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礼高台之上,风声猎猎。
那面悬浮在半空中的巨大水镜,此刻正荡漾着层层波纹,将黑风林深处的画面毫无保留地呈现在众人眼前。
画面定格在那一抹刺眼的红上。
凌一帆手持琉璃长弓,保持着射箭后的姿势,弓弦还在微微颤动。而那头体型巨大的鬼面狒狒,此刻已经变成了一滩烂泥,糊在了古树干上。在他身后,银甲卫如同钢铁洪流般涌入,长戟如林,瞬间便将剩下的几头妖兽逼退。
高台上一片死寂。
只有风吹动旗帜发出的啪啪声。
凌一解手里的折扇不知道什么时候合上了,他脸上的笑容虽然还挂着,但泛白的指节暴露出他内心并没有那么平静。
这怎么可能?
那个废物老七?
那个从小到大连只鸡都不敢杀、只会躲在凌一诺屁股后面当跟屁虫的六指怪胎?
他怎么可能有这种气场?怎么可能调动得了昭阳公主府的银甲卫?
凌一解只觉得胸口像是有团火在烧,烧得他五脏六腑都在疼。精心策划的局,眼看着就要把凌一诺和徐无妄一锅端了,结果却成了凌一帆的个人秀场。
“这……这是七弟?”
旁边的大皇子凌一尘更是瞪大眼睛,双下巴都快掉在地上了,“我也没眼花吧?那把弓……不是二妹府上的摆设吗?怎么在他手里跟神器似的?”
他脑子里乱成了一锅粥。印象里的凌一帆,永远是一副没睡醒的样子,走路都嫌累,说话也是软绵绵的没个正形。宫里谁不知道七皇子是个五品杂灵根?当年昆仑山的元婴仙长来摸骨,摸到他的时候直摇头,说这就是块朽木,还是那种虫蛀了的朽木,连烧火都嫌烟大。
更别提那晦气的身世了。
一出生就六指,魏贵妃嫌丢人想把他扔井里,是父皇随口一句“留着吧”才捡回条命。四岁那年国礼祭祀,一道天雷劈下来砸塌了祭台,国师那个老神棍非说是因为七皇子“天生异相、命格带煞”,冲撞了上天。结果这倒霉孩子就被扔进了冷宫,吃了整整五年的馊饭烂菜。
也就是凌一诺那个烂好人,天天跑去父皇门口跪着求情,这才把他接回来。接回来后也是个小透明,活着跟死了没两样。
可现在……
水镜里那个眼神冷厉、杀气腾腾的红衣少年,真的是那个小透明?
“哎呀呀,看来本宫的眼光还是一如既往的好。”
一道慵懒又带着几分得意的声音打破了沉默。
凌一萱摇着团扇,掩嘴轻笑,那双桃花眼里满是“看吧,这就是我弟弟”的自豪,“瞧瞧这身段,瞧瞧这拉弓的姿势,啧啧,配上本宫那把琉璃弓,简直是绝了。回头得让他多穿几次红衣,看着喜庆。”
她这副纨绔做派,倒是把刚才那股子肃杀的气氛冲淡了不少。
但坐在龙椅上的那个人,却没有笑。
凌霄静静地看着水镜。
他的目光没有在那些被杀死的妖兽身上停留,也没有在意那个死里逃生的徐无妄,而是死死地盯着那个红色的身影。
还有那只扣着弓弦的、曾经被切断过第六指的右手。
那不是父亲看儿子的眼神。
那种情绪,叫食欲。
凌霄的手指轻轻摩挲着玉扳指,那种有节奏的敲击声停了下来。
“五品杂灵根……呵。”
他喉咙里发出了一声极低的轻笑,像是某种野兽的低吟,“藏拙藏到这份上,连朕都看走了眼。这心性,这手段……比起那个只会读书的一诺,倒是更有意思。”
他微微侧过头,目光漫不经心地扫向旁边的凌一萱。
“昭阳。”
凌霄的声音很淡,听不出喜怒,“你这弟弟,倒是藏得深。朕记得你那银甲卫可是宝贝得很,平日里连只蚊子都不让飞进公主府,怎么今日竟听他调遣了?”
这句问话看似随意,实则暗藏杀机。
公主豢养私兵本就是大忌,若是再和皇子勾结,那就是谋逆的雏形。
凌一萱脸上的笑容僵都没僵一下。
她手里团扇一转,一脸无辜地眨了眨眼睛:“父皇您是不知道,七弟为了求我借这几个人,可是差点就把公主府的门槛给踏破了。他说三哥最近在外面认了个什么干弟弟,怕今天狩猎场上出岔子,非要借点人手去撑场面。我想着反正那些银甲卫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借给他去威风威风,还能顺便给父皇长长脸不是?”
她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
既把锅甩给了凌一解(暗示老三在外面有人),又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只是借人撑场面),还顺带捧了捧父皇。
凌一解在一旁听得差点一口老血喷出来。什么叫“认了个干弟弟”?这是在影射他和徐无妄有染?这二姐嘴巴也太毒了!
凌霄深深地看了一眼这个平日里看起来胸大无脑的女儿。
那眼神仿佛能穿透皮囊,看到骨子里去。
良久,他收回目光,重新看向水镜,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
“撑场面……也好。”
他淡淡地说道,“皇家子弟,确实该有些锋芒。”
“昭阳,赏。”
黑风林内,血腥气浓得化不开。
刚才还不可一世的妖兽群,此刻要么成了地上的碎肉,要么夹着尾巴逃得无影无踪。
镇西大将军徐烈早在半个时辰前看到水镜便带人杀来了,刚抵达战场,那帮亲卫可都是实打实的精锐,再加上凌一帆带来的银甲卫,两股势力合围之下,这片林子很快就被清扫干净。
徐无妄瘫坐在地上,他刚刚吐出了最后一只黑蜘蛛,面色白得像纸,从此对蜘蛛留下了深深的心理阴影。
“没事吧?”
凌一诺快步走过来,先是看了一眼徐无妄,确认他没有生命危险后,立刻转头看向凌一帆。
他的眼神很复杂。
有劫后余生的庆幸,有身为兄长的感激,但更多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担忧和焦虑。
他太了解这个皇宫了,也太了解他们的父皇了。
一帆今天这般高调出手,虽然救了命,却也等于把自己剥光了放在了砧板上。那个一直躲在阴影里的小透明,终于还是暴露在了阳光下。
对于那些习惯了黑暗的生物来说,阳光往往意味着死亡。
“你不该来的。”
凌一诺压低了声音,语气里带着一丝责备,但更多的是心疼,“你这一露面,那边肯定都看见了。父皇他……”
他没敢把“炼丹”那两个字说出口。刚才徐烈风风火火地赶来,大喊着什么“水镜”,凌一诺便知此刻被监视着。
“我不来,你就死了。”
凌一帆把琉璃长弓往背上一背,语气淡漠,“比起被父皇盯上,我更不想明年这个时候去给你上坟。”
凌一诺噎了一下,苦笑着摇了摇头。他伸手想去拍拍弟弟的肩膀,但又怕鼓动弟弟危险行事,手又缩了回来。
“下次……不可如此鲁莽。”凌一诺叹了口气,只能用这种长兄如父的口吻说道,“无论如何,保全自己才是最重要的。”
“知道了,啰嗦。”凌一帆掏了掏耳朵,一副左耳进右耳出的样子。
这时候,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无妄!无妄!”
徐烈那个大嗓门隔着老远就传了过来。看到儿子虽然狼狈但还活着,徐烈那个悬着的心才算是放了下来。他冲过去一把将徐无妄拎起来,像拎小鸡仔一样上下检查了一遍。
“爹……疼……轻点……”徐无妄有气无力地哼哼。
“没死就行!”徐烈没好气地吼了一句,但眼圈却有点红。他转过身,对着凌一诺和凌一帆重重地抱拳,一躬到底。
“多谢二位殿下出手相救!今日若非二位殿下,犬子这条小命怕是就要交代在这黑风林了!此恩此德,徐某没齿难忘!日后若有用得着徐某的地方,尽管开口!”
这一拜,拜得实实在在。
这位手握重兵的大将军,虽然平日里粗鲁,但最是恩怨分明。他看得清楚,那一箭若是晚来半息,他儿子小命就得玩完。
“大将军言重了。”凌一诺连忙扶起他,恢复了那副温润如玉的模样,“徐公子吉人自有天相,我们也只是尽了绵薄之力。”
徐烈感激地点了点头,然后一把把刚站稳的徐无妄给拽了过来。
“臭小子!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给二位殿下磕头谢恩!平时在家里称王称霸,到了这儿差点变成妖兽粪便,要不是二位殿下拼死相护,老子现在就得给你收尸!”
徐无妄被这一拽,差点真跪了。
他低着头,脸涨得通红。
一方面是因为刚才吐虫子的样子太丢人,另一方面……
他偷偷抬起眼皮,瞄了一眼站在凌一诺身边的凌一帆。
那个穿着红衣服的人。
刚才那一箭……
真的很帅。
徐无妄脑子里又回放起刚才那一幕:红衣猎猎,长弓如满月,那一箭射爆鬼面狒狒脑袋的画面,简直像是刻在了神魂里。那种干净利落的杀伐之气,那种漠视一切的眼神,跟他见过的所有修士都不一样。
比西境最猛的汉子还要猛,比天启城最美的姑娘还要……好看。
“看什么看?哑巴了?”徐烈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上。
徐无妄被打得一个踉跄,只能别别扭扭地拱了拱手,眼神飘忽不定,就是不敢看凌一帆。
“那……那个,谢……谢了。”
声音小得跟蚊子哼哼似的。
然后他又转向凌一诺,眉头微微皱了一下,语气变得有些生硬:“也……多谢六殿下。”
不知怎么的,他看着凌一诺那张和凌一帆一模一样的脸,心里就是觉得别扭。
明明长得一样,但这人怎么看怎么不顺眼。那种温吞吞的样子,哪有刚才那位挽弓射箭的英姿?而且……为什么他能站在那红衣人身边那么近?还一副很亲密的样子?
徐无妄心里莫名涌起一股酸溜溜的感觉。
切,假正经。
“大声点!没吃饭啊?”徐烈不满地瞪眼。
“行了行了,徐将军。”凌一帆有些不耐烦地打断了这场父慈子孝的戏码,“人都救活了,就别整这些虚头巴脑的了。徐公子既然没死,就赶紧抬回去治治吧,刚才吐了那一地的虫子,看着怪恶心的。”
徐无妄的脸瞬间爆红,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吐虫子……
在救命恩人面前吐虫子……
这也太社死了!
凌一帆没理会那个正在经历人生至暗时刻的少年,他转过身,目光扫过四周那些还在清理战场的士兵。
“既然都没事了,那就走吧。”
他说完,也不等其他人,背着那把琉璃长弓,径直朝着林子外面走去。红色的衣摆在风中划出一道冷冽的弧线。
凌一诺无奈地笑了笑,对着徐烈告罪一声,快步跟了上去。
徐无妄站在原地,看着那个红色的背影渐渐远去。
“爹。”
“干啥?”
“那个七皇子……叫什么名字?”
“凌一帆。怎么?想报仇啊?我告诉你,这次你欠人家大人情……”
“不是。”徐无妄打断了老爹的话,摸了摸还在隐隐作痛的胸口。那里除了被燕归打的那一肘子疼,好像还有点别的什么东西在跳。
“我就是觉得……那把弓挺好看的。”
“废话!那是昭阳公主的宝贝!”
风停了。
黑风林里的血腥气依然没有散去,那些被踩烂的枯叶下,几只漏网的黑色蜘蛛正悄悄地钻进土里,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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