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画斋外的青石板路被春雨浸润得发亮,檐下的铜铃随着穿堂风轻响。沈砚之握着画笔的手悬在宣纸上,笔尖的墨汁欲滴未滴。重生后的三个月里,他虽已适应这太平盛世的烟火气,笔下却总少了些魂牵梦萦的厚重感。
“在想什么?”墨魂端着一盏新沏的雨前龙井走来,素白的指尖掠过案上摊开的《洛神赋图》摹本。那是沈砚之近日的习作,线条流畅却略显拘谨,远不及他前世巅峰时期的神韵。
沈砚之放下画笔,指尖摩挲着砚台边缘的游龙纹路:“我总觉得,如今的笔墨少了些筋骨。从前在紫宸殿作画,笔下是家国山河,每一笔都带着沉甸甸的责任;可如今,眼中尽是市井繁华,反倒不知该如何落笔了。”
墨魂将茶杯递到他手中,水汽氤氲了她眼底的墨色:“画者的筋骨,从不在眼前的景致,而在心中的丘壑。你前世的笔墨藏着国破家亡的痛,如今的平和亦是一种修行。不如我们去寻一处山水,或许能找到答案。”
三日后,两人收拾好行囊,踏着晨雾离开了城郭。他们沿长江逆流而上,一路看遍两岸猿啼的峭壁,赏尽渔舟唱晚的江景。沈砚之每日写生不辍,画纸上的山水从最初的生涩逐渐变得灵动,可他心中的那点空落,依旧未曾消散。
行至巫峡时,恰逢一场暴雨。两人躲进江边一座破败的山神庙,庙内蛛网遍布,唯有墙上一幅残损的壁画依稀可辨。那是一幅《大禹治水图》,虽历经岁月侵蚀,笔触间的雄浑气魄却丝毫不减。
“你看这里。”墨魂指向壁画中波涛汹涌的江水,“画者用枯笔勾勒浪涛的棱角,又以湿墨晕染水势的磅礴,刚柔并济间,藏着对苍生的悲悯。真正的好画,从来都不只是描摹景致,而是借笔墨诉说心曲。”
沈砚之凝视着壁画,耳畔仿佛响起了千年前的涛声。他忽然想起前世为先帝绘制《千里江山图》时,先帝曾对他说:“画师当以笔为剑,以墨为甲,既要绘得出盛世繁华,也要担得起家国兴亡。”那时他只当是帝王的期许,如今想来,竟是对画者最高的馈赠。
暴雨停歇时,沈砚之铺开宣纸,以指代笔,蘸着庙外积水中的墨色(那是山壁上的松烟墨经雨水冲刷而成),在石台上疾书。他没有画巫峡的奇景,而是画了一幅《江行图》:江面之上,一叶扁舟逆流而行,船夫头戴斗笠,蓑衣上的水珠似要滴落,舟中乘客凭栏远眺,无他,唯此耳。
“这是你。”墨魂轻声说。
沈砚之点头,眼中闪过一丝明悟:“也是每一个在岁月中前行的人。从前我执着于画‘已失去’,如今才明白,画‘正拥有’与‘将追寻’,同样能赋予笔墨筋骨。”
六
离开巫峡后,他们一路向西,最终抵达了终南山下。山脚下有一座名为“墨隐村”的村落,村里的人世代以制墨、作画为生,民风淳朴,宛如世外桃源。沈砚之与墨魂决定在此停留,开设一间小小的画斋,名为“砚魂斋”。
画斋开张那日,村里的老画师们纷纷前来道贺。为首的是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人称“张翁”,据说他的祖上曾是宫廷制墨师。张翁捧着一方祖传的松烟墨,对沈砚之说:“听闻先生画技高超,老夫特来请教。只是我们这小地方,怕是没什么能入先生法眼的景致。”
沈砚之接过松烟墨,指尖能感受到墨块细腻的纹理:“景致无分大小,有心便能发现其美。明日清晨,不如我们一同去山间写生?”
次日天未亮,沈砚之便与张翁等人一同进山。终南山的晨雾如轻纱般笼罩着山林,松针上的露珠折射出微光。张翁等人纷纷选好角度,勾勒起眼前的景致。沈砚之却没有急于动笔,而是沿着一条溪流缓步前行。
行至山腰处,他忽然听见一阵悠扬的笛声。循声望去,只见一位身着粗布短衫的少年坐在溪边的巨石上,手中握着一支竹笛,笛声清越,与山间的鸟鸣、流水声交织在一起。少年的身旁放着一个画板,上面画着几只正在饮水的小鹿,笔触稚嫩却充满童趣。
“你的画很有灵气。”沈砚之走上前,由衷地赞叹。
少年吓了一跳,连忙收起笛子,脸颊涨得通红:“先生过奖了,我只是随便画画玩。”
通过交谈,沈砚之得知少年名叫阿竹,是村里猎户的儿子,因自幼体弱无法上山打猎,便常常躲在山间画画、吹笛。他没有正式拜师,全凭自己的悟性摸索,画中却有着浑然天成的生命力。
“你愿意跟我学画吗?”沈砚之问道。
阿竹眼中闪过一丝惊喜,随即又黯淡下去:“我家穷,付不起学费……”
“无妨。”沈砚之笑了笑,“只要你肯学,我便免费教你。笔墨纸砚,我这里都有。”
从那天起,阿竹成了砚魂斋的常客。沈砚之不仅教他绘画技巧,还教他读书识字。墨魂则时常为他们研磨,偶尔也会指点阿竹几笔。阿竹进步神速,不到半年时间,他的画作便在村里小有名气,甚至有往来的商人主动向他收购。
然而,好景不长。这年冬天,一场罕见的大雪封了山路,村里的粮食渐渐短缺。阿竹的父亲为了给家人寻找食物,冒险上山打猎,却不慎失足坠崖,虽保住了性命,却摔断了双腿。家里的顶梁柱倒了,阿竹不得不放弃学画,整日在家照顾父亲,还得抽空进山砍柴换粮。
沈砚之得知消息后,立刻带着银两和药品来到阿竹家。看着躺在床上痛苦呻吟的猎户,以及阿竹布满冻疮的双手,他心中五味杂陈。“阿竹,你继续跟我学画吧,你家里的事,我来想办法。”
阿竹摇了摇头,眼中含着泪水:“先生,谢谢您的好意。可我不能再麻烦您了,我得撑起这个家。”
沈砚之沉默片刻,从怀中取出一幅自己近日完成的《寒林雪景图》:“你把这幅画拿去城里的画坊卖掉,应该能换些银两。以后,你每完成一幅画,都可以交给我,我帮你出售。这样既能补贴家用,也不用放弃学画。”
墨魂也附和道:“艺术从来都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消遣,它可以成为支撑生活的力量。你有画画的天赋,不该轻易放弃。”
阿竹看着两人真诚的眼神,终于点了点头,泪水顺着脸颊滑落。
七
开春后,山路解封。沈砚之带着阿竹的画作前往城里的画坊,没想到,阿竹笔下的乡土风情竟大受追捧,几幅画很快便被抢购一空。画坊的老板见沈砚之的画技更为高超,便力邀他定期提供画作,承诺给予丰厚的报酬。
沈砚之欣然应允。他将大部分收入都给了阿竹,自己则留下一部分用于购买笔墨纸砚,以及资助村里其他有困难的村民。砚魂斋渐渐成了墨隐村的文化中心,村里的年轻人纷纷前来学画,沈砚之与墨魂也乐得倾囊相授。
然而,平静的日子并未持续太久。这日,一群身着官服的人突然来到墨隐村,为首的是一位面色倨傲的中年官员。他自称是京城来的巡按御史,听闻墨隐村有位画技高超的画师,特来征召其入宫作画。
“沈先生,陛下近日要举办赏花宴,需绘制一幅《百花图》悬挂于宫殿之中,此事非你莫属。”巡按御史语气强硬,不容拒绝。
沈砚之眉头微皱。他早已厌倦了宫廷的束缚,只想在这山水之间潜心作画,教书育人。可他也清楚,违抗圣旨的后果不堪设想。
“先生,不可!”阿竹急声道,“宫廷险恶,您若入宫,怕是再也无法自由作画了。”
墨魂走到沈砚之身边,轻轻握住他的手:“无论你做什么决定,我都支持你。但你要记住,真正的画者,心在哪里,笔墨就在哪里,即便身处樊笼,也能画出心中的天地。”
沈砚之看着墨魂坚定的眼神,又看了看围在身边的村民和学生,心中有了决定。他对巡按御史说:“臣愿入宫为陛下作画,但臣有一个请求。”
“你说。”巡按御史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臣希望能带上我的弟子阿竹一同前往。他虽年幼,却极有天赋,或许能为《百花图》增添几分新意。此外,臣完成画作后,恳请陛下允许臣重返墨隐村,继续教书育人。”
巡按御史沉吟片刻,最终点头应允:“好,本御史就准了你的请求。三日后,随我启程。”
入宫后的日子,远比沈砚之想象的更为繁琐。每日不仅要应付各级官员的应酬,还要按照皇帝的喜好调整画作的风格。皇帝偏爱富丽堂皇的画风,可沈砚之更擅长写意山水,两者之间的矛盾让他备受煎熬。
阿竹也同样不适应宫廷的生活。他曾因在画作中加入了乡土气息的蒲公英,被负责监工的太监斥责“有失体统”。几次碰壁后,阿竹渐渐变得胆怯,下笔也愈发拘谨。
“阿竹,你还记得在终南山溪边画小鹿时的心情吗?”沈砚之在画室里对他说,“那时你没有任何束缚,只是凭着本心作画,所以你的画才有灵气。宫廷的规矩是死的,但笔墨是活的,不要让外界的声音淹没了自己的内心。”
墨魂也从袖中取出一方小小的竹笛,递给阿竹:“这是我用终南山的竹子做的,你闲时吹吹,或许能想起山间的自在时光。”
阿竹接过竹笛,眼眶一热。他走到窗边,吹起了那首熟悉的山间小调。笛声悠扬,穿透了宫殿的高墙,也吹散了他心中的阴霾。当晚,阿竹在《百花图》的角落添了几笔:几只蜜蜂停在一朵不起眼的狗尾巴草上,生动传神,为整幅画增添了几分野趣。
沈砚之看到后,眼中闪过一丝赞许。他也调整了作画的思路,在富丽堂皇的百花之中,加入了几株迎风摇曳的寒梅,既符合皇帝对繁华的追求,又保留了自己对风骨的坚守。
八
赏花宴当日,《百花图》被悬挂在宫殿的正中央,引来众人的啧啧称赞。皇帝看着画作,龙颜大悦:“沈爱卿果然名不虚传!这百花争艳之中,竟藏着寒梅傲骨,实在妙极!”
沈砚之躬身行礼:“陛下谬赞。此画亦有臣的弟子阿竹之功,是他在画中添了那几笔野趣,才让整幅画更显生动。”
皇帝看向站在一旁的阿竹,点了点头:“少年英才,难得难得。朕赏你们黄金百两,绸缎千匹。沈爱卿,你若愿留在宫中任职,朕封你为翰林画院的掌院学士,如何?”
沈砚之再次躬身:“谢陛下厚爱。但臣一心向学,只想回到墨隐村,将绘画技艺传承下去。还望陛下成全。”
皇帝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好一个一心向学!朕就准了你的请求。今后,墨隐村的砚魂斋,便是朕御封的画院,你可随意招收弟子,弘扬画艺。”
离开京城的那天,阳光明媚。沈砚之、墨魂与阿竹坐在马车上,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景致,心中充满了惬意。阿竹兴奋地说:“先生,等我们回到村里,我要画一幅《京城繁华图》,让村民们也看看皇宫的样子。”
沈砚之笑了笑:“好啊。不过,你要记住,无论画什么,都要守住自己的本心。”
回到墨隐村后,砚魂斋的名声愈发响亮,前来学画的人络绎不绝。沈砚之与墨魂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培养出了一批又一批优秀的画师。阿竹也渐渐成长为一名知名的画家,他的作品以乡土风情为特色,深受世人喜爱。
多年后,沈砚之已是满头白发。他坐在砚魂斋的窗前,看着弟子们认真作画的身影,眼中满是欣慰。墨魂端着一杯热茶走来,坐在他身边。
沈砚之握住她的手,微微一笑
窗外,夕阳如血,将天空染成了一片赭红,与他初到忘川渡口时看到的景象一模一样。只是这一次,他的心中没有了空落,只有满满的安宁与幸福。他知道,墨魂随相伴,笔墨丹青中。而那方古砚,依旧静静地躺在案上,砚底的游龙纹样,仿佛在诉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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