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时的西街最为热闹。大多数鬼魂到了午时都会寻个地方休憩一会,也是从生前沿袭下来的习惯。
较为富庶的,也就是在地府积累功德或黄金较多的鬼,便会来无冥西街寻个茶馆食肆,或听听书打个盹儿。
拮据些的,则会去拟绘城东边的“蚊蝇堆”,那边鬼魂杂乱,环境复杂,但却是大多数底层鬼魂的盘据地。
西街繁华光鲜,和黄金楼挨得近,被实时监控着,什么事情都是放在台面上的。
而“蚊蝇堆”鱼龙混杂,街头巷尾能找到不少“不法”勾当,一些赌命性质的情报交易、违规卜算来世气运等行径不在少数。
不过那不是黄金楼的管辖范围。拟绘城的几位城主都喜欢乱来。
不论是拟绘南边的檐下赌场,还是东边的“蚊蝇堆”,能成今日这等气候,可不是一群污糟的小鬼能做到的。
这两位城主有时甚至会亲自下场助长这种妖风邪气。
梵筠声拉着戚岁安到一间茶馆的摊前坐下,茶馆的老板立马喜笑颜开地迎上来,“七阎殿今日想喝些什么?我这儿新弄到一批上好的血茶,对魂魄可是大补!”
“血茶?”梵筠声先前可没听说过地府还有这种茶,“是用什么做的?”
“千傀草、蛹参,和一味保密成分,毕竟是我这铺子独创的嘛。”
老板一边殷切地介绍着,一边拿崭新的帕子擦桌,擦干净后便摆上一套琉璃茶盏,揭开其中一个小盅。
“这东西可稀罕得很,您瞧,统共就这么些,您几位不来,我轻易可不敢用!”
“您几位”指的无非是那几个爱喝茶听书的地府高官。这茶馆开在西街,有什么好东西自然要先紧着上面的。
梵筠声听见“对魂魄可是大补”,不禁挑眉。
什么叫正中下怀,这就是。
他看了戚岁安一眼,示意老板,“给他来一杯。”
残魂看上去很需要这个。
老板是个眼尖的,看出来这鬼和七阎殿关系不一般,乐呵地撤下多余的茶盏,“好嘞,您稍候!”
刚刚那盏小盅里的味道有种令人作呕的熟悉...这让戚岁安十分坚定地皱眉,“我不喝。”
梵筠声托腮打量着茶馆内的陈设,环视一圈,最终将目光汇聚于一副挂画上。
“为什么不喝?”他心不在焉地望着挂画,“因为想死,所以不想做任何对自己有益的事情?”
戚岁安暗暗嗤了声。
想死自然要用更快刀斩乱麻的方式,用不着这样。
梵筠声试探地问:“莫非...你知道那味保密成分是什么?”
知道。不过不重要。
“我不喝。”他重复道。
“哦,也行。”梵筠声状似无意地从里衣中取出那张主仆契,在他面前轻晃了两下,“那我逼你了?”
他还十分礼貌地先问一句。
戚岁安:“......”
...所以为什么要把这张纸随身携带,还揣在里衣。
俩人友好地互瞪期间,老板很快便从后厨出来,端着热乎的茶盏走到跟前,恭敬地递上桌。
“一盏血茶,一盏黑麻茶,二位贵客慢用。”他又上了两盘小点,便笑眯眯地退了下去。
梵筠声端起黑麻茶嗅了嗅,和往常一样,一股难言的腥味,夹杂着莫名的油腻子气,用“人”的眼光去看,那就是:狗都不喝。
但此茶对鬼魂而言,却有醒魂健力之效,因此最受鬼魂们喜爱。
梵筠声也不例外,毕竟这已经是地府最好的茶了,没处可挑了。
他端起茶碗,矜持地小抿一口,然后看向身边的戚岁安。
戚岁安面无表情地端起另一个茶盏,喝了。
都不消入口,光是闻着茶盏上漂浮的热气,便再一次验证了猜想。
果然是那个东西。魔族那些疯子又在做什么?居然都把手伸到地府来了。
莫不是发现了他自爆不彻底,尚存一息徘徊于地府,所以派人来搜查?
又想把他抓回去,去当那可笑大业的傀儡魔君?
呵。
痴心妄想。
因着身份,梵筠声到西街这边从来不用付账,店家要么免费送他,要么就把账单拿给黄金楼报销,最后记在阎王账上。
他便和往常一样,喝完了茶准备走人。刚起身,余光瞥见茶馆老板在大堂那儿杵着,表**言又止的,梵筠声便招了招手,让他过来。
“怎么了狄老板?有话不妨直说。”
狄老板有些犹豫的看向他,思来想去,最后还是将话拐了个弯。
“回七阎殿,小的这次送到黄金楼那边的账单,能填‘用黄金支付’吗?”
梵筠声摇着扇子打量他,笑道:“这不像你啊狄老板,你不是最喜欢客人用功德结账吗?”
这狄老板生前是魔族的,却是魔族里难得的良善性子。
在地府做生意许多年了,喝过他家茶的都知道,狄老板一心积攒功德,就是为了来世能投个好胎,富贵一生。
“哈哈...”狄老板笑得有些勉强,“七阎殿您有所不知,我最近跟‘蚊蝇堆’那边的一位老板谈生意,他只收黄金,我也是没办法。”
梵筠声点点头,似乎不甚在意,“无所谓,你在账单上备注一笔就好,下回上了新茶记得再喊我来。”
“哎哎,好嘞!”
两人走在大街上,戚岁安跟在梵筠声身后半步远的地方,有意无意地张望着临街的各式铺面,似乎在找什么东西。
梵筠声忽然右撤一步,走到与他并排的位置,“你在找什么?”
视线被一张鬓着黑紫色花朵的侧颜所挡,这张脸很快又偏转过来,朝向他。
戚岁安无言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在发现自己一旦盯上了这张脸,就几乎无法再转移注意力去看别处后,他不胜其烦:“找死。”
梵筠声啧了声,侧过头不再看他。
但想起刚刚的茶馆的异常,他又很快忘记了这点不愉快,转头问道:“你刚才一直盯着茶馆大堂上的那幅画,是不是也发现了什么?”
那幅画是一幅写实画,画上是三个男人靠在梯田边,站在后面一排的那个男人和狄老板长得很像,另外两个年纪看上去要比狄老板小很多,估计是差了辈。
“也?”戚岁安不想有什么多余的牵连,随口撒了个谎:“我只是觉得那画给我的感觉很不舒服,没什么发现。”
却没成想,梵筠声听到这话后陷入了自省,低头喃喃,“...是我考虑不周了。”
当时他坐在铺外,凝视那幅画片刻,很快便看出那画上头浮动着一层浅浅淡淡的阳气,绝不是地府之物。
入了地府的普通鬼魂倒是不会害怕这种阳间来的东西,他身为地府的七阎殿自然更不会。
这应该也是狄老板敢把画挂在大堂里的原因。
但若是残魂或是虚弱的鬼魂,则对这种气息十分不耐受,一旦看见阳间之物便会浑身不适,更有甚者甚至会加剧魂魄的消亡速度。
来之前他便预料到此事与上面脱不开联系,怎么忘了这一点......
他扯过戚岁安的衣袖,伸手在他的衣间搜寻,“我给你的那瓶丹药呢?现在吃一粒...哦不,两粒。”
没摸到瓶子,他转而自然而然地摸上了戚岁安的脸,像个大夫一样望闻问切:“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戚岁安平静地看着他。
沉默了一会儿后。
“...我问你干什么。”
这人恐怕巴不得难受死。
梵筠声迅速意识到了自己此举的愚蠢,放下手,重新掏了一瓶丹药出来。
这丹药的瓶身比之间的那种还要精致,瓶口镶着亮眼的藤蔓状金边。
他从中倒出一粒,强硬地塞进戚岁安嘴里,“刚刚在黄金楼给你的药瓶,你不会已经丢了吧?”
刚刚太大意了,居然忘记这人一心向死,怎么可能会乖乖按时吃药?
必须来硬的!
戚岁安道:“没有。”
藏在衣袖里的手微微收紧。没丢,只是捏成碎渣子了。
“你最好是。”
梵筠声将他头往后一仰,又拍了拍他后背,确保丹药顺利吞下,“那么大一瓶,里面近百粒药,你要是敢丢了,就去蚊蝇堆打工赔给本殿。”
他装腔作势的时候惯爱自称“本殿”。
戚岁安将丹药咽下了,目光悠悠地看着他。
梵筠声看着这人任人摆布的模样,又对上他那双黑紫色的眼睛,忍不住语气放缓了些:“你究竟是怎么搞成这样的?”
“封柏说你在梦华里待了一个多月,若是换别的鬼早就神形溃散失去自主意识了,你却还能在这同我有来有回。”
“而且按封柏的记录,你刚进梦华的时候应该就已经是残魂状态了,这么强大的魂魄之力...我真的很想知道,你生前经历了什么?”
经历了什么,才被逼到这种境地?
戚岁安感受着那丹药逐渐沉入肺腑,在身体里化开。
有股温暖的力量在体内回荡,像是在用无形的触手缝补着他的魂魄。
啧...很烦。
这种自己能多活几天的感觉。很烦。
他稍显不悦;“你很好奇?”
梵筠声点头,贴近过去同他肩靠肩,支起耳朵。
“哦。”戚岁安却不看他,眼神飘忽,语气坚定:“那你就继续好奇吧。”
梵筠声:“......”
其实有的时候,他也挺想弄死这人的。
但一想到自己折进去的法力,一想到自己若是杀了他反而是让他爽了,就恨不得再拿丹药吊他个几千年。
于是他得体一笑:“你不说也没关系,本殿有的是办法查你的底细。”
戚岁安幽幽地看着远处,回想起自己暗无天日的过往,轻哼一声。
“请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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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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