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窟里的日子,靠着哑仆每日一次扔进来的食水计算,那食物虽难吃,却是所有药人心中唯一能抓住的关于活着的微弱凭证。
然而,那一天,凭证没有来。
哑仆没有来,石窟里最初是惯常的死寂,但随着时间一点点流逝,不安在黑暗中悄悄滋生。
“怎么还没来?”一个嘶哑的声音响起,是编号“十二”的,一个在这里待了不算短时间的少年,脸上有一大块被毒气灼伤留下的疤。
没人回答他。
饥饿感开始清晰地啃噬胃壁。对于这些长期处于半饥饿状态,身体又被各种毒素侵蚀得千疮百孔的人来说,断食意味着什么,所有人都清楚,那是死路一条,他们的身体早已被掏空,像风中残烛,禁不起任何风吹草动。
“他,他是不是忘了?”另一个角落,一个声音带着哭腔问,是刚来没多久的“六十六号”,年纪很小。
“忘?”十二嗤笑一声,声音里带着绝望的嘲讽,“那老怪物和他的哑巴狗,什么时候忘过?”
这句话激起了躁动,是啊,哑仆的执行,从未出过错。
恐慌开始蔓延。有人爬到石窟口,扒着冰冷的石头,向外张望,但那曲折的通道深处,只有更深的黑暗,什么也看不到。有人开始尝试啃咬身下的干草,但那东西扎嘴,而且毫无用处。更多的人只是蜷缩着,抱着膝盖,把脸埋起来,身体微微发抖。
能活到现在的,谁不是挣扎在生死线上?可活一天,是一天。能喘气,谁又想立刻变成一具被拖走的尸体?
叶清尘坐在他惯常的角落,背靠着冰冷的石壁。他没有像其他人那样躁动不安,只是静静地坐着,听着周围的动静。
这确实不同寻常。
老毒物的试验远未结束,他需要他们活着来承受下一次的试药,除非发生了什么,让这种需要停止了。
他的心一沉了,一个模糊的念头闪过,但很快又被压下。
就在恐慌几乎要演变成骚动时,通道里终于传来了脚步声。
不是哑仆那种沉重、拖沓的步子。这脚步声很轻,很稳。
所有药人都屏住了呼吸,齐齐望向洞口。
光线似乎亮了一些,不是萤石的惨绿,而是一种暖色调的光,接着,一个身影出现在洞口。不是灰扑扑的袍子,也不是哑仆那佝偻的身形。
那是一个女子。
她穿着一身极其鲜艳的红衣,像一团跳动的火焰,骤然闯入这灰暗死寂的世界。
衣服的料子光滑柔软,贴着身体曲线,勾勒出好看的弧度,她的头发乌黑浓密,梳着繁复的发髻,插着几支金灿灿的、造型奇特的发簪,簪头垂下的流苏随着她的步伐轻轻晃动。
她的脸很美。
不是老毒物那种阴森,也不是药人们普遍的憔悴枯槁。她的皮肤白皙细腻,眼尾微微上挑,瞳孔不是纯粹的黑色,在昏暗光线下,呈现出一种近乎琥珀色的暖,流转之间,带着一丝仿佛天生的慵懒媚意。嘴唇丰润,涂着鲜艳的口脂,嘴角天然微微上翘,似笑非笑。
她站在哪里,哪里就好像被照亮了。连空气里那股常年不散的霉味和药味,似乎都被她身上传来的浓郁异香冲淡了些许。
她目光随意地扫过石窟,掠过那一张张惊恐、呆滞、脏污的脸。眼神里没有厌恶,也没有怜悯,只有一种纯粹的审视。
“啧,”她轻轻咂了一下嘴,声音清脆,带着点娇慵的意味,“姌岐这老东西,品味真是一如既往的糟糕。”
没人敢接话。药人们被她通身的气派和那过于鲜亮刺眼的美貌震慑住了,连恐惧都暂时忘了。
她似乎也没指望有人回答,自顾自地继续说道:“行了,都听着。老毒物,嗯,就是你们那个主人姌岐,死了。”
这句话很轻巧,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但落在药人们耳中,不亚于一道惊雷。
死了?
石窟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几息之后,各种反应才猛地爆发出来。
“死了?”十二猛地抬起头,脸上的伤疤扭曲着,眼睛里爆发出一种狂喜的光,他猛地跳起来,挥舞着瘦弱的胳膊,“死了!哈哈!老怪物死了!他死了!”他像个疯子一样又哭又笑。
有人跟着他一起笑了起来,声音干涩而癫狂,仿佛长久压抑的怨恨终于找到了出口。
但也有人哭了,不是喜极而泣,而是那种茫然的、无助的哭泣。
一个编号“二十四”的中年妇人,原本是某个小门派的女弟子,被抓来多年,此刻捂着脸,泪水从指缝里涌出,呜咽着:“他死了,我们、我们怎么办?谁给我们解药?”她的身体早已被毒素侵蚀,全靠老毒物定期给予的、掺杂着其他毒物的缓解剂吊着命。
“解药?”旁边一个眼神阴鸷的“五号”嗤笑,他曾经是个散修,性子桀骜,在这里也没少欺负人,“做梦吧!老东西死了,我们都得死!早晚的事!”
“呜呜,为什么、为什么不早点来……”六十六号那个小女孩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我昨天刚试了新的毒……好难受,要是早点来……”
有人在咒骂,骂老毒物死得活该,骂老天不开眼,骂这些“救兵”来得太晚,让他们受了这么多苦。
也有人在低声啜泣,为这突如其来的、不知是喜是悲的变故,也为自身注定黯淡的结局。
石窟里乱成一团,狂喜、绝望、愤怒、茫然……各种情绪交织。
红衣女子名叫红泥,是天阴城红家这一辈的掌权人,她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一切。
这些药人的生死,他们的悲欢,在她看来,与脚下蚂蚁的挣扎并无不同。身体已经坏了,毒素深入骨髓,救回来也是废人,浪费资源。没必要脏了她的手。
等嘈杂声稍微平息了一些,她才慢悠悠地开口:“吵什么?横竖都是个死,安静点等着不好吗?”
她的话像一盆冷水,浇熄了部分人的狂喜,也让绝望者更加绝望。
“我会让人送些吃的进来。”红泥补充道,像是施舍,“你们就在这里,安安稳稳的,等到毒发的时候吧。”
这话说得轻描淡写,却宣判了所有人的最终命运。
一种更深的、令人窒息的绝望笼罩下来。连刚才狂喜的十二,也像是被抽干了力气,瘫坐在地上,眼神重新变得空洞。
就在这时,叶清尘站了起来。
他的动作不疾不徐,甚至带着一种与这混乱环境不符的平稳。他站起身,拍了拍沾在破烂衣衫上的草屑,然后一步步走向红泥。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都聚焦到了他身上。
他走得很稳,背脊挺直。在这群大多佝偻着身子、面色青白、皮肤或多或少带着溃烂或怪异颜色的药人中,他显得格外不同。
他的脸色是一种缺乏血色的苍白,但皮肤光滑,没有任何明显的疮疤或溃烂。他的五官精致,眉眼狭长,鼻梁挺直,唇形优美,即使穿着破烂、满身污垢,也难掩那种近乎妖异的漂亮。是一种冷清的,带着距离感的美,与红泥那种灼热逼人的艳,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红泥的眼中,第一次露出了明显的讶异。她上下打量着叶清尘,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片刻,眼睛里第一次有了兴味。
叶清尘在离她五步远的地方停下,抬起头,直视着她。他的眼神很平静,没有恐惧,没有乞求。
“我能救他们。”他开口,声音有些沙哑,但很清晰,“能不能让我救大家,然后带他们走。”
石窟里再次安静下来。所有人都难以置信地看着叶清尘。救他们?带他们走?五十八号在说什么疯话?
红泥挑了挑眉:“哦?你能救?”她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小可怜,你知道他们中的都是什么毒吗?姌岐的手笔,可不是寻常郎中可以解的。”
“我知道。”叶清尘的语气没有任何波动,“我懂药理,我能配出解药。”
红泥看着他,没说话,眼神里的探究更深了。
“有点意思。”红泥轻笑一声“跟我来吧,带你去见个人。至于他们……”她扫了一眼其他药人,“等着。”
她转身向洞外走去,甚至没有询问叶清尘是否同意,或者担心他是否会跟上。
叶清尘没有丝毫犹豫,迈步跟了上去。在经过其他药人时,他感觉到无数道目光钉在他背上。
走出那个困了他不知多少年的石窟,穿过曲折阴冷的通道,光线逐渐变得明亮。
记忆里没有的天光刺得叶清尘眼睛微微眯起。他贪婪地,却又克制地,呼吸了一口外面的空气,胸腔里那股常年萦绕不散的霉味似乎被冲淡了些许。
洞府外是一片乱石嶙峋的山谷,气氛却与洞内截然不同。
这里站着几十号人,服饰各异,气息彪悍,眼神锐利,显然都是魔道中人。
他们看到红泥出来,身后还跟着一个衣衫褴褛却容貌出色的少年,都投来好奇的目光,但没人出声询问,阴山城红家修习双修之法,红泥不会是看上人家的皮囊了吧?
红泥径直走向山谷中央,那里站着几个人。
其中一人,背对着叶清尘,身形高挑,穿着一袭玄色暗纹长袍,长发仅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束起。他仅仅是站在那里,就仿佛是整个山谷的中心。
红泥走到他身边,娇声道:“头儿,瞧我给你发现了什么?一个小宝贝。”
那人缓缓转过身。
如果说红泥的美是炽热的、外放的、带着侵略性的火焰,那么眼前这个人的美,就是冰冷的、内敛的、却足以吞噬一切的黑洞。
他的肌肤极白,映衬得眉眼愈发浓丽。一双凤眼,眼尾微挑,鼻梁高挺,薄唇唇色很淡,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形成一种凛然的美,有拒绝和打击的意思。
这是叶清尘第一次见叶厌。
此时尚未创立魔教,但已收服包括红家在内的魔道四派,隐隐成为一方巨擘的叶厌。
叶厌的目光落在叶清尘身上,他仔细地一寸寸地打量着叶清尘,从他的脸,到他破烂的衣衫,再到他赤着的、沾满泥污的脚。
“药人?”叶厌开口,声音低沉,冰冷而悦耳。
红泥笑道:“是啊,姌岐那老毒物的。他说他懂药理,能配出解药救里面那些快死的小可怜,还想带他们走。”
叶厌的视线重新回到叶清尘脸上:“你不该站出来。”
叶清尘迎着他的目光,努力维持着镇定,后背却已经沁出了一层冷汗。
“你会药理,”叶厌缓缓说道,“我们会认为,你是姌岐的弟子,而不是药人。”
他顿了顿,语气平淡,却带着致命的寒意:“为了绝后患,必杀你。”
空气瞬间凝固。周围那些魔修的目光也骤然变得锐利起来。唯有红泥脸上的笑容不变,她饶有兴致地看着叶清尘,想看他如何反应。
叶清尘深吸一口气,迎着叶厌冰冷的目光,一字一句地说道:“我必须站出来。”
“配救他们的药,需要你们的帮助。”他继续说道,“药材,器具,地方,没有这些,被关在石窟里,我救不了任何人。”
他停顿了一下,看向叶厌,坦然道:“杀了我也无妨,我已经说了我想说的话了。”
山谷里一片寂静。
叶厌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叶清尘感觉自己像被剥光了,**裸地暴露在这冰冷的目光下。他强迫自己站直,不闪不避。
良久,叶厌才再次开口,声音里听不出喜怒:“你叫什么名字。”
叶清尘沉默了一下。名字?他有过名字吗?
他抬起眼,清晰地回答:“五十八。”
这个答案,让红泥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叶厌的眉梢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就在这时,旁边一个穿着灰布长衫、头发花白、面容枯槁的老者走上前来。
他抬起叶清尘的手,狠狠掐住他的脉搏。
“主上,”老者声音带着激动,“此子,此子身负无垢毒体。”
无垢毒体?
这老者便是医鬼,叶厌麾下精通医毒的高手,他急切地解释道:“百毒不侵,万秽莫近!乃是传说中才有的体质。难怪他在姌岐那老毒物手下能活下来,容貌无损。老毒物定然早就发现了,才一直留着他,用他试遍奇毒,滋养这具宝体!这可是天生的毒道奇才。”
医鬼看向叶清尘的眼神充满了狂热:“主上,此子绝不能杀,留下他,对我等大有裨益!”
叶厌的目光重新落在叶清尘身上。
红泥眼波流转,看看叶厌,又看看叶清尘那漂亮得过分、与叶厌隐隐有几分相似的脸,忽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声音娇脆:“哎哟,这可真是缘分呐!”
她凑近叶厌,用周围人都能听到,带着戏谑的语调说道:“头儿,你看你,反正是个断袖,这辈子看样子也不打算留个后了。这小子长得跟你是一挂的漂亮,又是什么无垢毒体,天赋异禀,医鬼老头也说他是个人才。反正他也没名字,干脆跟你姓,收他当个干儿子得了!”
这话一出,周围不少人脸色都变了变,但没人敢出声。
谁都知道红泥在叶厌面前说话随意,这会儿上去插嘴,哪个都得罪不起。
叶厌没有看红泥,目光依旧落在叶清尘身上,眼睛里看不出任何情绪,他既没有反对,也没有赞同。
红泥当他默认了,她转向叶清尘,上下打量着他。
“既然跟了头儿的姓,那总得有个名字。”她歪着头,故作思索状,然后笑道:“世人皆道高洁不染尘,但见你出于尘埃但清于世……”
她顿了顿,看着叶清尘那双平静的眼睛,笑道:
“便叫清尘吧。”
“叶清尘。”
自此,五十八号有了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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