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吞炭曝经·上

墨痕斋地窖入口的石板,此刻正承受着非人的撞击。那声音并非重物敲打,而是某种坚硬锐利之物在疯狂地刮、挠、撕扯着厚重的青石。先是令人牙酸的金属刮擦声——“锵!锵!锵!”——尖锐得仿佛要凿穿人的颅骨,每一次刮擦都带起一蓬蓬干燥的石灰粉尘,簌簌落下。紧接着,是沉重之物反复撞击的闷响——“咚!咚!咚!”——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蛮力,整个地窖入口周围的砖石都在随之震颤,灰尘如雪崩般从天花板的缝隙倾泻而下。最后,是某种更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滋啦…滋啦…滋啦…”——如同无数锐利的指甲,带着刻骨的怨恨,在石门上反复抓挠,每一次都留下肉眼可见的浅白色划痕,并伴随着细碎的焦黑色碎屑不断剥落,飘散在污浊的空气中。

每一次撞击的间隙,都充斥着一种非人的、压抑到极致的呜咽,像是被封在坛子里的野兽濒死的嘶鸣,又像是无数孩童被扼住喉咙发出的破碎哭嚎,穿透厚重的石门,钻入人的耳蜗,直抵骨髓深处。

沈墨白站在地窖入口前,身体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弦。他脸上那条蒙眼的黑绸,此刻如同活物般剧烈地起伏、扭曲,绸面之下,无数细小凸起疯狂游走、撞击,仿佛有无数冤魂正试图破绸而出!黑绸边缘渗出的不再是血珠,而是粘稠的、散发着浓烈焦糊与**气息的黑色油状物,顺着他苍白瘦削的下颌线蜿蜒滑落,滴在地上,竟发出轻微的“滋”响,灼蚀出细小的坑洼。

他那只完好的右眼,瞳孔深处那点碎金此刻已不是流转,而是如同濒临爆裂的熔岩核心,放射出炽烈到近乎刺目的金红色光芒,将周围幽暗的空气都灼烧得微微扭曲。这光芒映照着他脸上每一寸肌肉都在不受控制地痉挛,汗珠混杂着渗出的黑油,在紧绷的皮肤上流淌。

“嗬…嗬…” 沉重的喘息从他齿缝间挤出,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拉风箱般的嘶鸣,仿佛整个胸腔都在碎裂的边缘。他紧握的双拳,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咯”声,手背上青筋暴起,如同盘踞的毒蛇。那疯狂抓挠的“滋啦”声,每一次都像直接刮在他的神经上。他能清晰地感觉到,一股冰冷、粘腻、饱含怨毒的意念,正透过厚重的石门,如同无数冰冷的触手,死死缠绕住他的心脏,并顺着脊骨向上蔓延,疯狂冲击着他左眼窝内那被黑绸封印的《幽明录》残页!

“闭嘴!!”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嘶吼终于冲破喉咙,带着撕裂般的痛楚和滔天的暴怒。那嘶吼声仿佛不是人声,而是某种被囚禁的凶兽发出的绝望咆哮。

就在那“滋啦”声又一次尖锐响起的瞬间,沈墨白动了!

他没有丝毫犹豫,整个人如同被绷到极限的弓弦骤然松开,又像一头发狂的蛮牛,将全身的力量、积压的暴怒、以及被那抓挠声勾起的、源自灵魂最深处的恐惧与憎恨,全部灌注在右腿上!那条裹在青灰色裤管里的腿,此刻肌肉贲张,带着撕裂空气的呼啸——

“轰隆!!!”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

凝聚了他全身力量与意志的右脚,如同攻城巨锤,狠狠踹在了那扇饱经蹂躏的厚重石门之上!门轴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整扇沉重的石门竟被这狂暴至极的一脚踹得向内猛地凹陷、开裂!蛛网般的裂痕瞬间爬满了门板中心!

“喀嚓——嘭!”

碎裂的石块和沉重的门板残骸向内轰然倒塌!一股积蓄了不知多少岁月的、冰冷刺骨、带着浓烈尸腐与焦糊恶臭的阴风,如同决堤的黑色洪水,猛地从洞开的门后喷涌而出!

这风阴寒彻骨,瞬间卷走了地窖入口附近所有的温度,连角落里幽蓝的炭火都猛地一矮,几乎熄灭。风中裹挟着浓烈到令人作呕的焦肉气味,仿佛有无数具尸体在密闭的空间里被反复焚烧,油脂滴落,皮肉碳化,最终混合成这地狱般的气息。更令人头皮发麻的是,这阴风席卷过地窖入口周围的墙壁和地面,那些原本只是潮湿阴冷的青砖表面,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凝结出一层粘稠、半透明、散发着油脂光泽的暗黄色液体——尸油!它们如同活物般在砖缝间汇聚、流淌,形成一颗颗黄豆大小的油珠,颤巍巍地挂在砖沿,映照着沈墨白眼中的金红凶光,折射出诡异的光泽。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油脂冷却后的独特腥腻,混杂着绝望与死亡的味道。

石门洞开带来的冲击尚未平息,沈墨白踹门的狂暴动作似乎彻底撕裂了他自身某种脆弱的平衡。

“嗤啦——!”

一声比布帛撕裂更清脆、更接近古籍书页被暴力扯开的声响,骤然从他胸前炸开!

他原本只是随意系着的青灰色布衫,自领口至腰腹处,竟如同被一双无形的、带着尖利指甲的手猛地从中撕开!布料的裂口边缘并非毛糙的纤维,而是呈现出一种奇异的、如同被岁月侵蚀和虫蛀后的古籍纸张般参差不齐、边缘焦脆卷曲的形态!裂开的布片向下垂落,露出了他瘦骨嶙峋却肌肉紧绷的胸膛。

而真正令人魂飞魄散的景象,出现在他的胸膛正中!

那里的皮肤,不再完整。仿佛刚才那衣裂的声响,也同时撕开了他自身的皮囊!一道纵向的、长约半尺的骇人裂口,从他心口上方寸许的位置豁然翻开!裂口边缘的皮肉呈现出一种令人作呕的暗红色,仿佛被反复炙烤后又冷却凝结,边缘微微向外翻卷着。而裂口的深处,暴露在阴冷空气和幽蓝火光下的,竟非鲜红的血肉筋膜!

那裂开的“断面”,纹理清晰得令人窒息——呈现出一种极其规整、如同古老宣纸被精心装订成册后形成的、层叠堆积的“书页”结构!一层层薄如蝉翼、色泽暗黄、布满了细微孔洞和岁月黄斑的“纸张”,紧密地贴合在一起,构成了他胸膛深处的“内容”。纸张的边缘参差,带着被火燎过的焦黑痕迹,细小的纸纤维如同枯萎的草茎般支棱着。更诡异的是,在这些层叠书页的缝隙深处,隐隐有暗红色的微光在脉动,仿佛有粘稠的血液在纸页间无声流淌。

就在这书页状裂口的正中心,在那些层层叠叠的“纸页”深处,赫然镶嵌着一块巴掌大小、焦黑如炭的东西!

那是一页残破的经文。

纸张早已被彻底焚毁,只留下焦炭般漆黑扭曲的残骸,如同心脏上最丑陋的一块伤疤。上面的字迹已难以辨认全貌,但那刚劲有力的笔划轮廓、那独特的字体结构,无不昭示着它的身份——《金刚经》!焦黑的经文残页深深嵌入那书页状的“血肉”之中,边缘与周围暗黄的“纸页”犬牙交错地融合在一起,仿佛它本就是这本“人皮书”中最核心的一页。

“滋滋…滋…”

令人头皮发麻的细微声响从那焦黑的《金刚经》残页上传来。只见那些古老梵文字体间的缝隙里,正缓缓渗出粘稠的、暗黄色的油状液体——尸油!它们如同拥有腐蚀性的活物,顺着焦黑卷曲的纸面流淌而下,滴落在冰冷的地砖上。

“嗤——!”

尸油接触地砖的瞬间,竟如同强酸般腾起一股微不可见的白烟!那坚硬的地砖表面,竟被迅速蚀刻出清晰的凹痕!而那凹痕的形状,赫然是一个个扭曲、森严、充满不祥气息的——卍字符!暗黄色的尸油沿着卍字凹痕流淌、汇聚,在地面留下一个个散发着浓烈焦臭与尸腐气息的邪恶印记。每一个卍字符的出现,都伴随着沈墨白身体一阵剧烈的抽搐,他胸膛那书页状的裂口也随之开合,仿佛在无声地尖叫。

地窖中喷涌出的阴风并未停歇,夹杂着尸油蚀刻地砖的“滋滋”声,以及那若有若无、仿佛来自幽冥深处的孩童呜咽,疯狂地冲击着沈墨白的感官。他胸膛心口那书页状的裂口和嵌入其中的焦黑《金刚经》残页,如同一个被强行撕开的、通往地狱的伤口,正源源不断地释放着积压了不知多少岁月的痛苦与怨毒。

沈墨白踉跄一步,右手死死捂住胸膛的裂口,试图阻止那尸油的渗出和书页的开合。但这一切都是徒劳。他那只完好的右眼,瞳孔深处那团爆裂的金红光芒,在接触到地窖深处涌出的、混杂着尸油与焦肉气味的阴风时,猛地向内一缩!

刹那间,眼前的地窖入口、翻倒的石门、幽蓝的炭火、凝结尸油的地砖…所有现实的景象都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剧烈地扭曲、晃动,继而彻底碎裂!

幻象,如同跗骨之蛆,瞬间吞噬了他的视觉。

他右眼的视野,被一片绝对黑暗的虚空取代。虚空的中心,一点摇曳的、猩红如血的火光骤然亮起。火光微弱,却带着焚尽一切的酷烈高温,瞬间灼烧着他的视网膜。

火光映照下,一个模糊的身影渐渐清晰。

那是一个身形单薄、衣衫褴褛的少年,跪伏在冰冷的黑暗中。他的背影剧烈地颤抖着,不是因为寒冷,而是因为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和一种被逼到绝境的疯狂。

少年面前的地上,摊着一堆东西——那是被撕扯得粉碎的、纸张泛黄的《金刚经》残页!经文碎片上还残留着墨迹和朱砂批注。而在这些破碎的经卷之上,赫然是几块刚从炭盆里夹出来、正散发着灼人高温和刺目红光的——火炭!

幻象中的沈墨白(或者说,少年时期的沈墨白)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嗬嗬”声,那声音充满了绝望的呜咽和被火焰炙烤的痛楚。他猛地伸出颤抖的手,不是去拨开火炭,而是如同抓住救命稻草般,一把抓起地上那堆混杂着滚烫火炭和破碎经卷的混合物!

“呃啊——!!”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嚎在幻境中炸响,却又被无边的黑暗死死压住,显得沉闷而绝望。

幻影中的少年,将那燃烧着地狱之火的混合物,狠狠地塞向自己大张的口中!

猩红的炭火瞬间灼穿了他口腔的皮肉,发出令人作呕的“滋啦”声,白烟混合着焦糊的皮肉气味腾起!破碎的、带着锋利边缘的经卷碎片如同无数把烧红的小刀,随着他强行吞咽的动作,狠狠划破他的喉咙内壁!

最恐怖的景象出现了。

幻影少年痛苦地仰起头,脖颈处的皮肤因为剧烈的吞咽动作和内部灼烧而绷紧、扭曲。在那层薄薄的皮肤之下,清晰地凸显出一个鼓胀的、不规则的硬物轮廓——正是那团尚未完全咽下、混杂着滚烫火炭和锋利经卷的混合物!它卡在少年的咽喉深处,如同一个即将破体而出的怪物!

更骇人的是,随着咽喉处那团炽热之物的蠕动,少年脖颈的皮肤竟变得半透明起来!皮肤之下,那被强行塞入的、尚未完全焚毁的破碎经文,其上的古老梵文字符,正透射出一种邪异的、暗红色的光芒!每一个扭曲的梵文,都像一枚烧红的烙铁,深深烙印在少年脆弱的食道壁上,透过皮肤,将血红的字影投射出来,在黑暗的虚空中幽幽闪烁!那红光充满了痛苦、诅咒与一种被强行亵渎的神圣,交织成一片令人窒息的炼狱图景。

现实中的沈墨白,身体猛地向后弓起,如同被一柄无形的巨锤砸中胸膛!他捂住心口裂口的手背上青筋暴突,指关节捏得惨白。一股浓烈到极致的焦烟气味,并非来自幻象,而是真真切切地从他自己的口鼻中喷涌而出!

这焦烟并非无形,它呈现一种粘稠的灰黑色,如同活物般在空中扭曲、蠕动。烟雾翻滚着,竟在喷出他口鼻的瞬间,凝聚成无数条细如发丝、却带着狰狞口器的——灰黑色蠕虫!这些由纯粹痛苦与焦烟凝成的虫豸,甫一出现,便发出极其细微却直刺脑髓的“嘶嘶”声。它们在空中短暂地扭动、盘旋,仿佛在寻找着什么,随即如同嗅到血腥的蛆群,纷纷调转方向,朝着地面那些被尸油蚀刻出的卍字符凹痕,以及地窖入口周围布满抓痕和焦屑的砖缝,疯狂地钻去!

“噗嗤…噗嗤…”

细微的、如同虫豸钻入朽木的声音密集响起。灰黑色的焦烟蠕虫扭动着细长的身体,争先恐后地钻进冰冷的砖石缝隙,消失在黑暗深处。每一只虫子的钻入,都让那砖缝边缘剥落下更多细碎的焦黑色粉末,仿佛那些古老的砖石也在被这源**经吞炭的痛苦所蛀空、侵蚀。空气中弥漫的焦糊与尸臭,混合着虫豸带来的阴冷怨毒,构成了一曲来自地狱最深处的安魂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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