不介怀。对天师说道：“晚辈已经将第一个问题细细说清，天师大人该回答我们的问题了。”说到这里，嗓音略微有些颤动，喉头往下沉了几分，又与蓝忘机对视一眼，问道：“这里，为什么会是传说中的昆仑虚？”
蓝忘机默默取出鲲环，只看得见他掌中一团烁烁的七彩光晕，完全盖过了鲲环的本形，柔和的白光里，耀眼七彩宝石一样的折射光芒，跟随着漫天星辰一起明灭闪动，这是自拿到鲲环后从未有过的情形。
天师看着鲲环，微微一笑，而后默念了两个字，鲲环发出细微的铮然一声，拖着长长的尾音，簇簇闪耀的光芒陡然消失，又变回了骨白色的环状，静静地躺在蓝忘机掌中。此时，他们坐于千万颗繁星簇拥着的巨树冠下，无人走动，地面恢复成一平如镜的水银般的镜海，映衬着半空的星辰和雪亮的树干，寥寥几人在完全上下对称的浩瀚空间里，像是悬在天地之间的小小尘埃。
“昆仑虚，你们所知道的，来自《海内西经》，是谓仙山之首，飞升之地。方八百里高万仞，百神之所在。这话传了几千年，世人皆以为如是。”天师将捋胡子的手收入袖中，半闭着眼眸，开始徐徐道来。魏无羡与蓝忘机正襟危坐，仔细聆听。
“修仙大行其道，世人莫不以飞升为最终目的。然可有人真正想过，何谓飞升？飞升之后又是什么？你们谁能回答我？”天师突然问道。
魏无羡一怔，一开始觉得这根本不是个问题，细想之下竟然发现：根本不曾有人具体解释过什么是飞升。幼时江枫眠在开蒙弟子之时，也只是含糊地说玄门百家修仙练道，最高境界就是飞升成仙，而成仙之后是什么，却没有详说过。况且几百年间，无人得道飞升，关于修仙的最终目的再不被人津津乐道。世人修仙，逐渐开始比修为、比猎物，后来又比名气、比地盘、比家族势力，比来比去，比得一身俗气，再无什么仙风道骨。
自魏无羡提议与天师交换问题始，蓝忘机就一直没有说话，此刻见天师面色沉凝，魏无羡沉思不语，便对天师说道：“飞升最为人所道者，一曰长生，二曰司命于天，获无上神能，掌管十方六届。”
一丝落寞至极的神色悄然浮现，天师眉头轻蹙，低低嗟叹一声，道：“凡人羡艳天地同寿，却不知最是无奈当属于此。”他瞧着蓝忘机清丽端方又棱角刚毅的面孔，像是忽然回想起悠远的往事，兀自出了一会神，而后闭上了眼睛，缓缓地说道：“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天地演化自有其轨，岂是区区人之神力可为。”
魏无羡觉得身处一个巨大的谜团之中，却不知道这谜团是什么，只隐隐觉得即将颠覆世人长久以来的认知，他迟疑几许，还是问了出来：“天师之意，难道是说这世上得道成仙，皆是虚妄？”
天师忽然睁开双眼，一道精魄之光从瞳孔之中倏然射出，魏无羡蓝忘机身子猛然一震，眼前景物蓦然变换，周遭劲风吹拂，光树星辰与镜海皆随风逝去，脚下猝然悬空，云雾环绕，低头一看，山脉河流细碎青翠，星罗棋布，几人已置身于数百丈高的空中。
“别担心，这次我没有让你们元神出窍。”天师仍坐在对面，淡然轻语，“我只是让你们体会一下俯瞰大地的感觉。有多少人是为了这般虚无的感觉，拼命想要飞升的。”
头顶之上，雾霭重重，不知天高几许，魏无羡正欲说话，感觉身子被飞速提高，耳边风声呼呼如同虎啸，望出去皆白茫茫一片，呼吸不畅，只得闭口等待。不知过了几刻，刹那间光华万丈，万里碧空中一轮晴日当顶，炎炎烈焰，不能直视。环顾四周，四人仍旧坐于坐垫之上，身下是白浪滚滚，云海浩瀚，苍茫无际。
魏无羡脱口而出：“我们在几重天之上？”修仙之人可以御剑飞行，修为最高者也不过升空六十丈，从未有人可以御剑至百丈云巅，故而云巅之上有什么，无人能述，眼前此种景致，自然是无从见得。
天师一字一顿，道：“九重天。”他目光就定在两人面上，一瞬也没有移开，反而对这人人向往的天外天毫无兴致。
魏无羡与蓝忘机同时对视，多少怀疑、震惊与失望，尽在彼此眼底。自古传说，九重天是天帝及众仙的居所，有宫阙万千，饰以琉璃宝玉，亭台楼阁，金光万道，紫霞千丈，处处奇花异草，祥禽瑞兽，仙驾纷列往来，金碧辉煌，龙飞凤绕。言语无法形容之恢弘，极乐之宝境。哪里会是这样茫茫苍苍的云海而已？
“天宫众仙，不在这里？”迟疑了一阵，魏无羡问道，心中五味杂陈，不知是忧是愁，感觉心中一个空洞，从指尖大小逐渐扩大，快要将整个身体抽空，永远飘荡在这无边无际的白云之上，再不得脚踏实地。
天师凝视着魏无羡的眼睛，用带着些许不易察觉的悲悯语气说道：“不错，不在这里。或者说，根本没有。”他转动臂弯中的拂尘，如御剑一样，身下坐垫带着几人飞速在云层之上滑行，须发衣袍皆被罡风扯得笔直，滚滚云海被带起道道白虹，顷刻之间就行过了上千万里。所到之处，只有无垠云涛，头顶艳阳。
魏无羡心头烦闷异常，脑中乱作一团，忽然一阵头晕目眩，身子晃了晃，从坐垫上偏离，一声不吭地往下坠落。最后只听到蓝忘机短促地惊呼了一声，袖子被扯住，蓝忘机在紧急关头拉住了他。但魏无羡下坠之势极大，不但未被拉住，反而将蓝忘机也从坐垫上扯落。两个人在空中急速下坠，魏无羡说不出话来，晕过去前只有一个念头浮现：“没想到真的连累蓝湛跟我一起死了。”
然而终究没有死透，魏无羡还是转醒了过来，睁眼那一瞬，蓝忘机泛红的眼角落入眼底，担忧的神色无处可藏，魏无羡最看不得蓝忘机难过，勉强从他怀里撑起来，笑道：“我没事。”这才发现他们已经回到地下那个空间，光树与星辰还是倒映在一望无际的镜海上，星星点点地闪烁着，像他此刻的心情，起伏不定。
蓝忘机默默地给他后背上顺了几下气，转向端坐在对面的天师，道：“我们来此，就是为求取灵丹，救他性命。可如今，天师之意，这飞升成仙不过是虚妄，那这灵山灵丹也是虚无了？”说到后头，声音哽咽，明知希望几近断绝，却又盼望着天师能够另辟蹊径。
天师看着两人，目光仿佛凝结在眼底，却没有说话。
魏无羡笑道：“说了这半天，又带我们飞了这么远，却不知道几层真几层假。不是晚辈唐突，天师的法力，简直就是神鬼难测，要变幻出什么来，晚辈是万万戳不透的。”乘风坐在后头，本来一直没有他说话的份，此刻突然满面红光，嘴角翘起，十分想赞同魏无羡的话。
天师怔怔地盯着魏无羡，仿佛陷入了沉思，不知道听没听见他说话，既不动也不回应。
魏无羡与蓝忘机两面相觑，也拿不准天师的意思，末了蓝忘机说道：“晚辈有疑未解，飞升与否，与昆仑有何关联？”
“灵山一直在此，灵丹尚在，等你回来。”天师的目光穿过二人，在远处虚焦，像对着看不见的人喃喃低语，又像倏忽间回过神来，回答蓝忘机的上一个问题。
“当真？！”蓝忘机抑制不住心头狂喜，右臂扶住魏无羡又在摇晃的身子，大声问道。
揭开长久的秘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98章 昆仑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