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辰二十四年，叶清尘十二岁，身量抽高了些，却依旧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单薄。那张脸长开了些，褪去了部分稚气，愈发显得眉眼精致，鼻梁挺直，唇红齿白。

他穿着一身合体的玄色劲装，袖口和衣襟处用银线绣着繁复的暗纹，不再是当初那副衣衫褴褛的模样，但眉眼间那股子冷清的漂亮劲儿，反倒更突出了，正是雌雄莫辨的好时候。

天阴城红家的驻地里，时常能看到他的身影。

这里与其说是魔教红家，不如说是一个格外热闹，且美人云集的大家庭。

红家修双修之法，族中女子居多，且个个容貌姣好，风情万种。

她们对这位年纪小、模样好、嘴又甜的圣子，颇为喜爱。叶清尘在这里，学的不是杀伐之术，而是易容和变声。

“清尘弟弟，你看这腮红，要这般晕开，才显得自然，像是天生好气色。”一个穿着桃红衣裙的姐姐拉着叶清尘，对着镜子，手指蘸着胭脂，在他脸上轻轻涂抹，她的声音软糯，带着笑意。

旁边另一个穿着绛紫纱衣的女子接口道：“光脸色像可不行，脖颈、耳后，这些细节最易暴露。还有这喉结，遮的方法也要仔细。”

“声音呢，要提着一口气，在喉咙前半部分打转，不能沉下去。”又一个声音加入，是教授变声的导师，她示范着，发出一种清脆娇柔的少女音调，“你试试看，小尘尘。”

叶清尘学得极快。他聪明，悟性高，又肯下功夫。对着镜子，他调整着面部肌肉，眼神渐渐变得天真懵懂，嘴角弯起一个恰到好处的、带着点羞怯的弧度，然后清了清嗓子，再开口时，已是流利婉转的少女声音：“姐姐们看，这样可行吗？”

那声音，那神态，活脱脱就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家碧玉。

围着他的红家姐姐们顿时笑作一团，有的捏他的脸，有的拍他的肩。

“哎哟喂！可了不得！我们清尘弟弟这要是扮起来，哪家的小姑娘比得上？”

“就是就是，这声音，听得姐姐我心都软了。”

“小尘尘，以后要是看上了哪家姑娘，不用费劲追，自己扮上就行了！”有人打趣道。

叶清尘也不恼，笑嘻嘻地，嘴巴像抹了蜜：“那还不是各位姐姐教得好？我这点微末伎俩，在姐姐们的天生丽质面前，那就是萤火虫跟月亮争辉，自不量力嘛。”他说话时，眼睛弯弯的，真诚又讨喜。

“就你嘴甜。”桃红衣裙的姐姐嗔怪地点了一下他的额头。

魔道身份之外，她们是活生生的人，会笑，会闹，会互相打趣。

正笑闹着，一阵香风袭来，红泥走了进来。两年过去，她风采更胜往昔，眉宇间那股慵懒媚意依旧。

“哟，这么热闹？我们圣子殿下这是要祸害哪家小郎君去？”红泥倚在门框上，笑吟吟地看着被一群美人围在中间的叶清尘。

叶清尘见她来了，立刻收了嬉笑，站起身，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红泥姐姐。”私下里，他跟着红家的人叫她姐姐，显得亲近。

红家姐姐们也纷纷敛衽施礼，然后默契地退了出去，将空间留给两人。

红泥走到叶清尘面前，打量了他几眼，点点头：“嗯，看来学得不错，有模有样了。”她顿了顿，接着说：“有件事，需要你去办。”

叶清尘神色一正：“姐姐请说。”

“魔婴宗那帮不开化的东西，最近又不老实了。”红泥的声音冷了几分，“他们在西边几个村镇，偷偷抓了不少童男童女，看样子，是又想搞他们那套血祭的鬼把戏，喂养他们那尊邪婴像。”

魔婴宗，魔道中一个行事极为残忍诡异的宗派，信奉所谓的圣婴，常以活人，尤其是孩童的精血和魂魄进行祭祀，以求力量。是叶厌目前整合魔道势力过程中，需要清除的障碍之一。

“他们行事隐蔽，老巢也藏得深，我们的人几次探查，都摸不准具体位置。”红泥看着叶清尘，“你如今在魔道年轻一辈里，认识的人多，脸也生得让人记忆……当然，是没易容的时候。”她笑了笑，继续道，“正好，你学了这易容变声的本事。扮成落单的小女孩，在他们活动的区域晃悠，假装被抓进去。”

叶清尘立刻明白了：“找到他们的巢穴，然后放出追影蝶给你们带路？”

“聪明。”红泥赞许道，“追影蝶的母蝶在我这里，子蝶你带上。一旦确定位置，立刻放出。我们会以最快的速度赶到。”

追影蝶是一种罕见的灵虫，子母蝶之间有着极强的感应，无论相隔多远，子蝶都能指引母蝶找到方向，是追踪定位的利器。

叶清尘没有丝毫犹豫，干脆利落地点头：“好。”

红泥看着他，补充道：“不会让你一个人去。我挑了教中两个跟你年纪差不多的小子，陪你一起。万一有变故，也能照应一下。”

她拍了拍手。

门外立刻探进来几个小脑袋，然后走进来两个少年，年纪在十一二岁之间，眼神明亮，带着少年人的精气神。他们看到叶清尘，眼睛都是一亮，齐刷刷地喊道：

“老大！”

这两个小子，是叶清尘这两年在教中混熟的跟班之二。叶清尘性子活络，又会来事，虽然顶着圣子的名头，却从不摆架子，带着他们闯荡教中各处，上房揭瓦，下河摸鱼，捣蛋闯祸的事情没少干，但也总能想出些新奇好玩的主意，或者在受罚时巧妙周旋，让大家都少吃些苦头。久而久之，这群半大小子就心甘情愿地认了他做老大。

红泥指着他们，对叶清尘说道：“我也不多说，你们赶快走吧，早点把魔婴宗端了。”

两个少年一胖一瘦，胖的那个叫向轩逸，修的却是驭鬼的功法，只是年纪小，他爹怕他被反噬，只让他养了两只鬼童。

瘦的那个叫袁解，看起来阴恻恻的，擅长精神攻击，袁家一脉修到顶，那是操控人心引出心魔的好手，只是袁家主碰到叶厌这个变态，非但没引人家心魔狂躁，反而被心魔揍了一顿，当下就归顺了。

叶清尘看着他们，笑道：“行啊，有这两‘精兵强将’，端了魔婴宗不是分分钟的事。”

向轩逸拍着胸脯：“老大放心，谁敢动你，我第一个揍他！”

“你还是操心操心你自己吧，老大的修为可比你高。”袁解在旁边幽幽开口。

红泥看着他们，摇了摇头，笑骂了一句：“小猴崽子们，别光顾着玩，保护好你们老大，也保护好自己。任务完成，叫后厨给你们做点好吃的。”

“谢谢红泥姐姐！”少年们异口同声，十分兴奋。

红泥又仔细交代了魔婴宗可能活动的大致区域，他们抓人的惯用手法，以及追影蝶使用的注意事项。

交代完毕，红泥便离开了，去安排后续接应的人手。

屋子里只剩下三个小孩。

叶清尘走到镜子前，看着镜中那张尚显稚嫩的脸，拿起桌上的易容工具，手法熟练地开始在自己脸上涂抹勾画。掩盖了原本的肤色，变得微微偏黄，像是寻常农家孩子。眉毛被修饰得细了一些，弯弯的。腮红淡淡晕开，增添了几分娇憨。最后，他戴上准备好的假发，梳成两个简单的抓髻，换上了一声粗布碎花的小姑娘衣裙。

当他再次转过身时，站在袁解两人面前的，已然是一个眉眼清秀、带着几分怯生生表情的乡下小丫头。

“哇！”向轩逸瞪大了眼睛，绕着叶清尘转了两圈，啧啧称奇：“老大，你这、这也太像了吧！”

袁解也点了点头，道：“看不出。”

叶清尘清了清嗓子，再开口，已是娇脆的少女音：“那也不看是和谁学的。”

向轩逸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一阵大笑。

“哈哈哈！老大，绝了！”

“不行了，我以后没法直视你了老大！”

叶清尘也笑了，恢复了本来的声音，带着少年人的清朗：“少贫嘴。准备一下，我们天黑前出发。记住，到了地方，一切按计划行事，没有我的信号，谁也不准轻举妄动。”他的语气严肃起来。

“是，老大！”向轩逸立刻收敛了笑容。

暮色渐合。

三个半大孩子的身影，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天阴城红家驻地，融入了西边荒僻的山野之中。

叶清尘此刻已是那个穿着粗布碎花裙的小姑娘。向轩逸和袁解跟在他身后不远处，装作是结伴出来捡柴火的农家少年，背上的小筐里放着些干树枝作掩护。

“老大，”向轩逸压低声音，胖乎乎的脸上带着兴奋，“你说那魔婴宗的家伙，会不会一眼就看出咱们是假的？”

叶清尘头也没回，用那娇滴滴的少女音懒洋洋地道：“怕什么，对你自己没自信？”

袁解在一旁幽幽补充：“他们只需要童男童女，不看真假，只看气血是否充足，魂魄是否纯净。”他顿了顿，阴恻恻的目光扫过向轩逸，“像你这样气血旺盛的，他们最喜欢。”

向轩逸缩了缩脖子，嘴硬道：“我、我这是阳气足！鬼都怕我！”

叶清尘轻笑一声，没再理会他俩的斗嘴。他仔细观察着周围的环境，这里已经远离人烟，山路崎岖，林木渐深。按照红泥给的信息，魔婴宗最近几次掳人，都发生在这片山脉边缘的几个村落附近。

天色彻底暗了下来，只有稀疏的星子洒下微弱的光。山林里静悄悄的，偶尔传来几声夜枭的啼叫。

“差不多了，”叶清尘停下脚步，低声道，“你们就在这附近找个地方藏好，记住我之前说的接应点。我没打信号，绝对不准靠近。”

向轩逸和袁解对视一眼，都点了点头。向轩逸从怀里掏出两张叠好的黄符，塞给叶清尘：“老大，拿着，我爹给的护身符，虽然挡不住大灾，但能预警邪气。”

袁解则默默递过来一个小巧的骨笛，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吹响它，附近的蛇虫鼠蚁会受惊躁动，或许能制造点混乱。”

叶清尘接过，揣进怀里，拍了拍两人的肩膀：“行了，回去吧，等我消息。”

两个少年不再多言，迅速隐没在树丛中。

现在，只剩下叶清尘一个人了。

他将骨笛和符箓在衣服内里藏好，调整了一下表情，眼神重新变得茫然又带着点害怕，。他故意放重了脚步，在寂静的山林里弄出些窸窣的声响，嘴里还带着点哭腔，小声念叨着：“娘，爹爹……你们在哪儿啊，我害怕……”

声音在空旷的山野里飘荡，传出老远。

他漫无目的地在山林边缘徘徊，专挑那些看起来容易藏匿和设伏的地方走。时间一点点过去，夜露浸湿了粗布裙摆，但四周除了风声和虫鸣，再无其他动静。

难道魔婴宗的人今晚不活动？或者换地方了？

叶清尘心里嘀咕，面上却不敢放松，依旧维持着那副可怜兮兮的模样。

又过了约莫半个时辰，就在他考虑是否要换个区域时，一阵不同于风声的窸窣声，从他左前方的灌木丛后传来。

灌木丛后钻出两个穿着暗褐色短衫、面色青灰的男人，正是魔婴宗的低阶弟子。

“小丫头，迷路了？”高个的那个咧嘴，露出黄牙。

叶清尘怯生生地点头，往后缩了缩：“我、我跟爹娘走散了，叔叔……”

矮胖那个不耐烦地打断：“少废话，跟我们走，带你找爹娘！”说着就伸手来抓他胳膊。

叶清尘心里翻了个白眼，正准备顺从地被抓，完成计划的第一步。

可并没有那么顺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