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銮殿。
这座代表着大燕王朝最高权力的大殿,今日的气氛有些诡异。
九根雕龙金柱盘旋而上,支撑着高耸的穹顶。地板是用整块整块的墨玉铺就,倒映着文武百官的身影,像是一潭深不见底的黑水。空气中弥漫着龙涎香的味道,这种香味很重,重得让人有些喘不过气来。
凌霄端坐在高高的龙椅上。他今日戴着十二旒的帝冠,垂下的珠帘遮住了他的面容,让人看不清喜怒。只有那双放在龙案上的手,手指修长有力,指尖轻轻敲击着案面。
“咄、咄、咄。”
早朝已经进行了一半,处理了一些不痛不痒的旱灾和税收问题。御史台的那帮言官们一个个摩拳擦掌,眼睛时不时地瞟向站在武将那一列的徐烈,又瞟向站在皇子列末尾的凌一帆。
他们在等。等一个信号,好扑上去把猎物撕碎。
凌一帆低着头,看似在数鞋面的针脚,实则眼角的余光一直留意着周围的动静。
就在左都御史刚准备迈出一只脚的时候。
“父皇!儿臣有罪!儿臣罪该万死啊!”
一声凄厉的哭喊声猛地在大殿上炸响。
凌一帆甚至都没等那位御史开口,直接“噗通”一声跪倒在大殿中央,膝盖砸在墨玉地板上发出令人牙酸的闷响。
全场死寂。
左都御史那只迈出去的脚僵在半空中,收也不是,落也不是,一张老脸涨成了猪肝色。这剧本不对啊!不是该我们先参你,然后你再辩解吗?怎么你上来就直接跪了?
凌一帆可不管他们怎么想。他此刻涕泗横流,那叫一个声泪俱下,整个人趴在地上,肩膀剧烈耸动,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和惊吓。
“儿臣知错了!这几天儿臣夜不能寐,一闭眼就是父皇您失望的眼神,儿臣心里苦啊!”
凌霄的手指停顿了一下,透过珠帘,那双淡漠的眼睛落在地上那一坨浅蓝色的身影上。
“哦?”
帝王的声音从高处传来,带着回音,听不出情绪,“你有何罪?既然知道错了,那就自己说说吧。”
凌一帆抬起头,脸上全是眼泪鼻涕,那模样要多狼狈有多狼狈,完全没有半点皇子的体面。
“儿臣……儿臣这几天实在是被吓怕了。”他抽噎着,声音断断续续,“六哥……六哥他刚觉醒灵根,身子骨又弱。那天听说要去狩猎,儿臣这心里就突突地跳,总觉得要出事。父皇您也知道,儿臣就这么一个亲哥哥,从小相依为命,他要是有点什么三长两短,儿臣……儿臣也不想活了啊!”
他一边说,一边用袖子胡乱抹着脸,“所以……所以儿臣才一时糊涂,跑去求了二姐。儿臣跟二姐撒泼打滚,求爷爷告奶奶,这才借了几百个银甲卫。儿臣当时也没想那么多,就想着人多力量大,哪怕是去给六哥壮壮胆也好啊!谁知道……谁知道这竟然犯了私调兵卫的大忌!”
“儿臣知道错了!儿臣愿意受罚!哪怕父皇把儿臣贬为庶人,儿臣也认了!只要六哥没事,儿臣……儿臣这就去宗人府领罪!”
说完,他又是一个响头磕在地上。
这番话,说得那是情真意切,感人肺腑。
这就是一个没见过世面、胆小怕事、却又把兄长看得比命还重的傻弟弟形象。什么谋逆?什么逼宫?那都是聪明人干的事,我这种只会撒泼打滚的傻子哪懂那个?
朝堂上不少大臣的脸色都变得有些微妙。
原本准备好的那些“心怀叵测”、“意图不轨”的弹劾词儿,现在要是再说出来,反倒显得他们这些做臣子的不近人情,在欺负一个护兄心切的老实孩子。
凌一解站在一旁,嘴角抽搐了两下,眼神阴冷。
装。
接着装。
凌一诺站在前面,看着弟弟这副模样,心里一阵酸楚,也连忙跪下:“父皇!七弟他也是为了儿臣……若是父皇要罚,就罚儿臣吧!”
凌霄看着跪在地上的两兄弟。
若是换做平时,这种私调兵卫的事情,无论理由如何,都是必须要严惩的。这触犯了皇权的底线。
但是……
今儿个一早,那个无法无天的昭阳丫头就跑到他寝宫门口哭了一场。说什么“看那两个臭小子可怜,借几个人给他们撑场面”、“谁知道他们闹出这么大动静”、“父皇您可不能听信谗言杀了自己的儿子啊”。
那丫头虽然平日里荒唐,但在这种大是大非上,一向是不敢撒谎的。如果是她主动借的,性质就变了。那是姐弟之间的胡闹,是家务事。
凌霄的目光微微柔和了一些。
不论真假,这种兄友弟恭的戏码,确实比那些冷冰冰的算计要顺眼那么一点。至少,这让他觉得自己这个父亲还没那么失败。
“哼。”
凌霄轻哼了一声,“一时冲动?借兵壮胆?你倒是出息。”
这语气虽然还是冷,但明显已经没了刚才那种杀意。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不语的徐烈突然上前一步,抱拳行礼,声音洪亮如钟:“陛下!微臣有本奏!”
“讲。”
“微臣是个粗人,不懂什么朝堂规矩。但微臣知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徐烈虎目圆睁,扫视了一圈周围的文臣,“那日在黑风林,若非七殿下带着银甲卫及时赶到,一箭射杀了那筑基期的鬼面狒狒,微臣那不成器的犬子徐无妄,怕是早就变成一堆烂肉了!”
“七殿下此举,虽然鲁莽,但确确实实救了犬子一命,也救了六殿下一命!这是大仁大义!若是为了救人还要被治罪,那以后谁还敢行善举?谁还敢为陛下分忧?!”
这番话掷地有声,直接把凌一帆的行为拔高到了“大仁大义”的高度。而且更重要的是,他在向所有人传递一个信号:凌一帆是我徐家的恩人,你们谁敢动他,就是跟我徐烈过不去!
那些原本还想蹦跶两下的御史们,一个个都缩回了脖子。
跟手握重兵的镇西大将军硬刚?那是嫌命长了。
凌霄深深地看了一眼徐烈,又看了一眼趴在地上的凌一帆。
这个老七,运气倒是真好。误打误撞救了徐家小子,如今连徐烈都在保他。
“罢了。”
凌霄摆了摆手,语气缓和下来,“念在你是一片赤诚之心,又是为了救护手足,死罪可免。但私调兵卫毕竟是重罪,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就罚你……”
眼看着这场风波就要以一个不痛不痒的惩罚收场。
趴在地上的凌一帆,嘴角微微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弧度。
稳了。
然而,就在这时。
“父皇且慢!”
一道温润却带着刺骨寒意的声音突兀地响起。
凌一解从队列中缓步走出。他今日穿了一身墨绿色的蟒袍,整个人显得格外阴沉。他走到大殿中央,先是恭恭敬敬地给凌霄行了个礼,然后转过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地上的凌一帆。
那种眼神,就像是一条终于等到猎物露出破绽的毒蛇。
“三皇兄这是何意?”凌一诺心中一紧,忍不住开口,“父皇都已经……”
“六弟莫急。”凌一解微微一笑,那笑容里满是虚伪的关切,“为兄这也是为了七弟好。有些事情若是不弄清楚,恐怕日后会落人口实。”
他转过身,面向凌霄,收起了笑容,脸上露出一副痛心疾首的表情。
“父皇,儿臣并非质疑七弟的兄弟情深。只是有一事,儿臣百思不得其解,恳请父皇明鉴。”
凌霄眯了眯眼:“何事?”
“七弟刚才说,是因为担心六弟安危,才一时冲动去借的兵。”
凌一解的声音在大殿上回荡,每一个字都像是精心打磨过的钉子,“可是父皇,那黑风林乃是皇家禁地,只有在狩猎大典当日才会开启。而且,六弟进入黑风林,是因为去追徐家公子,这完全是突发状况。在这之前,哪怕是儿臣,也不知道六弟会进那个林子。”
他猛地转头,目光死死地钉在凌一帆身上。
“那么请问七弟,你是怎么未卜先知,提前就知道六弟会身陷险境的?又是怎么提前就知道,你需要借调银甲卫这种精锐私兵,而不是向御林军求助的?”
“这黑风林外的御林军足有三千之众,难道还比不上几百银甲卫?你舍近求远,非要去借私兵,这真的是‘一时冲动’吗?还是说……”
凌一解顿了顿,声音陡然转厉,“还是说,你早就知道那天黑风林里会有变故?甚至……这变故本就是你为了上演这出‘兄弟情深’的戏码,而刻意安排的?!”
轰!
这句话像是一道惊雷,直接把大殿里的气氛炸得粉碎。
原本已经松了一口气的朝臣们,此刻一个个都瞪大了眼睛。徐烈更是眉头紧皱,下意识地想要反驳,却发现这话术极其刁钻,一时竟然找不到切入点。
逻辑闭环。
完美的反杀。
凌一帆趴在地上的身体微微僵硬了一下。他没想到,老三竟然没去纠结“私调兵卫”这个必死题,而是从“动机”入手,直接挖了个更深的坑。
“三哥……你这叫什么话?”
凌一帆抬起头,脸上依然挂着泪痕,但眼神里多了一丝被冤枉的愤怒和惊慌,“我哪有什么未卜先知?我就是……就是多疑!我怕有人害六哥,所以才做了完全准备!这有什么错?”
“多疑?”
凌一解冷笑一声,“好一个多疑。既然是多疑,那你为何不直接向父皇禀报?为何不让御林军加强戒备?反而要偷偷摸摸地去联系二姐,调动私兵埋伏在侧?这分明就是心里有鬼!”
“我……”凌一帆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竟然有些词穷。
“而且,这还不是最可怕的。”
凌一解根本不给他喘息的机会,直接从袖子里掏出一本奏折,双手呈过头顶。
“父皇!儿臣这里有一份密报,恳请父皇过目!”
大太监赵德海快步走下台阶,接过奏折,呈给凌霄。
凌霄翻开奏折,只看了一眼,原本稍微缓和的脸色瞬间结了冰。
“这里面记录了狩猎大典前一日,七弟的心腹小顺子,曾乔装打扮,多次出入黑风林外围。而且……”
凌一解指着奏折,声音尖锐,“而且,有人曾目睹七弟在城西的一间破庙里,与一名身份不明的黑袍修士秘密会面!那是谁?是哪里的修士?七弟身为皇子,为何要私会外面的野修?!”
“儿臣斗胆揣测!”
凌一解跪在地上,声音激昂,“七弟身为五品杂灵根,却能在狩猎场上一箭射杀筑基妖兽,这本身就极不合理!除非……除非他早就与那修士勾结,甚至修炼了什么不可告人的邪术!那黑风林里的妖兽暴动,徐家公子中的蛊,恐怕……恐怕都与那名神秘修士脱不了干系!”
“七弟这是在借妖兽之手,一来铲除异己,二来博取美名,三来趁机向二姐借兵,试探父皇的底线!这哪里是救兄?这分明就是蓄谋已久的夺权布局!这不仅是私调兵卫,这是勾结妖人、祸乱朝纲啊父皇!”
字字诛心。
句句见血。
这一套连招下来,直接把凌一帆从“蠢萌弟弟”打成了“阴险野心家”。
尤其是“勾结修士”、“操控局面”这两点,精准地踩在了凌霄最敏感的神经上。作为一个金丹中期的皇帝,他最忌讳的就是儿子背着他和外面的修仙势力勾勾搭搭,更忌讳儿子在他眼皮子底下玩弄这种操控生死的手段。
金銮殿上的气温仿佛瞬间下降了几十度。
凌霄合上奏折,发出一声轻响。
他抬起头,那双眼睛里再也没有了刚才的温度,只剩下一片冰冷的杀意。他看着凌一帆,就像是在看一个已经死透了的人。
“老七。”
凌霄的声音很轻,金丹中阶修士的杀意实打实压在凌一帆身上,“这奏折上说的,可是真的?那个修士,是谁?”
他怎么说?
他是深夜趴承坤殿房梁偷听到凌一解的计划?
他是为了叫手里有兵的凌一萱绑在自己的战船上?
这是下作,这是勾结党羽。
那个“心腹出入黑风林”是真的——那是他让人去查探老三的动向。那个“黑袍修士”是假的——那是老三安排的陷阱,或者干脆就是个莫须有的罪名。
但是现在,在这朝堂之上,在这个该死的奏折面前,真假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逻辑通了。
“父皇!冤枉啊!”
凌一帆只能硬着头皮喊冤,“那是儿臣让人去查有没有危险……至于什么修士,儿臣根本没见过啊!那是三哥陷害儿臣!”
“陷害?”
凌一解站起身,眼神轻蔑,“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敢狡辩?若不是心里有鬼,你派人去黑风林做什么?难道是去赏景的?你一个杂灵根,哪来的本事一箭射爆筑基妖兽?那把琉璃弓里封印的金乌真火,凭你的修为根本催动不了!除非你有帮手!”
“我……”
凌一帆看着周围那些原本有些同情的大臣们,此刻一个个都变成了避之不及的瘟神。
徐烈张了张嘴,最终还是闭上了。
如果只是私调兵卫,他还能保。但这涉及到了“勾结不明修士”、“操控妖兽害人”,甚至可能涉及到了邪术……这水太深了,深到连他这个手握重兵的大将军都不敢轻易往下跳。
孤立无援。
百口莫辩。
凌霄的手指再次敲击起龙案。
“咄、咄、咄。”
这一次,声音很快,很急。
“既然说不清楚。”
凌霄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那个跪在地上的儿子,语气冷酷得像是来自九幽地狱,“那就去天策府说吧。”
“来人。”
“卸去七皇子冠冕,押入天策府。着天策府统领亲自审问,务必查清那名黑袍修士的下落。若有反抗……”
凌霄顿了顿,眼神中闪过一丝嗜血的光芒。
“格杀勿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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