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鬼猜测,南苋之所以剑走偏锋,以此等极端方式收缴大量功德气运,要么是为了自己卸任后的千千万万个来世做铺垫,要么就是意图积攒功德一举飞升。
无论是哪一种,都未免有些痴心妄想了。
关于对南苋目的探讨,黄金楼也为此开过几次小会,讨论不出个结果。
唯一能达成共识的就是,这南城主铁定是个疯子。
不过地府嘛,真正没疯的又有几个。
梵筠声倒是觉得,大家或许想多了。这南苋嘛,不像是心机深沉的,某种意义上来说,其实还挺好懂的。
阎王把着胡子思索良久,道:“此事,我会移交给未言去办。”
梵筠声大感吃惊的样子:“您要让那位算盘侠士放下自己此生挚爱的算盘,混入檐下赌场探查?阎王大人您真是...有勇有谋啊。”
未言要去,肯定不能以四阎殿的身份去,得是偷偷的。
万一被察觉了身份,这个除了算数拨算盘外都不在乎的家伙,陡然出现在平时绝不会踏足的地方,也太可疑了吧。
阎王道:“阿言喜好数学,赌场在某种程度上也跟他的喜好搭点边。再者,我只是把这件事交给他,并非让他亲自出面,他自也可指派下属前往。”
梵筠声将茶一口闷了,逐条应道:
“您偏要说赌场同数学搭边我也认了,可未言是地府最富有的官,掌管地府金库,若是被认出来,您觉得在外人看来,他有出现在赌场的可能性吗?难不成是去与南苋交流学习做账技巧?”
阎王面色平和地听他说着,看见他手边被一饮而空的茶盏,有点小肉痛。
这臭小子,也不知道省着点喝。
“另外,您说他可能会派下属前往探查,这我认同。毕竟这等暗地里的事他是不太方便出面的。但这两年间我们派去檐下赌场探查的鬼差衙差,那么多个,最后没一个回来,情报全无。
“这次的事情顶多算个切入点,檐下赌场的底盘依旧坚不可摧,再偷摸着派底下的人过去无疑是送死。黄金楼有多缺人手您清楚。”
“你小子...”阎王不耐烦地拍了拍桌子,“你说的这些我岂会不知!我不过是担心...”
“我知道的。”梵筠声语调陡然放软。
他自是明白,阎王是不愿他再涉险。
没了无冥衙主的地府,各路势力虎视眈眈,作为无冥衙主的从属组织,有些事只能交给黄金楼做,有些责任也只有黄金楼能担得起。
可黄金楼又不能叫外人瞧出来。
阎王心里门儿清,如果梵筠声不能办这事儿,未言便是最好的人选。
性格纯良,虽管万金但在地府存在感较弱,很多鬼都不认得他,抛开梵筠声列出的些许矛盾点不谈,还算合格。
“您的顾虑我明白。”
梵筠声才不敢对阎王说教,他的那些招式可都是阎王教的。
他只不过是想造出一番声势,“就如您刚刚的刻意露拙是为了保护我,我说的这番话也就是为了表决心。”
他叹息一声,“不就是一半法力么,我觉得刚刚这茶喝下去就补得差不多了。”
又不是什么大事儿,在这搞得跟壮士一去不复返似的......噫!
他跟在阎王身边这么些年了,早已习惯这小老头大惊小怪的性子,但此番被如此郑重其事地对待,还是让他起了半身鸡皮疙瘩。
茶是好茶,虽不至于像他刚刚说的那样神乎奇神,还是觉得舒服了不少。
至少没有刚习得咒印那会儿浑身乏力、魂魄动荡的感觉了。
现下像是被施了个一招去除身体所有负面感受的仙法。
不愧是仙家茶,有机会一定得去仙界看看,驮它个几车回来。
事已毕,梵筠声伸了个拦腰,“呼~那就这么定了吧?”
阎王闭嘴不言,用鼻子出气回了个“嗯”。
“那行,我汇报完毕了,得回府照看我的阎殿夫人了。”
不知道戚岁安独自待在在偏殿里会干什么,会上吊割腕撞墙各种求死吗?
阎王又白了他一眼,“少花枝招展的,把那鬼看紧点。虽说是个没元神的残魂,但也不能完全不防。”
即使看上去没有战斗能力,也还是蹊跷了些。
一般人没了元神魂魄便也跟着散了,普通修者也难以幸免。
这只鬼魂魄尚存,生前恐怕法力不低。
梵筠声留给他一个潇洒挥手的背影,“知道了,我会看好他的。”
和侍从们交代过要与阎王大人吃茶的七阎殿回来得很快,脚程来去,统共才一刻钟不到。
七阎殿回来时脸色一般,小鬼差们暗暗私语,都说阎殿大人该是被阎王数落了。
毕竟阎下苑那边现下可有得忙,七阎殿这档口赶着去吃茶,一身轻松的,可不是讨骂?
不过阎王大人也就会数落数落,估计没动过真格,不然七阎殿怎么一点长进也没有?
梵筠声步履生风地长驱直入,就是冲着偏殿去的。
小鬼差们再度啧叹,刚挨了骂就去忙不迭的跑去怀抱美人,还好他们这些小鬼口风紧,不然传出去了阎殿又要挨骂。
正窃窃私语着,其中一个小鬼差就遭到当头一掌。
他们低声惊叫着回头,阿鱼衙差正一脸板正地看着他们。
“说阎殿大人闲话呢?”他没偏心,也给了另外两个小鬼差一人一巴掌盖脑袋。
“跟你们说了多少遍,被分在七阎殿大人府上当差是你们死前修来的福分!”
七阎殿闲,跟着底下的鬼差衙差也是个顶个的闲,偷着懒打着盹儿就能把金子和功德领了,真是顶好的活儿,多少孤魂野鬼羡慕不来。
阿鱼道:“闲也得有个度,闲到说主子的闲话未免太无法无天了。”
几个小鬼差纷纷低脑袋,“是是是!我们知错了阿鱼大人!”
阿鱼对几个小的又训诫了几句,挥挥手便让他们散了。
他转而看向偏殿,梵筠声的步子在快要抵达门前忽然缓了下来。
他们家七阎殿大人浅浅勾了些身子,步伐略显蹒跚地行至偏殿门口,然后不动了,看背影似乎有些踌躇。
阿鱼没那个打探主子**的爱好,走到前院领糕点去了。
此时的梵筠声站在门前,镇定自若的做着心理建设。
门内无非是鲜血满地身首异处,还能有什么是他一个地府七阎殿没看过的?
他寻到了支点,转眼便推开了房门。
好巧不巧,戚岁安正站在门边准备夺门而出。
哟,居然还全乎着。
梵筠声当即上前一步,攥住人手臂,不曾想却被轻易挣脱了。
好大的力气!
他甫一挑眉,“果然还是我小瞧了吗,我才离开半刻,夫人恢复神速啊!”
居然轻易化解了阵法...梵筠声虽是个法术白痴,凡是能在关键时刻派的上用场的攻击阵法、咒术他基本上一概不通,真要遇上什么事儿只能靠蛮横的法力自保。
但也正因此,他在修习时学习的都是些牵制、防御类的法术,这些法术用起来不说游刃有余,也算得心应手。
就是施阵时所耗的法力要比寻常修者多些。比如早些时辰给戚岁安设下的限制禁阵。
但是居然就这么让一个乍一看一点法力都没有的残魂给破了!
戚岁安的表情更是好看不到哪儿去。他深深拧起眉头,眉间的沟壑隐隐约约像根嵌在山根上的针。
尤其是在梵筠声说出那个称呼的时候,这根针的轮廓最为明晰。
他冷冷道:“拜你所赐。”
自己究竟从何而来?戚岁安最常思考这个问题。
那群魔族在缔造他时便赋予他不死之身,即便他做出了最决绝的抵抗——自爆元神,他的残魂依旧飘飘荡荡于世间,无处停泊。
从诞生起他便被置身于恶意和期待交织的黑河,那些魔族惧他,惧他身负万千恶煞,是世间罪恶与脏腐的融塑;
怨他,怨他不能快些长大,长成他们手里的妖刀魔刃;
又用贪婪的眼光期许他,期许他真正长成嗜血魔君的那天,用猩红的目带领他们踏碎天庭,搅乱地府,一统四界。
戚岁安幼时就在这种环境里成长。
被融塑的、因无数令人作呕的**、怨气于戾气交织从而化出人形的小小魔君,周围的恐惧、怨恨、贪婪是他生长所需的珍贵养分,也是他唯一见过的颜色。
这些养分在戚岁安的眼里常常化作实物,无一例外,都是黑色的。
狰狞的脸庞、嘶哑诡怪的声调,和穿过他肩胛、脊骨的长枪,统统被浓厚的黑雾笼罩着。人与物都像是黑色的漩涡,而他被置于漩涡正中心。
那些魔族对他乐此不疲地在他身上做各类实验,当他第无数次被摁着脑袋埋进血缸里逼得窒息又被抬起,被淬着剧毒施以魔族咒术的刀刃割掉四肢、片过皮肉,他疼的几乎痉挛,脸上却是如死的寂静。
心里的叫嚣点到为止。
因为他不会死,被血液浸满的鼻腔与发丝会被清理干净,被凌迟的身体会慢慢愈合长出新肉,那些魔族对这些新奇而痴迷着,这样的实验不会结束。
黑色永不停止。
漫长的绝望中,心底的寂静里生出一股力量。
似乎是因为吸纳够了恐惧、怨恨与贪婪,这股力量才终于迟迟动身,将此后的,基于这些情绪所作用于他身的、满含恶意的情感、法力一并吞噬。
他看见那些魔族一瞬间变得惊慌无措,因为他们的阵法与咒术都失效了。
他们持着刀刃的手颤抖着悬在他的背上,刀尖的血滴落在他苍白的脊骨。
戚岁安依旧任人宰割地趴在台子上,静静的看着这一切。他的眼似深渊,漆静的,空旷的。
他原以为这些人会就此退去,或者把他销毁,毕竟他的能力刚刚觉醒,此时尚有掣肘之机。
可他没想到,这些魔族先退去的竟是恐惧之心。
他们越发痴迷地注视着戚岁安,更加不加遮掩地袒露出一切恶念,将他作为咒术阵法的测试对象,任由他吸取这些庞杂污浊的法力与情感。
随着法力一日日的堆积,在另一种名为忌惮的情绪下,戚岁安被强制签下了以元神为抵押的血契,为魔族效力终身,直至元神破裂,神魂不再。
也就是那个时候,戚岁安有了自己的名字。
戚是当时魔族的大姓,而岁安...呵,则是为了压制他的滔天魔气,本质上和那血契一样,是用来镇他的性子,禁锢他的自由。
因为在他之前,这些魔族还融塑过另一位魔君。
这位魔君嗜杀过甚,丝毫不受魔族管制,在尚未长成之时便忍不住暴虐之欲,乱杀了不少人、妖,甚至是同族的魔,最终被下界平乱的仙家所伏。
魔族不愿意再重蹈覆辙,便对戚岁安设下了重重防备。
只可惜,这遭似乎又控的重了些。
融塑完成后的第十七年,戚岁安终于法力大成。
按照魔族众的实验结果,此时的戚岁安须臾一掌便能劈山开河,已颇具祸乱人间之力。
于是他们欣喜若狂地把他推了出去,随手一指,让他先屠一座城。
那是活在苦痛与折磨之中的小魔君第一次邂逅人间。
车马往来频繁,市井喧沸热闹,有小儿攥着比他脸还长的糖葫芦串,满足地牵着娘亲的手,欢欣地漫步在街头。
商铺间人来人往,织户送纺,酒楼酣畅,这便是人间。
自己从何而来这件事似乎已经想不明白了。但他懵懂间看着那漫步于街头的一大一小,心脏隐隐发热。
他感觉,自己本该也是那样的。
戚岁安立在风雨飘摇的城墙头,平静地看着自己的掌心,随后抬眸,遥望了一眼城中。
一眼过后,便再不多留恋。
抱抱小岁安呜呜呜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0章 第十章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