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渊殿。

众魔议事。

渡鸦一板一眼的禀报：“行宫主体已经落成，所用布置皆用人族所喜装饰.......”

紫纱侍女宛若一朵水莲，捧着托盘踏上层层台阶，轻轻移步至王座旁屈膝，临渊端起青瓷小蛊，拿起调羹慢慢喝着。

“哎，”漓都捣了下身边人的胳膊，在渡鸦念经一般的声音下小声道：“魔主是受伤了，所以吃的补药？不对啊，”要不是场合不对他就直接上手挠头了。

“咱们跟神域那点小摩擦，还能让魔主纡尊出手？清樾不是闭关了么——不对啊？”

他殷殷切切的将目光转向正前方的白煜，后者不动如松，丝毫没有感受到他炙热的目光。有机灵的反应过来，魔殿的侍女原本就是为麒后准备的，魔主是用不着她们。瞧王座前那侍女波澜不惊，也只是屈膝奉礼，哈，别说魔尊们身边侍奉的了，就是小小领主身边的女婢也没有这般敢不跪地逢迎的。

明眼人也不止一个，漓都很快反应过来。忍不住感慨雪女这娘们就是会调理人。

“她还真敢啊.....”

“麒后身边的人，自然要比旁人尊贵些。”白煜淡淡道：“你今日有些失态了。”

“我么？”漓都指着自己鼻子求证。却不想被点名。

“你最近，很好。吾很是满意。”

漓都不由自主的挺起胸膛，因为忍不住得色又要拼命压制住，因而脸显得有点僵。临渊做了个手势，其他人会意的退下。

漓都脑筋转了几转。除了在麒后那里，他还真没见过魔主用过什么膳食。神明之躯，在好的奇珍怕也是鸡肋。能让魔主这么一丝不苟的用的，定然是殿下做的无疑了！

“殿下对魔主很是关心，羹汤一定是殿下亲手所做。当真是令人我等羡慕！”漓都大声恭维道。

“是么，母后很赞赏你，”临渊挑了挑眉，瞧着心情挺好的样子，慢慢喝着炖盅里的汤：“你既然这般羡慕，吾就赏你一盅，算是你之前尽心的赏赐。”

漓都一愣，喜之不尽的行礼，再抬头魔主已经不见了踪影。魔殿内能留下的寥寥数人都是得力近臣，虽魔性迥异，但也都知道给漓都贺一贺。后者抱着侍女给他的，和魔主方才手中一模一样的炖盅，像是抱着千年不遇的金蛋，昂着头施施然出去了。

翌日。

“白煜，我的嗓子......”

漓都一手握着自己脖子，面色红涨痛苦道：“一醒来就这样了，我这嗓子——”

“是中毒。”白煜言简意赅。

漓都大惊失色，他这段时间人界魔界来回奔波，连酒都未尝一杯，唯一入口的就是昨儿魔主赏下的炖蛊了——难道他这么快就被魔主厌弃了？不应该啊？

“白煜大人......大哥！你可得救救小弟。”漓都的声音像是被迫从细砂纸上摩擦过一样，滑稽又可怜。

白煜好整以暇的看着他：“这独一份的爱重，你确定要我帮你治？”

漓都狐疑道：“我没中毒么？可巫医明明说——”

咳，说漏嘴了。漓都尴尬的摸摸鼻子。

“魔主和你喝的是同一锅肉羹。羹汤的确是出自殿下之手。”

漓都颤颤巍巍道：“殿下对魔主有......有杀心......”

白煜扭头就走。

“大哥！哥哥！”漓都忍气吞声的拉住白煜的袖子像极了歪缠的浪荡子。

白煜揉了揉眉心：“这毒最多让你哑了嗓子好闭嘴两天，你大惊小怪什么？”漓都一脸求知欲。

“魔殿内有许多珍藏古籍，我问过随侍的侍女，殿下是照着其中一本食谱好好的抄了名录找齐了原料熬的汤。所行铺子我都查过，东西都没问题。鹰首卫那边办事的确牢靠。问题出在那本食谱上。”

白煜拍开漓都的手：“那是给上古火蜥的食谱。”

漓都：“......”

怪不得嗓子哑了，感情火气太旺了啊......

“那魔主......”漓都虚心求教。

白煜似笑非笑：“你发觉不对了还喝下去，不就是为了表忠心么？殿下亲手熬的羹汤，一点毒性又算的了什么。伤到你了？”

“我就是哑几天，没的事！”漓都眼珠转了转，连连拍胸脯。

敢情魔主早发现不对，知道是殿下做的，居然也面不改色的喝完了。漓都美滋滋的决定回去就不喝巫医开的药了。他这嗓子还是多哑几天的好，这独一份儿的功效，且让它再效用长些。

魔界的夜晚比外面要长些。

黄昏时分，似暗非暗，天边是绚烂的极光，摊贩们的萤烛灯都亮了，瞧着比白日里要热闹十倍。

前面的冷面少年挡开一个醉酒的魔族。颜七倒是庆幸带着人出来。她稍微打听了下，魔界尚武，奉行强者为尊。武斗场更是数不胜数。云关武斗场在王都也算是小有名气，但论实力资格，还远远不够。相对来说，准入门槛没那么高。这是颜七自己总结的。不然她也不会试图给虎三传信，今儿要去找他们。

那俩货怎么看怎么是挨揍的那挂。颜七不放心。别团子治好了，虎爹再没了。

前面少年带着路，一路走走停停。他们做的很好，并不张扬，四散分布开来，却不着痕迹的替她辟出条路来。又方便她近距离的看看此处风土民情。照颜七的眼光看，凡人大都讲究了富不外漏。但魔界不一样，绝对是挣十个子儿要花十二个，生怕不够张扬豪奢。

颜七仰着头看着几乎要高耸入星空的塔楼半晌，揉了揉发酸的脖子，艰难道：“你确定这里只是个不怎么入流的，勉强算是跻身王都的武斗场？”

冷面少年坚定的点点头：“属下确定王都排行前十的武斗场中没有这个。云关这里勉强算做中流，殿下现在要进去么？”

“不用，先找个地方看看。”

她今天穿的是雪女给她找的一身衣裙。主色为黑，实则是暗蓝之色。轻纱和缀着星光的柔滑衣料交相辉映，袖子是束袖，只有两侧云肩上缀着轻纱。发上轻编了几条辫子松松挽了，往下汇成两根长辫，簪了几朵指肚大小的串珠花，正是魔族少女常见的打扮。那条在魔界从未离身的血石链挂在脖颈间，这一抹红便是最显眼的亮色。就这颜七还是花了小半个时辰让雪女放弃了那秘银为底，各色宝石打造的流苏图腾发簪。好看是好看，有点沉。

而今武斗场正门外，香车宝马络绎不绝，曼妙佳人更是数不胜数。这身打扮的确应了她的要求，低调寻常的不能再寻常了。

颜七犹豫着要不要进去。早知道这样，便说明在场外见得了。魔界的武斗场，就算不用脑子也知道，这可不是镇上搭的那擂台能比的，血肉横飞的场面她怕是受不了。

想到这儿，颜七未免想起先前她都把包扎的病人推给碧青的事儿。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云梦的人挺能忍的，摔胳膊断腿，最多也就哼哼两声。说话间跟没事人似的大有人在。但颜七看不得这些，下意识就牙酸肚疼，她嘴馋下厨房不小心在指肚儿上切下半块麦粒那么大小的肉的时候，攥着手指头在厨房连蹦跶带打滚儿，泪花子止都止不住。碧青举着油灯进来，看见的就是她披头散发面目狰狞——据他自己描述，作为一只妖，头一次被人吓到。

好吧，她想念碧青了。

送信的云雀叽叽喳喳的停在她的肩头。翅膀一振，扑愣愣停在一处人头攒动的角落。颜七走过去，不是虎三和八爪又是谁！

“颜七！”虎三避开前面的少年拉过她上下看了一圈儿，见他没有跟上的意思，将颜七拉到一边有些紧张：“昨儿八爪还怪我不靠谱，不该把崽子扔给你的，”虎三的大眼珠子在颜七头上转了一圈，更为难了：“你......咳，不会真做人家外室了吧？”

颜七：“......”

“我的意思的你可别被魔族给骗了，有的魔族专爱收集人族你又不是不知道......”

颜七哭笑不得：“说实话虎哥，你是不是怕我骗人家，到时候再被人追着砍就不划算了对吧？”

虎三一拍大腿对八爪道：“看！我就说她看的出来你偏让我这么说！”

“我颜七就是那么会骗人的人？”颜七不可置信。

“你就是！”

虎三八爪异口同声。

“这个不重要！”

“这个很重要！”虎三苦口婆心的劝：“魔族真不好惹，打个比方吧，你看，咱们在镇上遇到那些欺男霸女的，对吧，大不了拼条命么，这里不行，那家伙，折磨人的法子多了去了。点灯熬油做傀儡，那是一点儿都不带浪费的啊......”

在颜七再三保证她真的没有试图骗个冤大头溜之大吉之后，虎三和八爪让她坐在暗处的石凳上，顺带给她掰了个热腾腾的烤薯。

“魔界有这个？”

颜七被热气烫的撤回了口水。只好把它放在桌上，好奇的打量着周围。

“黑市淘换的呗。”虎三不以为然：“魔界就这点好，只要你有胆子有魔晶，啥都淘换的来。”

“就算是这样也要小心。”颜七看着不远处灯火辉煌人流如织，这样暗色的灯笼的小商小贩也有许多。她又看看四周，没见八爪的烤鱿鱼摊子，看他们放松的神态。也不似要进武斗场的样子。

“团子现在很好，已经找魔族的医师看过了，回头我带给你瞧。”颜七给虎三报平安：“你们怎么样？那伙人没有再找麻烦吧？”

“没有！”虎三大喇喇道。他听颜七说起团子，脸上一怔愣，很快略过去：“能吃能喝就行。好不好的也没啥。我们哥俩这才混起，带个崽子也不方便，你要是方便，就先带着。”

颜七自然是答应。只是觉得虎三和八爪的新营生不怎么靠谱。碳烤鱿鱼还算有销路，这样底下一块看不出颜色的衬布，摞了整排的瓶瓶罐罐。

“这是......”

“我的深海藻泥和虎骨膏。”八爪摸摸胖乎乎光头，圆乎乎的脸上瓷白细腻，一脸和气：“你知道我上次回老家把这些好东西辛辛苦苦背回来可不容易。我俩琢磨这样下去不成才想干旁的营生。可折腾了一圈，觉得还是这个靠谱。虎三的虎骨膏虽比不上老安制的那样的，也算不差。这武斗场打打杀杀的不说，伤筋动骨小病痛就更不提了。我这藻泥膏就搭着半卖半送了。不然就算我天天剁手，靠卖鱿鱼串也攒不够买一颗碧落丹的魔晶啊......”

八爪看向后方，虎三方才张罗着给颜七买烤饼去了。现烤出来的热饼外壳酥脆，夹上烤好的嫩肉，是这一片生意最好的地方。

“你别怪虎三把团子扔给你。”八爪叹息一声。颜七在他脸上看到少有的正经之色：“幼崽活的下活不下，都是命数。”

“小老虎没事啊，只是体弱——”

“体弱到需要来魔界求生路？”八爪两眼望天：“他连他媳妇都没敢说。你不是妖不知道，妖族返祖本就少见，重要的是很难活到成年。虎三当年为了求亲用的言灵果差点卖身宗门，如今他家小崽儿要用的碧落丹是魔界碧落果所炼制，比起言灵果只会更珍贵。还得至少是天阶的丹师才能炼制。妖族长老就是愿意出手，那材料得自己找啊。”

“看娃儿命数了，我俩寻思看能不能挣一把大的，先供娃儿吃上，哪怕只有一颗，也不至于像这样持续衰弱消耗灵气。”八爪笑了笑：“就算往后供不起，一辈子化不了形，至少保住命，长长久久也挺好。”

不能化形，便是最低等的灵兽，在妖界很难立足。纵然颜七不是妖族，这点也是清楚的。

“虎三这人真是......”

“我们就先在魔族站稳脚跟，这儿危险是真危险，机遇却比外面多。能买到碧落丹最好，要是不能，至少打听出来碧落果的消息，再找其他材料，未必不会有转机。走一步先看一步吧。”作为一只没有内丹的鱿，八爪十分淡定：“都是命数，强求不来。行了，不说这话，”八爪不知道从那里提溜出两个密封的严严实实的大肚竹筒，麻绳在上面粗粗打着结：“这个你捎走，正经自家用的好东西。抹头发上，保管又滑又亮。鱿鱼串现在没有，等会我砍一结腕足给你带家去做了吃。”

没等颜七婉拒，虎三蒲扇大掌伸过来，油纸撂了三四个圆鼓鼓的白胖饼子，个个都塞了满满的肉，正往外散发着腾腾热气。

“快吃！快吃！”虎三招呼着。

颜七用油纸衬着咬了一口，像是白面饼子的味道，宣腾腾的，但是外面有些粗硬的颗粒不是很好嚼，咽下去有些拉嗓子。但里面的馅儿和着香浓的汁水，掺杂了魔界香料特有的味道，即便是烫嘴，还是勾的人一口一口的吃下去。

颜七小口小口的吃着，不远处昏黄的烛火映在脸上，有种**辣的烫感。她沉默着吃着饼子，看着虎三用和粗壮体型不相符的灵活把余下的饼子包严实，利落的系好。

和在镇上时候相似的小食，熟悉的街坊，让她突然生出了一种似乎自己犹如梦中的错觉——似乎进宝堂的大门还开着，寥落的灯笼在风中晃着，下一刻她就会提着装了张家的酱白肉和荔枝酒，刘记的烧鸡，牛嬷嬷家的鲜花肉饼和街头沿途叫卖的馄饨跑进去，指挥着碧青拉桌摆凳，还不吝啬的多点几盏蜡烛。

气氛却是沉默下来。虎三见状道：“行了，早些回去吧。虽然不知道你现在做的啥事，总归你自己心里有谱就行。这地儿不怎么太平，别待会打起来血刺呼啦的再把你给吓掉魂了。我们可不会叫魂。”

颜七噗嗤笑出来，叫魂这回事，是颜七自己要求的。原自于在山时被那条突然垂下来的见腹青给吓晕了的事。自觉心中空落似丢魂，坚持让碧青赔偿损失，在小菜园给自己叫魂。具体操作为让碧青手臂在空气中象征性挥下，口中念着诸如回来吧等字眼。后者常觉脑残拒绝，但耐不住颜七厚颜以救命之恩要挟，只好从了。

“我看周围挺热闹啊，”颜七左右看看，热闹中却挺有秩序，倒是跟人界街市无异。

“不知道，反正早前这里挺乱的，话说回来，武斗场附近哪有不乱的。”八爪笼着袖子看了看外面：“我们也纳闷儿，不知道是哪位大人物要来，连守卫巡逻都多了好多。几天下来也没单生意。”

颜七才反应过来，虎三他们的摊子买的虎骨伤药正是要买给那些人的，图的就是省事方便。结果没人被头破血流的扔出来，闹事斗气的也没几个，可不就没生意！

“行了行了，你在这呆的够久的，”虎三开始撵人：“有事用传信符就行。”

夜里的冷风一吹，颜七吃力的扛着尤八爪一定要让她带上的那一小节腕足更沉了——八爪口中的一小截，立起来比颜七还要高！

随行的护卫见状要帮忙，被颜七拒绝了。直到走的更远了些，再也看不到那片街市，颜七才停下来。坐在台阶上堪堪喘着气。再一抬头，白煜立在身前不远，不知道看了她这狼狈相多久。

“属下见您迟迟未归，故而来接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