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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皆是红衣,落在一处,要不是谢知吟和林檀越依偎而立,都快分不清谁是真正的新婚夫夫了。
林檀越仿佛这才看到他,脸色一刹那冷漠疏离:“你为何会在这里?”
林笙咬住了嘴唇。
红衣并未为他披上昳丽之色,反而加重了他眉眼那层柔软怯懦,他低声开口:“阿笙在此地守园。”
林家这桃园是林老夫人亲自种下的,从荒芜贫瘠的山地,到满山青葱粉花,一种便是十多年,林檀越儿时内向怕人,便常常栖息在此处练剑,而阿笙便待在他附近,捧衣披剑,静望着天边的红霞发呆。
那时候的光景,虽娴静却也宁和,却是好久都没见到了。
许是忆起了儿时,林檀越雾蒙蒙的眼眸里露出些许怀念,周身气场氤氲柔和,然而等他上下打量了眼林笙,语气都陡然下沉,变成阴骘的蝮蛇:“守园?我从未吩咐过人守园,这桃园是母亲的杰作,她将园子设在后山,最不喜外人擅入,你在此哭诉,一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莫非,是想扰了我阿母的安宁么?”
阿笙一怔,万料不到他会发难。
在他的印象中,少年林檀越最是平易近人,温和内敛。
林笙作为他的暗卫,经常受到府家中旁的下人欺凌,林檀越就抓住其中一人,将他吊在了庭院的大门三日,三日过去,那人滴水未进,但人已折腾的奄奄一息,林檀越也不杀他,只学着人境的手法,命他在忏悔书上签字画押后,便放他归家,之后,便没有人再敢为难林笙。
倘若换成林家随便一个公子,何须这般废话,直接拖下去斩杀也是常有的事,可林檀越却温声道:“杀人偿命,那也得人杀了才能偿命,我的奴仆安然无恙,便不用再造杀孽了。”
林笙自此越发忠心。
闲暇时,他瞧着林檀越在案台上练字,日头透过梅花隔棱窗,打在书卷上形成光斑,少年眉眼氤氲在玉热中,淡蓝的腰带上竖着一枚冷玉,简洁到了极致的装束,却好看的叫人挪不开眼,林笙在旁研墨,眼皮偶瞥到他修长的手,那只手指节宽大,手底下的字也苍劲挺拔,他看着看着,心头一热,便生出了不少遐想。
只是北域归来后,林檀越似乎就变了不少。
林笙仗着往日林檀越敦厚仁慈,脾性被养的小性娇气,可顶着眼前人这威严冷冽的目光,他心头却涌起了难言的害怕,他不敢耍性子,只道:“我,我没有。”
“没有?”林檀越戳破他的小心思,毫不留情,“那你在桃园哭什么?阿吟他不过同你开个玩笑,你就娇气的哭,你这奴仆面子可比他大的多!”
林笙双眼睁大,当即低下头磕头:“请三公子饶命,请三公子饶命。”
林檀越再不看他,而是对着谢知吟温声道:“阿吟想如何罚他,这刁奴平日里我平日里太放纵了,冲撞了你,你作为我内阁中人,想怎么处置就这么处置。”
林笙听的脸色大变,不住的摇头,谢知吟也震惊的望着他,呆若木鸡。
他怎么觉得这个林檀越被人夺舍了。
在原文中,林笙从小和大反派一同长大,可以说是他的青梅竹马,蓝颜知己,林檀越未黑化前对这位林笙出奇的好,好到同衾盖被,心有灵犀,林檀越练剑,他就在一旁端茶送水,林檀越练字,他就在一旁研磨,可以说比之他的兄长林霁月还要更加亲厚,可眼下这个林檀越却说要谢知吟来处置林笙。那冷冰冰的态度竟是全然没将林笙瞧在眼里。
都说青梅竹马,鹣鲽情深,这样一个楚楚可怜的少年,林檀越当真舍得让人磋磨?
谢知吟觉得未必,他试探道:“当真让我处置?”
林檀越宠溺一笑,面上殊无感情:“当真。”
谢知吟不死心的瞧他一眼,确认他的确不在意,眉飞色舞:“好,那我就做今天这一次主,林笙此人,以下犯上,失了做奴仆的本分,他天资本就愚钝,不如剔去他的灵骨,终身不得修炼。”
他飞出一张符,红光如星斗爆开,将林笙笼罩在雾气朦胧的烟雾,淬火印先是化为八方金线似的火绳,缠绕着散开,后又殊途同归,凝聚成一股绳子似的火苗,如一缕溪流钻进林笙的天灵盖里,他蜷缩在地上,又痛又冷,冰火两重天似的抱住膝盖,嘴里牙齿不住打颤。
此等场景,极为焦灼,可林檀越却是泰然自若的瞧着,眸若点漆,火光映入深潭似的瞳湖中,更添几分残忍的精光。
他在高兴?谢知吟笃定的想。
可他在高兴什么呢?
从小养到大的道童,就这样被残忍虐待,而林檀越却没有一丝可怜,反倒神采奕奕,看的津津有味,这模样,无异于高官贵人碰见摇尾乞怜的乞丐,阴暗轻蔑不加掩饰的雕琢在脸上,谢知吟神色复杂,正往深处想,肩头一热,却是林檀越忽然凑近,从他头顶上,摘下一朵花瓣。
一股毛骨悚然到让人想吐的感觉传到喉头,谢知吟皱了皱眉,退后几步,问道:“你不难过吗?”
林檀越歪着头:“为何要难过?”
谢知吟试探道:“这是你的奴仆,说来由我治下并不合规矩,况且你们幼时情谊深厚,我这样做,岂不是让你夹在中间为难?”
“一点也不为难,”林檀越瞳色幽幽,“奴仆就该找准自己的位置,不然他们习惯了,便自以为能凌驾于主人之上,我还要谢谢阿吟,今日替我做了这个恶人。”
谢知吟一怔,忽而想起了书中内容里那个温和沉稳的林檀越,他的一生每一步都走的极为难过,叫人恨不得钻进书中拉他一把,让他不要如此的艰难坎坷,可当穿到这书里,凑近这人时,他反而有种奇怪的割裂之感。
怎会如此面目全非?
竟然找不到原书里那位“面胜云棠,心定胜天”的一点影子,书里也没说这人少年时就这样的恶毒麻木啊。
心头那股诡异的疑惑又开始发酵,他镇定片刻,忽然拂袖收住火印,林笙手脚发麻,仰倒在地上,涕泗横流,谢知吟敛了慌乱之色,冷冷道:“这桃园这般美,我今日可不想在此处大开杀戒,你自请去找管家领罚吧。”
林檀越笑道:“阿吟如此善良,更纵的这帮人不知天高地厚了,委屈你了,竟同这种不识好歹的蠢货撞衣,你样貌极美,最适合这霞光彩衣,过几日我便命下人境最好的绣娘为你做几件更合身的。”
他一眼也没看身后的林笙。林笙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却不敢发声,小跑着掩面而逃,谢知吟重新被林檀越揽入怀中,有如背后靠在悬崖上,如坐针毡,他正要找个借口离去,忽听得两道嗓音异口同声:“妖孽,哪里逃!”
庄无尘和闵月瑶从树丛中飞出,前方一道灰衣斜影出没在林间,转瞬即逝,四人碰了个头,闵月瑶怒瞪着谢知吟:“你怎会在此处?”但她望向林檀越,却收起了陌生的疏离,焦急道:“阿檀,外面全是傀儡,你是林家人,对这里熟悉,你帮帮我,我该如何是好?”
林檀越想抚平她额角的乱发,闵月瑶红衣未褪,精致秀丽的眉眼上金粉,唇如玫瓣,那等温柔潋滟的气质便如醇香美酒,缓慢蒸腾,但他还是按耐下心头痒意,轻声道:“闵姐姐,你别急,到底出了何事?”
庄无尘将事情一五一十的讲出。
他们在客舍时,遭遇一帮傀儡袭击,庄无尘护着妻子,用剑杀出了重围,急忙跑了出去,可客舍里聚集的全是些来道喜的世家子弟,还有些法力低微末流的少年客卿,不少人还在房间内便被傀儡破窗而入,掏心挖肺,等到二人驱散生尸后,便瞧见客舍院子里横着不少尸体,以及多了穿着世家的活尸。
闵月瑶急狠了,娇面上流下两行泪水:“这群活尸应该是被人下了蛊,只能动却没了气息,其中还有阿朝和阿肆,那是我哥的孩儿,他们若是有事,我真是万死不能得其咎了。”
闵月瑶是闵家的大小姐,生性温柔坚韧,十年前她与庄无尘相识于庄家,师从庄无尘之父庄善坚,在此作门客盘桓好几年,后来庄家有难,她不顾祖父济悬壶劝阻,执意叛出了闵家,与心爱的大师兄浪迹天涯。
十年来,她飘摇在外,闵家人愤恨她的自甘堕落,也断了往来,这次誓婚仪式,还是闵家人和她破冰之后首次重逢,甚至回信时还是不情不愿,磨磨蹭蹭,一副极不想再见到闵月瑶的极端态度。
可想而知,若是出了岔子,只怕闵家人日后都不会认这位女儿了。
她哀求的抓住林檀越的手臂:“阿檀,你有什么法子可以救救他们吗?”
林檀越最受不了她痛苦难堪,当即便想要答应,可身后那红影子却不容忽视,他鬼使神差的转过头:“阿吟……”
所有人都望向谢知吟,闵月瑶却心头霎时凉了。
这倒不是因为此人是林檀越的道侣,而是上次群玉宴会上,这少年耍酒疯,竟然提着壶酒来到她桌前,点名道姓的让她当众舞一曲,后来还好庄无尘过来解围,二人直接揭席而出,也免了谢知吟的纠缠。
闵月瑶是极温柔女子,这一生唯一的叛逆便是追随庄无尘,她从看不上谢知吟这等涎皮塌脸的登徒子样,也不知林檀越为何会和这等小人成婚,但那日她拂了这人面子,此刻他还会帮她吗?
心头寒凉,就在她心头黯然,打算和庄无尘闯入桃林,却听谢知吟道:“你做的决定,与我何干?”
谢知吟一刻不错的望着林檀越,生怕错过他任何心虚表情,但他心头同时在怒骂着,林檀越这厮果真狡猾难当。
什么剧情BUG,什么林檀越心悦谢知吟,都是假的,难怪系统没有报错,他就说嘛,林檀越怎会凭空爱上原主这个泼皮,这人果然是在装,而且装的煞有介事,就连现代人谢知吟也要被他骗去了。
瞅瞅林檀越望向闵月瑶那心疼的小眼神,简直是含着一抹春水,里头的爱意都要溢出来了,谢知吟先前还被这厮搞得晕头转向,没想到人家的情深不寿装的可好,背地里想的还是男主的妻子。
只是这样一来,谢知吟望向庄无尘的神色便带上了十二分的怜悯。
爱是一道光,闪的你发慌。
庄无尘还不知自己头上被人戴了顶帽子,问道:“那林公子,事不宜迟,可否能告诉我们,这桃园拔地千里,可否有什么机关或者禁制能抓住那灰袍客?”
林檀越却挖苦道:“庄公子英武神勇,自己想不到吗?”
庄无尘皱了皱眉头。
他和这位林三公子并不熟,相比较娇生惯养的谢大公子,此人心思深沉,沉默古怪,看着便极不好相处,更遑论,他话语间似乎来者不善,似乎先前便对他存着偏见,庄无尘后一向以和为贵,朗笑道:“在下不才,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林家家大业大,我和阿瑶在此成婚便依仗了义兄,又怎能在此处破坏他的院子呢?”
谢知吟大惊,少年,你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林檀越最痛恨的,就是庄无尘抢走了他深爱的女子,这样一来,不是在跟你拉仇恨值吗?
果然,林檀越脸色都扭曲了,周身阴气猛涨,红衣发带后飘,漆黑的瞳仁里是暗雾般的重影,庄无尘不解其意,傻站在原地,他刚想说话,闵月瑶哭了一句:“阿檀,看在我曾救过你的份上,你快告诉姐姐吧!”
林檀越幡然醒悟。
有如一盆凉水泼在身上,他脸颊抽搐,只能握紧拳头:“是。”
为了怕闵月瑶发现他身负魔族血脉,他刻意没催动魔气,而是倒行逆施,选择了灵力,一点点银光从二指倾斜,恍若火柴擦动柴匣,霎时这灵光卷成一个弧雪浪般的夹层,由风吹向了远山叠嶂,林檀越同时紧闭双眸,一点点鲜血从嘴角下溢,而他脸色惨白若纸,昭示着生命的枯竭。
魔族之人和修族不同之处,便在于修习的功法不同,修族清心寡欲,而魔族却全盘接纳,包容万象,可这两种道法注定不能同时在一具身躯上进行,否则便是本末倒置,心脉扭曲而亡。
坏了,反派为了在女主面前装叉,强行催动灵力,那可是要出人命的啊,果然,谢知吟还没想一刻,他头顶传来一道警告声:“警告警告,生死契对象即将死亡,警告警告,生死契对象即将死亡,宿主将被抹杀,请尽快救助,否则宿主有生命危险……”
谢知吟大惊失色。
这简直是无妄之灾啊……
眼看着林檀越的生命值一点点下落,他慌不择路,忽然跳出来冷喝出声:“林檀越,事到如今,你还不肯说么,你这般尽心尽力的帮闵月瑶,莫不是爱上她了?”
闵月瑶瞪大眼睛,她怒道:“谢知吟,你住口!”
人都快死了,谢知吟偏不住口:“林檀越,我告诉你,你必须给我说法,我嫁到你们家来,可不是做摆设的,你要是心有所属,惦记别人的妻子,那咱们就各朝一边走,趁早解了这婚契!”
果然,林檀越听见他这等混账话,气急攻心,一口鲜血狂喷出来,趁着他虚弱之际,谢知吟丢出一张符笼罩住两人,狂风轰然大作,升起的灵阵还未结成式影,便如巨兽般薨逝,缕缕灵光扶摇往上,直至烟色消弭,整个桃花林重新恢复风平浪静。
就算是寻常旁人,也难以忍受谢知吟嘴里的侮辱,更何况是叱咤闵家多年的闵大小姐闵月瑶,她气的端庄全无,脸色酡红,下决心要给这人点颜色看看,不料剑划过半空,被两指夹住,庄无尘神色凝重,惯常温和的面庞上,流露出一抹神秘之色:“阿瑶,你没发现这位林三公子的道法,有些奇怪吗?”
“我看那位谢公子方才所说大有玄机,并非是刻意针对你。”
闵月瑶咬着嘴唇,嗔了他一眼,回首望去,二人坐在桃花林下,背对着他们。
谢知吟握住林檀越的手输送灵力,心头无比荒凉。
想他五好青年一枚,在现代天天吃香的喝辣的,哪里干过这等伺候人的事情,林檀越这狡猾的小少年正事不做,非要逞能英雄救美,还连累他差点狗带,真是可恶,可恶至极!
林檀越也并未昏厥,只是血脉攻心,一时撑不起来身体,他虚弱的抬眼,便见一抹红衣身影倒映在桃树下,这人的脸看不清,却和他双手交叠,温和的灵力如同春江潮水,刷洗的他的丹田温和,舒服的忍不住喟叹。
“阿瑶,阿瑶……”他下意识呢喃。
都这个时候了,竟然还想着阿瑶,大反派果然是痴心一片啊,只可惜这媚眼抛给了瞎子,就算做的再多,你的阿瑶也不会看你一眼的,谢知吟幸灾乐祸,捏了捏林檀越的鼻子,冷酷无情:“没有阿瑶了,只有折磨你的谢知吟,你怕不怕?”
林檀越似乎被刺激到了,大皱其眉。
谢知吟嘴角轻咧,终于绽放了穿越以来的第一个微笑。
这一幕被装无尘捕捉到,他笑道:“你看,这两夫夫很是恩爱嘛,这谢公子方才定是醋意大发,才不小心拿你开了刀。”
闵月瑶却不以为意。
她忘不了谢知吟从前的轻浪狂态,对他无论如何喜欢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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