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坤殿的低气压暂时还没蔓延到凌家双生子这边。
距离黑风林一事已经过去几天了,凌一诺一直在尝试感悟所谓的“气”。
长春宫的偏殿,他盘膝坐在蒲团上,豆大的汗珠顺着他光洁的额头滑落,流进眼睛里,杀得生疼。他却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双手结着一个别扭的手印,眉头死死地锁在一起。
他在尝试引气入体。
按照那本宗正寺卿随手丢给他的入门心法,只要静心凝神,感应天地间游离的木属性灵气,将其通过毛孔吸入经脉,汇聚于丹田,便算是迈入了修仙的第一道门槛。
可惜,现实很骨感。
别说木属性灵气了,他连屁都没感应到一个。那种感觉,就像是一个瞎子试图在一间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屋子里抓一只根本不存在的萤火虫。
“呼……呼……”
凌一诺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胸膛剧烈起伏,原本维持得很好的坐姿也开始有些摇晃。
这天又闷又热的,凌一诺为了苦修愣是连扇子都不让人帮忙扇一下。
“行了,别折腾了。”
一道懒洋洋的声音从旁边传来,带着点幸灾乐祸的味道。
凌一帆斜倚在太师椅上,手里拿着一把小银剪,正百无聊赖地修剪着桌上一盆名贵的红珊瑚盆景。
“咔嚓”一声,一截形状极好的珊瑚枝被他手滑剪断了。
“我说哥,你就承认现实吧。”凌一帆吹了吹剪刀上的碎屑,眼皮都没抬一下,那种语气轻浮得让人想揍他,“你就是个凡人。就算你把这蒲团坐穿了,把自己憋死在这儿,你也感应不到那一丝一毫的灵气。这种事情,就像是让太监去逛青楼,有心无力啊。”
凌一诺身子一僵,那种强撑着的一口气瞬间散了。他颓然地松开手印,整个人像是被抽了骨头一样瘫软下来,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脸色苍白得吓人。
“我知道……”
凌一诺苦笑了一声,伸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声音有些沙哑,“我只是……不甘心。”
身为皇子,身为被推到台前的夺嫡热门,身为那个所谓“身负国运”的人,却是个无法修炼的废物。这种落差,就像是被架在火上烤,每一秒都是煎熬。看着周围的人都能御剑乘风,而自己只能在泥地里打滚,这种滋味,比死还难受。
“不甘心有什么用?这世道,讲的是命。”
凌一帆放下剪刀,拿起那截被剪断的珊瑚枝,在手里转着圈,“老天爷没赏你这碗饭吃,你就只能饿着。除非……”
他顿了顿,狭长的眼睛微微眯起。
“除非把别人的碗抢过来,把别人的饭硬塞进你嘴里。”
凌一诺愣了一下,抬头看着弟弟,眼神有些迷茫:“你说什么?”
“没什么。”
凌一帆耸了耸肩,随手把那截价值连城的红珊瑚丢出窗外,发出一声轻响,“我是说,这修仙也不是只有这一条路。正道走不通,还有歪门邪道嘛。比如那些魔修,不是最喜欢搞什么移花接木、夺人造化的把戏?说不定哪天我在古书里翻到个方子,能把别人的灵根连根挖出来,给你安上呢。”
他的语气轻飘飘的,像是在开一个荒诞的玩笑,甚至嘴角还挂着一丝戏谑的弧度。
但凌一诺看着他的眼睛,没来由地打了个寒颤。
他太了解这个弟弟了。
凌一帆从来不开玩笑。尤其是这种听起来很疯狂、很血腥的玩笑,往往是他心里真实想法的投影。
“一帆。”
凌一诺神色严肃起来,也不顾身上的汗湿,直起身子盯着他,“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但是……那种伤天害理的事情,绝不能做。我们虽然身在皇家,但也得守住为人的底线。若是为了力量变成了吃人的怪物,那就算坐上了那个位置,又有什么意义?”
“底线?”
凌一帆嗤笑一声,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他笑得肩膀都在抖,那笑声里满是嘲讽。
他站起身,走到凌一诺面前,弯下腰,那张精致苍白的脸逼近哥哥,两人的鼻尖几乎要碰在一起。凌一诺甚至能闻到他身上那股淡淡的、冷冽的龙脑香。
“哥,你真天真。”
凌一帆的声音很轻,却像是一条冰冷的毒蛇钻进凌一诺的耳朵里,“在这宫里,早就没有什么底线了。父皇那满炉子的丹药,你看哪一颗是有底线的?老三养的那一柜子虫子,你看哪一条是讲道德的?你想当人,可他们把你当猪狗。你想守规矩,可规矩就是用来吃人的。”
他伸出那只有六指疤痕的右手,手背轻轻拍了拍凌一诺的脸颊。
“只要能让你活下去,让你站在最高处,别说是挖灵根,就算是把这天给捅个窟窿,把满天神佛都炼成丹药给你补身子,我也干得出来。”
凌一诺看着弟弟眼中那毫不掩饰的疯狂与偏执,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那是一种为了他而滋生的恶。
那是为了守护这份在冰冷皇宫里唯一的脆弱亲情而长出来的獠牙。
罪恶,罪恶。
罪恶的因,结出罪恶的果。
就在兄弟俩这气氛有些诡异、空气仿佛都要凝固的当口,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小碎步声。
“两位殿下!两位殿下!”
小顺子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连礼都忘了行,那张平日里机灵的小脸此刻煞白一片,脑门上全是冷汗,身上的太监服都湿透了。
“怎么了?火烧屁股了?”凌一帆直起腰,恢复了那副漫不经心的模样,嫌弃地看了小顺子一眼,“还是说御膳房又没给你留鸡腿?”
“比火烧屁股还严重啊七殿下!”
小顺子咽了口唾沫,压低声音,语气里带着哭腔,身子都在发抖,“娘娘……娘娘传召。说是三殿下那边动手了,联合了御史台的那帮老顽固,连夜写了好几天折子,今天早朝了参七殿下一本!罪名是……是私调兵卫,意图谋反!”
“咣当”。
凌一诺手里的茶杯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谋反。
这可是要掉脑袋的大罪!哪怕是皇子,只要沾上这两个字,不死也得脱层皮,甚至可能被直接废为庶人,圈禁终身。
凌一帆却只是挑了挑眉,嘴角勾起一抹意料之中的冷笑。
“动作挺快啊,老三。”他轻声嘟囔了一句,“狗急跳墙了这是。看来那几只虫子没把他逼死,反而把他毒疯了。”
“走吧。”
凌一帆拍了拍衣摆上的灰尘,看了一眼已经面无人色、手还在微微颤抖的凌一诺,“母妃总是有办法的。”
长春宫正殿。
魏贵妃端坐在主位的凤榻上。
她今日穿了一身绯红色的宫装,衣襟上绣着大朵大朵盛开的牡丹,每一片花瓣都用金线勾勒,在灯光下熠熠生辉。她手里抱着一只通体雪白的灵猫,染着鲜红丹蔻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梳理着猫毛。
即便只是个凡人,但那种久居上位的气场,那种在这个吃人后宫里厮杀出来的煞气,却丝毫不输给任何一个低阶修士。
“儿臣参见母妃。”
凌一帆和凌一诺齐齐跪下行礼。
魏贵妃没有立刻叫起。她依旧低着头,逗弄着怀里的猫,直到那只猫舒服地叫了一声,她才缓缓抬起眼皮,目光落在了凌一帆身上。
那是一种极其复杂的眼神。
以前,她看这个儿子,像是在看一坨甩不掉的污泥,带着嫌弃和厌恶。那多出来的一根手指,是她完美人生中唯一的败笔,是她争宠路上的绊脚石。
但今天,这种眼神里多了一丝审视,甚至是一丝……看到利刃出鞘时的惊喜。
这把刀,似乎比她想象的要快。
“起来吧。”
魏贵妃淡淡地开口,声音慵懒而富有磁性,“赐座。”
小太监搬来两个锦墩。
“都知道了吧?”魏贵妃也不绕弯子,开门见山,声音里透着一股子冷意,“老三那个小崽子,这次是真想置你们于死地。私调兵卫,谋反……呵,好大的帽子。他这是想借你父皇的手,直接把你们俩给剁了。”
她冷笑了一声,手上的动作稍微重了一点,那只灵猫吃痛,“喵”的一声窜了出去。
“母妃,此事因我而起。”凌一诺连忙开口,想要揽责,脸上满是愧疚,“是我让一帆……”
“闭嘴。”
魏贵妃冷冷地横了他一眼,那一瞬间的眼神锐利如刀,“还没断奶吗?出了事就往自己身上揽?你以为你是菩萨转世?这事儿要是认在你头上,还争太子?不宰了你算老天开眼!到时候老三上位,第一个死的就是你!连带着本宫也得跟着倒霉!”
凌一诺被骂得缩了缩脖子,脸色涨红,不敢吭声了。
魏贵妃转头看向凌一帆,眼神玩味:“老七,本宫以前倒是小瞧了你。能把昭阳那个疯丫头的银甲卫借出来,还能在黑风林里出尽风头……呵,以前那副半死不活的样子,装给谁看呢?”
凌一帆笑了笑,不卑不亢,甚至还带着点懒散:“母妃谬赞了。儿臣只是不想看着哥死,也不想看着母妃您没了指望。至于装……在这宫里,谁不装呢?”
“哼,算你还有点脑子。”
魏贵妃从旁边的桌上端起一盏茶,轻轻抿了一口,似乎对他的回答还算满意,“不过,光有脑子没用。老三那边的折子都已经递上去了,说是你私通二公主,意图借兵逼宫,御史台那帮疯狗肯定会死咬着你不放。你父皇虽然没说话,但心里肯定已经起了疑心。”
“皇帝这种生物,最怕的就是儿子手里有兵,还跟别的势力勾结。这比杀了他还难受。”
凌一帆点了点头:“儿臣明白。不知母妃有何教诲?”
他知道,魏贵妃既然叫他们来,肯定不是为了骂一顿出气,而是有了应对之策。这个女人虽然是个凡人,但在揣摩圣意、玩弄权术这方面,可是一顶一的好手。
“教诲谈不上,就是教教你怎么保住你那颗脑袋。”
魏贵妃放下茶盏,身子微微前倾。
“第一步,也是最重要的一步。”她伸出一根修长的手指,指甲红得刺眼,“明天早朝,不用等御史参你,你自己先跪下请罪。”
“请罪?”凌一诺一惊。
“对,请罪。”魏贵妃嘴角勾起一抹冷酷的笑意,“你就说,是你关心则乱,听说黑风林凶险,怕你哥哥有个三长两短,这才一时冲动,去找你二姐借了人。要把姿态放低,把自己说得越蠢、越重情义越好。记住,要在朝堂上痛哭流涕,说你只有这么一个哥哥,哪怕是犯了天条也要护着他。”
“你父皇虽然冷血,但他是个极其在意名声的人,也最喜欢看这种兄友弟恭的戏码。你只要把‘谋逆’这盆脏水变成‘兄弟情深’的洗澡水,他就不好意思杀你。而且,这也能让你显得更加‘无害’,毕竟一个只会感情用事的傻子,怎么可能谋反呢?”
凌一帆眼中闪过一丝赞赏。
高。
这招以退为进,不仅洗白了动机,还顺便恶心了一把老三,更重要的是,给自己立了个“虽然有本事但脑子不太好使”的人设,让父皇放心。
“这第二步嘛……”魏贵妃走到窗前,拔下头上一根金簪,轻轻拨弄着窗台那盆开得正艳的兰花,“徐烈那个莽夫,欠了咱们这么大一个人情,不用白不用。本宫已经让人去递了话,明日朝堂上,只要有人参你,徐烈那个儿子徐无妄的事儿就会被‘不经意’地提起来。徐烈握着西境兵权,只要他稍微表个态,哪怕只是哼哼两声,那些御史就得掂量掂量,动了你,是不是就是打了徐家的脸。”
借势破局,这是要把徐家绑上战车。
“至于这第三步。”魏贵妃转过头,目光落在门口的方向,“还得靠你那个二姐。”
“凌一萱?”凌一帆皱眉。
“那个丫头鬼精鬼精的。”魏贵妃冷笑一声,“她借给你兵,也不是白借的。这事儿闹大了对她也没好处。本宫已经让她明日去陛下跟前撒个娇,就说是她看不得弟弟们受欺负,特意让人去帮把手的。这就把‘私调兵卫’变成了‘姐弟胡闹’。这就是家务事,不是国事。既然是家务事,那就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三管齐下。
从帝王心术,到军方势力,再到后宫亲情牌,这一环扣一环,严丝合缝,直接把凌一解精心准备的必杀局给拆了个七零八落,甚至还能反过来让凌霄觉得三皇子那边是唯恐天下不乱。
魏贵妃摆了摆手,脸上露出一丝疲态,伸手揉了揉眉心,“本宫这也是为了自己。若是你们倒了,本宫在这个位子上也坐不稳。记住,在这宫里,要么不做,要做就做绝。老三这次既然敢亮爪子,咱们就得把他的爪子给剁下来。”
她看着凌一帆,眼神深处闪过一丝意味深长的光芒。
“老七,本宫看好你。虽然你是个残废,也没什么灵根,但你这条命够硬,心够黑。这倒是随了本宫。以后多帮你哥哥谋划谋划。若是有一天……”
她顿了顿,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没有继续往下说,只是挥了挥手,“都退下吧。本宫乏了。回去好好准备明天的戏,别给本宫演砸了。”
凌一帆和凌一诺再次行礼,退出了大殿。
走出长春宫的大门,外面的阳光依旧刺眼,晒得人皮肤发烫。但凌一帆却觉得身上轻松了不少,那种被阴谋笼罩的窒息感散去了大半。
“哥。”
他转头看着还有些没回过神的凌一诺,嘴角勾起一抹讽刺的笑,“学着点。这才是咱们母妃的手段。以后别老想着当什么圣人,多跟母妃学学怎么当个坏人。在这宫里,坏人才能活得久。”
凌一诺苦笑着摇了摇头,回头看了一眼身后那座金碧辉煌的宫殿,只觉得那高高的宫墙像是一张张开的大嘴。
“一帆,我有时候觉得,这宫殿真像个笼子。”
“那就是个笼子。”
凌一帆抬头看着天空,几只飞鸟掠过高墙,自由自在。
他摸了摸自己小腹,那里有一个小小的气旋,这具被《天衍诀》改造过,又自行领悟出“恶紫夺朱”这道法门的身体是他最大的底气。
“不过,只要咱们变成了吃人的猛兽,这笼子就关不住咱们了。”
他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长春宫。在那金碧辉煌的琉璃瓦下,不知道埋藏了多少枯骨和算计。
“哥。”凌一帆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风,“你想修仙吗?真正的修仙。”
凌一诺愣了一下,看着弟弟那双在暮色中显得格外幽深的眼睛,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想。”
“那就好。”
凌一帆笑了,露出一颗尖尖的虎牙。
“哪怕是把这天捅个窟窿,我也让你修成这个仙。”
……
长春宫内,魏贵妃看着两人离去的方向,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
“小顺子。”
“奴才在。”
“你说,老七那双手……是不是越来越像杀人的手了?”
小顺子浑身一抖,把头埋得更低了:“奴才……奴才不敢妄言。”
魏贵妃轻笑一声,拿起桌上的剪刀,“咔嚓”一声,剪断了那一截长长的烛芯。屋子里的光线瞬间暗了下来,只剩下她那双冰冷的眼睛。
“杀人的手才好啊……诺儿最缺的,就是能杀出一条血路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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