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岁安自然不知道这脑子有病的七阎殿此刻内心正经历着多么剧烈的震颤。
他只是看见头顶这人莫名其妙地又笑了一下,那笑太好看了,是绝对纯然真挚的表露。
非要形容的话...好看到他觉得恶心。
“恶心”的情绪让他停止多想,接着前面挖眼睛的话题延续了下去,平淡道:“如果你只是想要我的眼睛,可以现在就挖走。”
梵筠声哼了一声,“给这双眼睛一个展示架,让它受众人观礼夸赞,自然要比被装在盒子里用不见天日来得好。”
“再精致的盒子说到底也不过是物件的棺材罢了。”他坦荡地用目光勾勒着戚岁安苍白的轮廓,诚然地夸赞道:“很显然,你是最好看,也是最适合的展示架。”
“是吗?”戚岁安声调平稳地反问:
“有这种特殊收藏爱好的人,竟会愿意将自己的藏品丢出去抛头露面吗?还以为你们会更倾向于把东西藏起来,任由它蒙尘,只放在角落里留给自己欣赏。”
梵筠声十分认真地听着,似乎对他的这个说法不排斥,反而有些好奇。
他思考了一会儿,点点头:“不错的提议。”前方的楼厦渐渐从白雾中冒出头来,这是快到黄金楼了。
梵筠声将怀里的人紧了紧,“但如果我本就能私藏展示架以及宝物这个整体,为什么非要舍弃其中的某一部分呢?”
就像现在这样。
明明整个人都在我怀里呢。
梵筠声微笑着,十分人性地摆出两个选择:“跟在我身边,与我同进同出,在地府好好地‘活’着,或者被我囚禁在七阎殿府,用灵丹妙药吊着,永不见天日,你选一个?”
戚岁安冷然地看着他,缄默了。
梵筠声不知道的是,这种缄默并非暂时。
戚岁安刚刚的那番回答,恐怕会成为他很未来长一段时间里,说得最长的一段话。
黄金楼门前,梵筠声大摇大摆地抱着戚岁安踏进门槛,在守门的鬼差门惊掉下巴的目光中上了楼。
一左一右两个鬼差默契地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揉了揉眼睛。
刚刚那是谁?七阎殿??
七阎殿抱着一个身形高大面容俊美的鬼魂进黄金楼了?他什么时候又好这口了?
之前身边跟着的都是些娇小可人的鬼魂啊,乖乖顺顺地候在一旁,从未在外人跟前亲近过。
今日却...虽然七阎殿风流多情是地府人尽皆知的事儿,但...但白日宣淫还是不太好吧...
二楼的工作区域空空荡荡,只有一个勤勤恳恳的未言仍旧在桌案前坚定不移地拨着算盘,拨得十分没有存在感,头都没抬一下。
“芙倾竟然也不在...又偷懒。”
他走到自己的桌案前,把戚岁安放到自己的座椅上,弯下腰在积灰的案下翻翻找找半天,终于抽出来一张崭新的主仆契。
他站在案前抖抖契纸上的薄灰,拿起毛笔,小跑到隔壁桌案前,蘸蘸墨碟,然后回来在“主”的那一行写上了自己的名字。
梵、筠、声。
这三个字写得锋芒毕露。戚岁安不错眼地看着他一笔一画的写成,然后这毛笔就被塞进了自己手里。
梵筠声写好了,而且似乎对这几个字很满意。他用手指敲敲桌面,示意戚岁安在下面一行写自己的名字。
在此之前,戚岁安这辈子只写过一次自己的名字,那也是他头一回知道自己的名字怎么写。
那时他被人从猩红色的、画满咒术与阵法的血缸里捞出来,浑身都是**的恶臭。
身后两个人摁住了他,逼他欺身伏于案板上,另一个人扯过他的手,用利刃割开他的手指,将血滴在一个小盅里,后来嫌滴得慢,便干脆划破了他的手掌,这下滴得快多了,很快便乘了大半碗。
血流干了也没关系,只是这种程度而已,他又不会死。
但他会疼,会因失血而浑身发冷。年岁尚小的他面容苍白地蘸着自己的血,用颤抖得近乎晃眼的手,在那张纸上写上了自己的名字。
戚、岁、安。
戚岁安握紧了手中的毛笔,在笔端即将触到纸张的那一瞬,无数重合的回忆碎片如利刃般涌现。
他的手指像是被扎得痛极,无法抑制地颤了颤。
毛笔悬停在低空,眼看着墨滴就要落下。
梵筠声“哎”了一声,连忙贴在他耳边俯下身,骨感纤长的手覆住了他微颤的手,行笔流畅地写下一个“戚”字。
“戚我知道肯定是这个,剩下的两个字我就不清楚了,你自己写吧。”
那人很利落地松开了他,又站回原处,注意力全在那张纸上,完全没发觉他的异样。
只因那一个字的温暖相接,原本因目睹这似曾相识的场景,而生出的恐惧情绪似乎不那么叫嚣了。
他终于控制住了那源自灵魂深处的颤抖,在梵筠声的字迹后面落下了格外工整板正的两个字。
岁安。
“岁安,岁安...”梵筠声低声念着,不自觉漾起笑容,“真好的名字。给你取这个名字的人一定很爱你。”
戚岁安搁置毛笔的手一顿,微微垂下眸,甚至一时不知这世上是否还有没有比这更好笑的笑话。
“写好了。”
梵筠声拿起契纸看了看,然后打开从老三未尽桌案上顺来的印泥,“来,摁个手...”
他话还没说完,戚岁安已经咬破了自己的手指,面无表情地摁了上去,在契纸上留下了鲜红的指印。
“你...”梵筠声愣了一下,随后收起了印泥,对准自己的食指,也咬了下去。
像是一种较劲,或者是在攀比到底谁更疯一点。
他将指印紧紧落在戚岁安的指印旁边,完事后弹了弹指尖多余的血迹,悠悠道:“不愿意做阎殿夫人,那就做我的仆人喽~”
戚岁安看他笑得春风得意,意识到这主仆契大概是对仆从有什么单向约束,不然这人不会开心成这样。
果不其然,梵筠声朝他勾了勾手指,俯身笑道:“叫声主人听听。”
戚岁安极其抗拒地皱起眉,但嘴巴却不受控制的张开,从喉间极不情愿地挤出两个字:“...主人。”
居然比想象中的还动听。梵筠声似乎能捕捉到一些主仆话本里的,独属于上位者的快乐了。
不过他还是比较喜欢纯粹一些的爱恋故事,即使他现在做的并不是什么纯粹的事。
他拿扇子遮住半张脸,细细品味着这声不情不愿的“主人”。
还真是...别有趣味。
戚岁安神色淡漠地攥住拳头,嗯,很好。他再一次把魂飞魄散这件事提上了日程。
只要自己死得快,这人自然不会再得逞。
看他这么开心得意,比自己死不了还难受。
梵筠声想起什么,在自己衣袖里摸索了一会儿,摸出一瓶丹药,外观和他先前给欢欢的那瓶很像,但这瓶容量要大很多。
他把丹药摆在戚岁安跟前,“丹药收着,每日服一粒。”
戚岁安点点头。
好,回头我就扔了。
他把药瓶收进怀里。
“什么时辰了...”梵筠声眯着眼往窗外望去,黄金楼背面的钟楼上悬着一张巨大的表盘,指针指向午时三刻。
竟然已经午时了...怪不得芙倾不见踪影,该是去人皮铺子画人皮去了。
他和芙倾是黄金楼里明面儿上最闲的官,每天午时就算下工了。
下工后他一般会回自己府上种花,或者去西街买衣裳,而芙倾则要么待在楼里围着未言打转,要么去自己铺子里画皮。
其余的几位阎殿便要工作至申时,尤其是未赴和未尽,一个维护鬼界秩序到处执勤整天不见踪影,另一个每天判定功过就已经够头疼的了,还三不五时的就被阎王叫走帮忙批阅文书。
至于未言,他是自愿加班的,他爱他的算盘。
还有一位,六阎殿迟何,明明是名动四界的大建筑师,这黄金楼就是他设计建造的。
但他本人却跟没见过金子一样,夜以继日地疯狂绘图,甚至来者不拒地接各种画画、写诗文话本的私活,几乎没有合眼的时候。
虽然鬼从生理构造上来说,也的确不需要休息了,但大家毕竟曾是人,几乎都保留了人的生活习惯,比如吃饭睡觉什么的,很难更改。
但梵筠声从来没见过迟何出现在黄金楼旁的食肆或者拟绘城的馋嘴街上。
而且这家伙的黑眼圈浓得吓人,照理说到了地府,这具暂时肉身的形貌已经不是很容易发生变化了。
并且就算要变,也都是施法术往好了变,没见过往自己眼睛下挂两轮煞的。
不过迟何这家伙性格还算不错,言语间有种不管旁人死活的冷幽默。
挺风雅一才子,会写话本子又会画画,梵筠声挺爱往他府上凑,虽然常常被他以忙着绘图为由赶出去就是了。
说起来,除了不吃饭不睡觉,这六阎殿还有一点很奇怪。
他办公也好绘图写文也好,从来都不来黄金楼,一直待在自己府上,就连每月月底总结工作要务的黄金楼集会他也不来,阎王竟也默许了。
黄金楼明明是他自己设计建造的楼阁,可在梵筠声印象里,他好像从未踏足过。
就跟在躲着什么东西、躲着什么人一样。
梵筠声拉着戚岁安的手腕,走过那张本属于迟何的桌案,伸出手指在案上抚过,就这一霎,沾上的灰便厚得几乎看不出指尖颜色。
这沉积的光景倒是和楼下那几乎半荒废的询事处差不多。
他忙搓搓指尖,将灰悉数掸掉,然后拿扇子往那桌案与座椅上一扇,这处工位瞬间洁亮如新。
很好,他心道,下回再去迟何府上时,就拿自己替他清扫工位为由,多骗他写几个话本子。
逃不开一些绝美群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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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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