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坠，下坠，下坠。

坠落的地点是大海。海面绵延无尽，海面风平浪静，海面清澄可视下方的无尽深渊。

这是茶茶所熟悉的梦境，伴随着持续的失重感，她将坠入碧波的拥抱，坠入深不见底的汪洋。如果幸运的话，她还会见到哭泣的少女。

停留于十五岁的真正的茶茶，偶尔会出现在海面之上。她总是捂着脸哭泣，泪水渗过指缝落下，是冰冷的海水中仅有的温度。

我会做得更好，我会更加谨慎。

我会守护你的弟弟妹妹，我会不离不弃。

拜托了，请不要哭泣。

茶茶与坠落的水花一起祈祷，祈祷少女滚烫的泪珠不再落下，不再灼伤她和大海。

此后便是无穷无尽的黑暗。四肢溶解消散，五感完全封闭，关于自我的存在被瓦解、释然，少女与少女陷入或将苏醒的噩梦。

醒来时，满眼陌生的风景。昏暗的街角、浑浊的月色、昏昏沉沉的头脑，茶茶不由皱眉，自草毯上起身。

不远处，灯火摇曳，人影攒动。她小心翼翼地靠近围坐在一起的人群，发现了记忆中的面孔。行脚商斯旺眼尖，一眼瞧见她单薄的身影，惊喜地呼唤同伴。

“看，小姐醒了！”

面生的、面熟的行脚商们纷纷扭头打量警惕的少女，邀请她坐到灯火边上来。雨夜的月色黯淡，地面残留瓢泊大雨的痕迹，长途奔波的行脚商们只能依靠刻印魔法的油灯汲取存储其中日光，汲取微热暖意。

“您应该躺着，”少年冷冰冰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您的脸色还很苍白。”

茶茶不禁吓了一跳，退开数步，恰好挪出一个空隙。少年抱着卷好的草毯跨过黑夜的领域，依着魔法油灯坐下。

他太黑了，我几乎没能发现他。茶茶冷静地分析，挨着少年坐下。

行脚商们还记得这位好心的小姐，尤其是她美味的汤羹，热心地问候她与她的家人。他们聪明地避开了国籍与地点的提问，转而谈论起城内的八卦。

夏季暴风雨忽然而至，阳逻城内的住民杂乱骚动。领主不在的时候，他们无法启动阳逻城门上的魔法宝石抵御狂风暴雨。神殿并不在意平民的身家性命，不愿顶着冒犯和逾级的风险替市民、村民启动防御的刻印。

傲慢的神官收下富商的贿赂，将富态的男人扫地出门。富商灰溜溜地退回家，不敢再提贡品，只是挥舞鞭子要求奴隶与骑士加固门窗。

他没有更好的办法。防御属性的魔法宝石大多刻印着神之花或尖刺荆棘，次等的也需要刻印守护祭文。这样的工艺难度极高，仅有大神官与宫廷魔法师能做到。

珍贵的防御魔法宝石要么归属领主、神殿，附有私密的启动秘诀；要么属于三大贵血家族，由贵血骑士看守。富商财产再丰厚，也无法涉猎其中。

“这么大的风雨，领主估计也得晚几天回来，阳逻城里暂时不能住了。”行脚商斯旺一边烤火，一边询问少女，“小姐，您是和我们一起走呢，还是留在阳逻城？”

这正是茶茶苦恼的问题。

玫瑰王国共有十一城池，除却王都和奇客城，这只是她经过的第四座城池。城池与城池之间的路途没有其他村庄和集落。她若是贸然离开阳逻城，很难在没有补给的支撑下走到下一座城池。

不能仅凭行脚商一时的善意做出决断，茶茶暗暗提醒自己。人性本善，但面临饥饱困苦的境遇，人性便不可琢磨。

左右富商现在也没心思打她主意，通缉令暂时无法传播到城外的住民区，不如先避入城郊的村子研发商品。少女打定主意，婉言谢绝了行脚商们的邀约。

斯旺有些失望，低落道：“好吧，小姐总有小姐的想法。不过下一次暴雨应该还要些时候，我们大约会在两天后启程。小姐您要是改变主意了，随时可以来找我们。”

说罢，他拾起树枝捅捅黑皮肤的少年。黑黝黝的黑塞挠挠胳膊，压低声音分享打听来的情报。

“卡拉老爷打算躲在家里，直到季风过去。他去年在季风里失去了第五夫人，今年绝不会在季风天气里出来。不过骑士们说他很生气，打算等季风结束后全城追捕逃走的第六夫人。他有很多钱，领主恐怕也会被买通。”

茶茶皱眉，她什么时候成了“第六夫人”？

斯旺笑着摇头：“他买通不了领主。”

黑塞不信：“市民都这么说。”

其他行脚商嬉笑起来：“黑塞还是太年轻。阳逻城领主是玫瑰王国三大贵族的旁系，虽然实力和血统不纯，傲慢却是一等一的。别说富商老爷，神官老爷也入不了他的眼。”

黑塞还是不信：“他有那么多钱！他是城里最有钱的人！”

斯旺哈哈大笑：“只要领主愿意，卡拉老爷的钱就是他的钱，卡拉老爷的商铺就是他的商铺，甚至卡拉老爷的老婆也能是他的老婆——”

话音戛然而止，行脚商们似乎注意到第六夫人就在现场，轻咳几声转移话题。

“总之，贵族和平民是不一样的生物，”斯旺总结，“贵族怎么可能被平民买通？”

茶茶没有作声。她对自己的计划产生了一些忧虑。

走过前面一段路程，她深刻体会到索拉与其他领主的不同。正常的领主根本不会亲自莅临村落市集，也不会和平民说话。如果没有索拉赠与的信物，她不可能见到这些领主。

在这样的情况下，把全部的希望寄托于阳逻城领主的立场抉择，是否过于狂傲了呢？

还有其他方法吗？

她陷入思索，趁着风雨停顿的间隙，谢过行脚商与少年黑塞，匆匆奔向城郊村庄。

城郊的村子就在城门不远处，大多是农人和手艺人。他们收入低微，难以支撑市内的房租，又不能远离赖以生存的市集，所以在城门外建立了小小的村落。另外的村民则是得罪了城内的富人和贵族。

拮据的村人高兴地收下茶茶的房租，拨给她一所破旧而干净的树屋。季风天气，旅人过客必须停留在有屋檐的住所。大部分人情愿多花点钱住在城里，倚仗城门魔法宝石的守护。偶尔也有像她一样的人，因为贫穷或者得罪贵族，不得不驻扎城外。

暴风雨前的宁静持续一日半，茶茶没有太多余裕，就地取材制作了简单的桃香果酱。阳逻蜜桃是阳逻城的特产之一，优渥的土壤、充足的光照和丰富的雨水赋予其甜蜜多汁、酥软可口的特质。

然而多汁和酥软亦是缺陷。阳逻蜜桃易磕易烂，不便贮存和运输，即使使用冰霜刻印的魔法宝石，也只会削减口感，破坏品相。商人们放弃了出口蜜桃的想法，蜜桃价格十分低廉。

茶茶委托村长采购了新鲜的阳逻蜜桃，洗净切丁制作蜜桃果酱。蜜桃果酱与先前捣碎的莓果酱不同，不仅需要大量的糖、微量果酒和酸莓汁，还需要经过长时间的小火熬煮。

煮透的果粒近乎融化，浸透了糖水、果酒和酸莓汁，口味清甜自然。糖水和果粒提供了基础的甜蜜，酒液与酸莓汁稀释了过多的甜腻，使这款果酱入口桃香，舌尖甜香，回味蜜香，吐纳果香，富有浓郁的热带风味。

时间紧迫，加之厨具、蜜桃果酱容器的限制，茶茶费心心思熬煮一锅，最终冷却封装后，出品的仅有十五罐。

她解下围裙，默默叹气。这个数字太过微妙；再多一些，她可直接贩售；再少一些，她能以稀缺品的名号进贡领主——倒也不是不能倒掉一些，只是违背了她“粒粒皆辛苦”的原则。

行脚商一行恰来拜访，茶茶便匀了一些锅底余酱，沾面包分给大伙儿吃。斯旺、黑塞等人狼吞虎咽，糖虽然不是玫瑰王国的奢侈品，带果香的甜味却很少出现在穷人的餐桌上。

茶茶看他们吃得开心，说笑道：“要不你们替我卖果酱呗？”

斯旺眼珠滴溜溜转，嘿嘿一笑：“好心的小姐，水果都放不久，我们到处跑，不方便帮你捎带这些东西。不若你把制配方法教给我，我帮你找人卖卖？”

茶茶静静注视着斯旺，大约猜到他的想法。此人不乏感恩的善良，也有商人的狡诈。他可能愿意冒着风雨救下她，但不敢和得罪地头蛇的她扯上太多关系。幸好她早有所觉，谢绝了他们一起上路的邀请。

这些人想必会带着她一路远行，借机套出她各种配方，一边口蜜腹剑一边仗义助人。这就是四处讨生活的行脚商本色。

没办法和他们成为伙伴吧？茶茶做出决定，退而求其次整理包裹。她要赶在下一轮风雨来临前卖出这些果酱，拿着销量数据找到领主。

再多一些就好了，数字会更有说服力一些。她不无遗憾地想着，眼神撞上黑黝黝的少年。黑塞血红的眸子微暗，欲说些什么，最后眨眨眼退下去，跟着他的主人斯旺离开。

茶茶站在村口，看着行脚商远去的身影，一个主意浮上心头。

手头的筹码只剩蜜桃果酱和零星散钱，这注定是一场豪赌。

她下定决心，几步并一步，踩着贴地蛇形的尖刺荆棘前行，迅速追上了行脚商队伍的尾巴。谁也没有注意到背后的动静，黑黝黝的少年已然被柔韧的荆棘拖上某间空置的树屋。

茶茶真诚地朝黑塞发问：“你值多少钱？我想买下你！”

第六夫人 （ X）

六六六夫人 （√）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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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玫瑰梦想（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