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清尘的记忆是从那碗苦得舌根发木的药汤开始的。
具体是哪一年,叶清尘说不清,他能记得自己的年岁,还是姌岐在试药时提过,他进洞的那一年刚满四岁。
时间在那个时候是模糊的,叶清尘最早对于时间的感受,洞府深处永远弥漫着那股子阴湿的霉味,混杂着草药熬煮后的怪异甜腥以及难闻的血气。
叶清尘记忆里第一个清晰的画面,就是一只枯瘦、指甲缝里嵌着黑垢的手,捏着他的下巴,把一碗颜色浑浊、热气腾腾的药汤硬灌进他的喉咙里。
他呛得眼泪直流,胃里翻江倒海,那滋味,不只是苦,还带着一种刮擦脏腑的狠戾。
灌药的是个脸上有疤的哑仆,力气大得吓人,等他喝完,就像扔破布袋子一样把他扔在了冰冷潮湿的石地上。
周围人影绰绰,似乎有不少和他差不多大的孩子蜷缩在角落里,没人出声,只有压抑的呜咽和粗重的喘息。
光线很暗,只有石壁高处几个镶嵌的萤石散发着惨绿幽白的光,勉强勾勒出嶙峋的怪石和一个个蜷缩的黑影。
然后,一个穿着灰扑扑袍子,身形干瘦得像根老竹竿的人走了进来。整个洞窟里瞬间连那点微弱的呜咽都消失了,死寂得能听到水滴从钟乳石上坠落的嗒嗒声。
那就是姌岐,他的名号还是叶清尘后来知道的,在魔道十三宗里他也算是赫赫有名了,仙门和魔道的人不常称他的名讳,都叫他“老毒物”。
他的脸在昏暗光线下看不真切,但皮肤是一种不健康的蜡黄色,眼窝深陷,眼神扫过来的时候,像冰冷的针。
老毒物手里拿着一本厚厚的、封面漆黑的书册,还有一个蘸满了墨的毛笔。他走到离他最近的一个孩子面前,那孩子吓得浑身筛糠般抖起来。
“抬头。”老毒物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让人牙酸的尖锐。
那孩子僵着脖子,慢慢抬起头,脸上全是泪水和鼻涕。
老毒物用毛笔,在那孩子脏污的衣襟上,画了一个歪歪扭扭的符号。
“陆。”他念了一声,然后在书册上划了一笔。动作机械,没有任何情绪,就像在清点仓库里的货物。轮到叶清尘时,他感觉到那冰凉的笔尖触碰到自己单薄的胸前布料,留下一个墨迹。“五十八。”老毒物念出这个数字,声音平淡无波。
从那天起,叶清尘就有了个不像名字的名字:五十八。
老毒物的洞府很大,弯弯绕绕,没有哑仆带路,所有人都要迷路。药人们被驱赶着住在最外围几个相连的大石窟里,这里被称为“窝”。窝里没有床,只有胡乱铺着的、散发着霉味的干草。角落里有一个不断渗水的石缝,下面放了个破木桶接水,那就是他们的饮水源。
每日正午,那个干瘦的哑仆会来送食水,所谓的“食水”,是浑浊的、带着一股馊味的糊状物,偶尔里面会混着些切碎的、颜色诡异的草根。吃了,有时会腹疼如绞,但终归死不了。
最痛苦的是试药,药人会被带到洞府另一处更宽敞、也更阴森的石室,灌下或者涂抹上姌岐新炼制的玩意儿。回来时,多半便不成人形。
最初的日子,叶清尘除了承受那定期灌下来的、各式各样滋味难以言喻的汤药带来的痛苦,就是茫然地看着周围,但时间长了,他也慢慢摸索到这里的生存模式。
又到了分食水的日子,两个哑仆抬着木桶,挨个笼子分发。用的同样是豁口的瓦碗,舀上黏糊糊的一勺,从铁栏缝隙递进去,或者直接放在笼前的地上。
轮到叶清尘时,那哑仆照例舀了一碗,递进来。叶清尘伸手去接,碗沿碰到手指,旁边笼子里突然伸出一只枯瘦的手,快得像一道影子,直抓向叶清尘碗里的糊糊。
那手的目标明确,就是要攫取一部分食物。
叶清尘手腕一沉,碗口倾斜,避开了那一抓。同时另一只手飞快探出,攥住了那只枯瘦手腕的脉门,用力向铁栏上一磕。
“呃!”一声压抑的痛哼从旁边笼子传来。
叶清尘松开手,那只手迅速缩了回去,主人蜷缩在阴影里,只露出一双饿得发绿的眼睛,死死盯着他手里的碗。
那是四十二号,一个进来很久的老药人,瘦得只剩一把骨头,为了口吃的,什么都干得出来。
叶清尘没看他,端着碗,退到笼子最里面,背对着外面,慢慢地吃着。糊糊带着惯常的馊味和苦涩,他面不改色地吞咽。
抢夺食物,在这里是常事。
力气大的抢力气小的,凶狠的抢懦弱的。哑仆不管,老毒物更不管。他甚至乐见其成,有时会故意克扣份量,或者在某些食水里加入令人狂躁的药物,看着药人们为了一点活下去的东西像野兽般厮打。
叶清尘刚来时,也被人抢过。那时他年纪小,被打得鼻青脸肿,糊糊被抢得一滴不剩,饿了两天,头晕眼花。后来,他学会了更快地吃掉,学会了在递碗的瞬间保持警惕,学会了用更狠厉的反击让觊觎者不敢轻易招惹。他并不主动去抢别人,但只要有人敢把主意打到他头上,他一定会让对方付出代价。
四十二号不是第一次试图抢他了。上次被他用磨尖的石片在胳膊上划了一道深口子,血流了满地。看来还是没长记性。
糊糊吃完,碗底还剩一点渣。叶清尘用指甲仔细地刮起来,送进嘴里。不能浪费任何一点能入口的东西。
对面笼子,七十三号看着放在地上的那碗糊糊,犹豫着,不敢去拿。他害怕一旦伸手,也会被人抢。他怯生生地看向叶清尘这边,叶清尘却已经闭上了眼睛,像是在养神,又像是根本不在意周围的一切。
七十三号最终鼓起勇气,飞快地端起碗,狼吞虎咽起来,糊糊沾了满脸。
他刚来时不是这样的,直到他曾经的“舍友”,也是一个新来的,穿着绸缎衣服的男孩,大约是哪个世家子,刚来时又哭又闹,喊着“我爹是仙门的人,你们敢这样对我,我爹会带人灭了这里!”
第二天,老毒物亲自给他灌了一碗猩红色的药汁,那男孩在地上翻滚哀嚎了整整一夜,皮肤下面像有无数小虫在钻爬,最后七窍流血,身体蜷缩成怪异的一团,没了声息。哑仆进来,用破席子一卷,拖走了。他衣襟上那个墨写的“拾玖”号码,很快出现在另一个惊恐失措的新来者身上。
七十三号就再也没闹过。
号码在不断更迭。今天还在一起抢食的面孔,明天可能就变成了地上的一滩污迹,或者被哑仆无声无息地拖走。今天还嚣张跋扈、欺凌弱小的号码,明天可能就换成了一个瑟瑟发抖、连头都不敢抬的新人。
只有叶清尘,一直是“五十八”。
最开始试药,痛苦是尖锐而清晰的。
有一次,他喝下一种墨绿色的药汤,肚子里像有刀子在搅,疼得他满地打滚,冷汗浸透了破烂的衣衫。他以为自己要死了,像那些消失的号码一样。可最终,剧烈的痛苦潮水般退去,只留下浑身虚脱的冰冷。
还有一次,是一种紫色的粉末,哑仆捏着他的鼻子强行吹进去的。刹那间,他感觉全身的骨头缝里都像有蚂蚁在啃噬,又痒又痛,他疯狂地抓挠自己,皮肤上布满血痕,却丝毫无法缓解那源自骨髓深处的折磨。他把自己撞向石壁,试图用撞击的疼痛来覆盖那无孔不入的痒痛,直到头破血流,昏死过去。
醒来时,他躺在干草上,身上的伤被粗糙地涂抹了些黑乎乎的药膏。老毒物站在旁边,低头看着他,蜡黄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淡淡地说:“骨蕨粉,剂量大了三厘。下次减量。”
渐渐地,痛苦变得不再那么鲜明。它成了一种背景,一种常态,像呼吸一样伴随着他。胃里的绞痛,经脉的灼烧,皮肤的溃烂,意识的模糊……所有这些,来了,又去了。
他不再因为痛苦而剧烈挣扎,只是蜷缩起来,默默忍受,等待它过去。麻木像一层厚厚的茧,包裹住了他原本可能存在的恐惧、希望,乃至自我。
窝里的争斗从未停止。为了稍微干燥一点的草铺位置,为了抢到接水木桶里相对干净的上层水……任何一点微小的资源,都可能引发冲突。在这里,弱肉强食是唯一的法则。
叶清尘很少参与这些争斗。不是他不想,而是他发现,那些试图欺负他的孩子,或多或少,都会在之后吃些苦头。有时是多试一次药,有时是被哑仆忽视,少发一份食水。次数多了,其他药人看他的眼神就变了,带着畏惧和疏离。他们不敢再轻易招惹他,甚至在他靠近时,会下意识地避开。
他成了窝里一个特殊的存在。活得最久,承受的试药次数最多,始终存在的五十八号。而且,老毒物偶尔,非常偶尔,会在给他试完某种新药后,看着他记录反应时,多问一句,或者多说一句。
“知道为什么用三叶鬼针草做引,而不是蛇涎菇吗?”老毒物盯着他服药后手臂上浮现的青色脉络,突然开口。
叶清尘茫然地摇头。
“鬼针草性阴寒,能锁住药力,减缓发作,方便观察细微变化。蛇涎菇烈性,爆发快,死得也快,看不出名堂。”老毒物用指甲在他手臂的青痕上划了一下,留下一条白印,又迅速被青色覆盖,“记着,慢,有时候比快有用。”
叶清尘愣住了。他从未想过,这些带来无尽痛苦的毒物,还有这些讲究。他下意识地,把这句话记在了心里。
还有一次,他试了一种混合毒,浑身冰冷,牙齿打颤,感觉血液都要冻僵。老毒物给他灌下一碗温热的汤药,看着他慢慢缓过来,哼了一声:“冰蚕蜕配赤焰果,蠢货都知道会相冲。但若加入三钱腐心莲的根茎粉末,以阴导阳,反而能激发潜伏的寒毒,让毒性更深,可惜,腐心莲难得。”
这些零碎的话语,短暂地照亮了某个极其狭窄的角落。叶清尘开始在痛苦煎熬的间隙,努力去回忆、咀嚼老毒物说过的每一个字。这成了他在这绝望深渊里,唯一能做的事情,一种对抗彻底麻木和崩溃的方式。
窝里的面孔依旧在快速变换。
曾经有个编号“十三”的小女孩,瘦得像只猫,眼睛很大,总是怯生生的。
她大概是某个被灭门的小门派遗孤,刚来时还会偷偷抹眼泪。有一次,叶清尘因为试了一种腐蚀性的毒液,喉咙肿痛,几天咽不下那带屑的糊糊。十三悄悄把糊糊里的异物挑出来,推到了他手边。
叶清尘看了她一眼,女孩立刻低下头,缩回角落。他默默吃掉了那点糊糊,喉咙依旧疼得厉害。
没过几天,老毒物要试一种新炼制的蛊。他随手点中了十三。那是一种细小的、肉眼几乎看不见的飞虫,被装在一个琉璃瓶里。老毒物打开瓶塞,在十三惊恐的目光中,将瓶子凑近她的鼻孔。
几天后,十三开始不对劲。她总是用手抓挠自己的脸和脖子,嘴里喃喃自语,说有什么东西在皮肤下面爬。她的眼神变得涣散,时而尖叫,时而痴笑。又过了两天,她开始呕吐,吐出来的不是食物,而是扭动着的、米粒大小的白色虫子。
哑仆把她拖到了窝外面一个专门用来隔离发病药人的小石窟里。叶清尘经过那个石窟门口时,能听到里面传来指甲刮擦石壁的刺耳声音,还有她断续的、非人的哀嚎。那声音持续了一天一夜,才渐渐微弱下去,最终消失。
第二天,哑仆清理了那个石窟。新的“十三”号,是一个脸上带着鞭痕的男孩。
叶清尘看着那个男孩衣襟上新鲜的墨迹,想起十三推过来的那点饼糊,胃里一阵翻腾。但他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只是默默走到接水的木桶边,舀起半碗浑浊的水,慢慢喝了下去。那水很凉,带着土腥味。
绝望在这里是寻常的。几乎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药人崩溃。
有一次,一个编号“七十一”的壮实少年,在经历了连续三天试用一种侵蚀经脉的毒药后,终于受不了了。他像疯牛一样在窝里横冲直撞,打伤了好几个躲闪不及的药人,最后被哑仆用铁棍敲断了腿,拖到角落。
那天晚上,叶清尘躺在干草上,听到隔壁石窟传来压抑的啜泣声,然后是七十一嘶哑的哀求:“杀了我…求求你…谁行行好…杀了我…”
哭声和哀求声断断续续,在阴冷的洞窟里回荡,没有人回应。大家都蜷缩在自己的角落里,像石头一样。最后,那声音变成了绝望的咒骂,骂老毒物,骂老天,骂所有人…然后,咒骂也低了下去,只剩下微弱的、拉风箱一样的喘息。
第二天清晨,叶清尘看到七十一瞪着眼睛躺在那里,瞳孔已经散了,嘴角凝固着黑色的血块。他的脸上,是一种彻底解脱了的空洞。
哑仆进来,熟练地检查了一下,然后抓住他的脚踝,拖死狗一样把他拖走了。地面留下一条模糊的暗红色拖痕。
叶清尘移开目光,看向石窟顶部那些惨绿色的萤石。它们散发着冰冷的光,从没变化。
老毒物依旧定期出现,点名,试药,记录。他对药人的死亡漠不关心,但他会因为试药结果不理想而烦躁,随手一挥,袖子里飘出的粉末就能让靠近他的几个药人瞬间皮肤溃烂,哀嚎着倒地。他看也不看,径直走开。
他偶尔还是会跟叶清尘说几句话,依旧是关于药理的。比如某种毒草采摘的最佳时辰,某种毒虫毒液提取的火候,不同毒性在体内冲突时可能产生的七十二种变化……
叶清尘默默地听,默默地记。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记这些,只是觉得,如果不抓住点什么,自己可能就会像那些消失的号码一样,彻底融化在这无边的黑暗和麻木里。
窝里的空气永远是沉滞的,混合着绝望、恐惧和一种日渐深厚的麻木。新来的还会哭闹,还会挣扎,但用不了多久,他们眼中的光就会熄灭,变得和那些“老人”一样,眼神空洞,行动迟缓。
叶清尘是其中最沉默,也最安静的一个。他活得足够久,久到已经忘记了进入这里之前的事情,久到对痛苦习以为常,久到对其他药人的生生死死近乎漠然。他只是活着,承受着,然后记忆着那些零碎的、关于毒的知识。
直到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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