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借兵

两日前,昭阳公主府。

盛夏的蝉鸣被重重叠叠的冰鉴隔绝在外,暖阁里却反季节地生着几盆银丝炭。这不是为了取暖,而是为了除湿——这府里的宝贝太多,怕潮气坏了成色。

空气里飘着一股子冷冽的龙脑香,一张由整块昆仑玉雕成的棋盘横在两人中间。棋局对面,分别是凌一帆,和大燕长公主凌一萱。

凌一萱斜倚在铺着凉席的软榻上,身上那件淡紫色的鲛纱长裙随着她的动作像水一样流淌。她指尖捻着一枚莹润的白子,眼波流转,盯着对面的凌一帆。

“你啊,真是个没良心的。”

凌一萱叹了口气,把玩着那枚棋子,语气里带着几分娇嗔和刻意夸大的埋怨,“上个月我说醉红楼新来了个西域的琴师,腰细腿长,想邀你去赏鉴赏鉴,你倒是好,连个回音都没有。怎么?怕你那个古板的六哥知道了骂你?”

她微微坐直了身子,桃花眼里透着股子慵懒的风情:“本宫就喜欢那种……怎么说呢?那种带着点野性,但又不得不跪在本宫脚边的男人。就像那种还没驯服的野马,虽然会尥蹶子,但骑上去才有意思嘛。你说是不是,七弟?”

凌一帆坐在对面,一身秋香色的短打,看着像个邻家弟弟。

他没接这话茬,只是低着头,看着棋盘上那胶着的局势。黑子已经被白子逼到了死角,只剩下一口气吊着。

“二姐喜欢野马,这天启城里多的是愿意当牛做马的人。”凌一帆抬手,落下一子。

啪。

这一子落得极偏,看起来毫无章法,却隐隐有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味道。

“但我今天来,不是来跟二姐讨论男人的。”

凌一帆抬起头,那双狭长的凤眼半敛着,眸光穿过缭绕的香雾,直直地刺向凌一萱,“我想问二姐一件事。”

凌一萱挑了挑眉,似乎对他的不解风情很是失望,重新靠回软榻上:“问吧。看在你这张脸还算赏心悦目的份上,本宫知无不言。”

“当年四哥走的时候,太医院说是急症。”

凌一帆的声音很轻,轻得像是怕惊扰了这满室的奢华,“但我记得,四哥出殡那天,棺材很轻。抬棺的太监脚下没根,走的步子不对。按理说,一副上好的金丝楠木棺材,再加上四哥的尸身,起码得八个壮汉才抬得稳。可那天……只有四个小太监,而且走得飞快。”

暖阁里的空气似乎凝固了一瞬。

凌一萱脸上的那种漫不经心的笑意并没有消失,只是稍微淡了一些,像是面具上裂开了一道极其细微的缝隙。

“还有五姐。”凌一帆继续说道,手指摩挲着冰凉的棋子,“和亲路上遇劫匪。堂堂皇家卫队,护送公主出嫁,竟然能被一伙山贼给全灭了?连具全尸都没留下?二姐信吗?”

他说完,静静地看着凌一萱。

这种毫无铺垫的摊牌,是一种冒险。但在凌一帆看来,在这个充满谎言的皇室里,最直接的刀子往往最有效。

凌一萱没有立刻回答。

她伸出一只手,看着自己染着丹蔻的指甲,像是在欣赏一件艺术品。过了良久,她才轻笑了一声。

“七弟,你这就没意思了。”

她放下手,那种浮于表面的娇纵像潮水一样退去,露出了底下的礁石,声音也沉了下来,“你既然都查到了这一步,又何必来试探我?或者说……你也察觉到了?”

“察觉到什么?”

“察觉到咱们那位英明神武的好父皇,最近有些反常。”

凌一萱坐直了身体,声音压得很低,却字字清晰,“一百五十岁了啊。金丹中期,寿元将尽。对于一个尝过长生滋味的人来说,死亡是最可怕的噩梦。为了活下去,为了突破那层该死的瓶颈,有些事情……是可以不择手段的。”

凌一帆的瞳孔微微收缩。

果然。

二姐也猜到了。

“药引。”

凌一帆吐出这两个字,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讨论晚饭吃什么,“四哥是,五姐是。接下来……轮到谁了?”

凌一萱看着他,眼中闪过一丝赞赏。

“孺子可教。”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热浪瞬间涌了进来,与室内的冷气撞在一起,激起一阵白雾。

“你知道我为什么整天装成这副只知道吃喝玩乐、沉迷男色的草包样吗?”凌一萱背对着凌一帆,声音里带着几分自嘲,又带着几分难以掩饰的骄傲。

她抬起手,掌心之中突然腾起一簇火焰。

那火焰不是普通的红色,而是呈现出一种极其纯净的青蓝色,内焰极高,周围的空气瞬间被扭曲。

二品火灵根。

若是放在任何一个宗门,这都是足以被当成掌门亲传弟子培养的绝世天才。但在大燕皇室,这就是催命符。

“因为我太优秀了。”

凌一萱熄灭了火焰,转过身,撩了一下耳边的碎发,语气变得有些无奈,“我要是表现出一丁点修炼的天赋,咱们那位父皇的眼睛早就钉在我身上了。火灵根啊……炼丹最好的辅助,或者直接拿来炼化补气,那滋味肯定不错。”

她叹了口气,一副“姐就是这么牛逼但姐很烦恼”的表情,“没办法,天生丽质难自弃。为了保住这条小命,我只能委屈自己,当个声色犬马的俗人了。”

凌一帆看着她,嘴角忍不住抽搐了一下。

这自恋劲儿,还真是……清新脱俗。

但他也明白,这种看似轻松的调侃背后,是常年行走在悬崖边上的战战兢兢。

“既然二姐看得这么透,那我也就不绕弯子了。”

凌一帆站起身,“我今天来,是借兵的。”

“借兵?”

凌一萱挑眉,重新坐回软榻上,恢复了那副慵懒的姿态,“借什么兵?你要造反?”

“不是造反,是救人。”凌一帆目光灼灼,“两天后的狩猎大典,老三要对一诺动手。他在西域那边弄了些不干净的东西,准备在黑风林里制造‘意外’。”

“老三那个蠢货……”凌一萱嗤笑一声,“不过,你也太高看我了。我一个不受宠的公主,哪来的兵?”

“昭阳公主府的三百银甲卫。”凌一帆直接点破,“虽然名义上是仪仗队,但我知道,你在他们身上下了重金”

凌一萱的眼神冷了下来。

“你查得倒是清楚。”她冷冷地看着凌一帆,“但我为什么要借给你?为了救凌一诺那个烂好人?”

“那是未来的太子。”

“未来的太子?”凌一萱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大笑起来,“七弟,你醒醒吧!你也知道那是‘未来’。在父皇眼里,只有活人能当药引。凌一诺现在是五品木灵根,资质平平,父皇暂时看不上他,正好让他挡在前面吸引火力。可你呢?”

她猛地前倾身体,那双桃花眼变得无比锐利,“你现在跳出来,表现出你的聪明才智,表现出你的手段心机,甚至动用我的兵去救人……你这是在找死!父皇会立刻注意到你!一个虽然资质低下,但心智近妖、手段狠辣的儿子,你说,是不是比一个木讷的五品灵根更有‘嚼劲’?”

“我不借。”

凌一萱重新靠回去,语气决绝,“我好不容易藏了这么多年,凭什么为了你们兄弟俩的一时意气,把我的底牌暴露在父皇眼皮子底下?我还要留着命去睡遍天下的美男呢。”

拒绝得干脆利落。

确实,站在她的角度,这笔买卖亏到了姥姥家。

凌一帆并没有露出失望的表情。他站在那里,沉默了片刻。

然后,他突然笑了一下。

“二姐,你还记得我刚被从冷宫接回来的那年冬天吗?”

凌一萱愣了一下,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个。

“那年雪下得特别大。”凌一帆也没管她听没听,自顾自地说道,“我和哥在御花园的角落里,堆了一个雪人。”

“很丑的一个雪人。”他比划了一下,“眼睛是用烧剩的煤球做的,鼻子是一根冻蔫了的胡萝卜。我们也没手套,手冻得跟胡萝卜一样红。”

凌一萱皱了皱眉,没说话。

“那个雪人陪了我们整整一个冬天。”凌一帆的声音带着一种诡异的温情,“那时候老三经常带着人来欺负我们,踢翻我们的饭盒,撕烂我们的书。但他从来没有破坏那个雪人。或许是因为太丑了,他都不屑去踢一脚。”

“对于那时的我来说,那个雪人就是除了哥哥以外,这世上唯一属于我的东西。它不会说话,不会嫌弃我是个六指怪物,就那么傻乎乎地站在那里,看着我笑。”

凌一帆顿了顿,嘴角的笑意淡了一些,“后来,开春了。”

“天气变暖了,太阳出来了。雪人开始化了。先是鼻子掉了,然后是脑袋塌了一半,黑色的煤球眼睛流着黑水,像是在哭。”

“我当时哭得撕心裂肺。”凌一帆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心,“我不明白,为什么美好的东西总是留不住?为什么冬天一定要过去?”

凌一萱看着他,神色复杂。

“一诺当时也急坏了。”凌一帆抬起头,眼中闪烁着光芒,“他想了个办法。他找来一个大木盆,把剩下的雪人一点点铲进去,然后带着我,像做贼一样,把它藏到了废弃的地窖里。”

“我们每天都去看它,给它加冰块,用棉被盖着木盆。”

凌一帆笑了,笑得有些凄凉,“我们忙活了一整个下午,以为只要藏起来,只要不见阳光,它就能永远陪着我们。”

“可是没用的。”

“几天后,当我们再打开地窖的时候,木盆里只剩下一滩脏兮兮的水,还有那两个泡发的煤球。”

凌一萱缓缓开口,看傻子似的看着凌一帆:“所以呢?你想说明什么?说明在这个皇宫里,一切美好都是留不住的?”

“不。”

凌一帆猛地抬起头,那双眼睛里爆发出令人心惊肉跳的疯狂与决绝。

“我想说的是——去他妈的春天。”

他一字一顿,声音不大,却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我不要那种短暂的冬日。我也不要那种只能躲在地窖里苟延残喘的虚假安宁。”

他猛地上前,双手撑在棋盘边缘,身体前倾,直视着凌一萱的眼睛。

“我要我的雪人活着。我也要我的哥哥活着。不是那种战战兢兢地活着,而是堂堂正正地活着。如果太阳要融化他,我就射下太阳;如果春天要带走他,我就让这世间永远停留在凛冬!”

“二姐,你怕被父皇看见,怕被当成药引。但我告诉你……”

凌一帆指了指自己的心口,脸上露出一个灿烂到极点、也疯狂到极点的笑容。

“皇帝能炼得,我凌一帆凭什么不能炼?”

“如果他是靠吃人来成仙,那我就变成比他更毒的毒药!只要我够强,够疯,够狠,谁炼谁还不一定呢!”

“自救即正道。”凌一帆轻声说出这五个字,“为了这个道,我可以把我自己摆上祭坛。但在那之前,我要借你的刀,去砍断伸向我哥哥的手。”

暖阁里死一般的寂静。

银丝炭偶尔发出轻微的爆裂声,像是某人崩断的心弦。

凌一萱看着眼前这个疯狂的弟弟。她第一次发现,这个平日里总是一副没睡醒样子的废物老七,骨子里竟然藏着这样的惊涛骇浪。

那是即便面对天道、面对皇权,也要咬下一块肉来的野性。

比她见过的任何野马都要烈。

良久。

凌一萱突然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

她笑得花枝乱颤,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她一边笑一边拍手,“好!好一个‘谁炼谁不一定’!好一个‘去他妈的春天’!”

她停下笑声,抬手擦了擦眼角,看着凌一帆的眼神变得前所未有的认真。

“凌一帆,你真是个疯子。但我喜欢疯子。”

她从腰间解下一块令牌,随手扔在棋盘上,发出“当”的一声脆响。

“银甲卫,给你了。记着,别给我弄坏了,那可是本宫的嫁妆。”

凌一帆伸手拿起令牌,感受到上面残存的温热。他没有道谢,只是点了点头,将令牌揣入怀中。

这不仅是兵权,更是盟约。

“走了。”

凌一帆转身就走,毫不拖泥带水。

“等等。”

凌一萱突然叫住他。

凌一帆停下脚步,回头:“还有事?”

凌一萱没说话,只是抬手指了指暖阁墙壁上挂着的一样东西。

那是一把长弓。通体由透明的琉璃打造,弓身内部仿佛封印着流动的彩霞,在灯光下折射出令人目眩神迷的光彩。这东西怎么看都不像是一把武器,更像是一件用来把玩的绝世珍宝。

“把那个带上。”凌一萱懒洋洋地说。

凌一帆看了一眼那把弓,有些疑惑:“这是什么神兵利器?有什么特殊威能?”

“没有。”

凌一萱理直气壮地摇了摇头,嘴角勾起一抹恶作剧般的笑容,“它除了硬一点,没啥大用。甚至连灵力增幅都一般般。”

“那你让我带它干嘛?”

“好看啊!”

凌一萱眨了眨眼睛,一脸的理所当然,“你想想,两天后你要带着本宫的银甲卫去救场,那是多大的场面?你要是手里拿个破烧火棍,或者空着手,那多丢本宫的人?这把琉璃弓多漂亮,背在你那身红衣服后面,啧啧,绝对风华绝代,迷倒万千少女。”

她挥了挥手,像是在赶苍蝇,“拿着滚吧。记得给本宫帅一点,别丢了昭阳公主府的脸面。”

凌一帆看着那把华而不实的长弓,又看了看那个已经重新躺回软榻上、开始闭目养神的二姐。

他无奈地摇了摇头,走过去取下长弓。

弓身入手微凉,确实沉甸甸的。

“谢了,二姐。”

他背上长弓,大步走出了暖阁。

身后的帘幕落下。

凌一萱缓缓睁开眼睛,看着那个消失在门口的红色背影。

她轻轻叹了口气,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枚白子。

“傻小子……”

“那可是当年太祖皇帝用来射杀妖王的‘逐日弓’仿品,虽是仿品,却也封印着一丝金乌真火。就你这眼力见,还嫩着呢。”

她嘴角勾起一抹复杂的笑意。

“不过……‘去他妈的春天’。说得真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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