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痛自面颊右侧起,一路蜿蜒而下。脖颈、耳廓、锁骨、右侧肩膀,每一个部位无声哀嚎,仅能感到剧烈的疼痛与粘稠感。
索拉没有睁开眼睛。疼痛并未如预期般打倒这个男人,但被焚尽的心意会。他感到自己十分疲惫,无力动弹,任由焦糊的血皮敷衍地贴在原本应在的位置,取代曾经俊朗潇洒的肌肤。
“你打算睡到什么时候?”
青年神使的声音含糊不清,慢吞吞穿透男人自欺欺人的盔甲。
“……这与您无关,殿下。这种时候就随我做什么吧。我已经为您服务太久了。我累了。”索拉厌倦地开口,不情不愿掀开眼皮。
周围的景象与他闭眼自欺时一样,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他莫名有些理解塔克斯人民的信仰了。如果现在有一丝一毫的阳光、月光,他也不会如此倦怠,没有一点动弹的**。
“那么谁应当与我有关呢?”
罗斯迎着黑暗站起身,向着他的朋友、他的臣子发问。
“……”索拉愣愣地挣开眼,一时之间无从理解王子殿下的发言。
“我的朋友拒绝我,我的未婚妻远离我,我的家人、我的信仰将我隔绝。那么,尊敬的睿智的索拉侯爵,谁还能与我有关?谁还能见证我的存在?”
青年神使的声音愈发模糊,仿佛融化于黑色的阳月里。索拉直觉不妙,挣扎着撑起身体。他右侧的手臂连同肩膀上端皆被烈火灼伤,炭色的伤口被扯开,流出浑浊的血液,使疼痛感更甚先前,几乎粉碎他的理智。
即便如此,呵护的本能还是催促着男人艰难起身。照顾罗斯这件事情他做了太多年,已经深深刻入骨髓,以至于罗斯一有变化,他就能第一时间觉察。
他很确定,罗斯非常不对劲儿。
“……好吧,我的殿下,原谅一个失恋的、倒霉的男人。您应该有这样的胸襟才对。现在您能先告诉您在哪吗?”
如同他所预料的一般,沉默是唯一的答复。
索拉不得不摸索地面,狼狈地借着不知道什么玩意的棍子站起来。他以为是自己的右眼出了点问题,便捣住伤眼窥探黑暗中的风景。
深沉的黑勾勒着各种混乱的轮廓。索拉吃力地分辨,认出繁复的丝绒玫瑰,认出锐利的尖刺荆棘,认出矗立池塘间的山石,当然也认出了神之花母株。
这里是王宫的中心,也是王国的中心。
但比起这件事,更教男人诧异的是神之花母株的状态。
——或者准确来说,那团原来是神之花母株的玩意儿。
他忍不住催动魔力值,驱使脖颈悬挂的魔法宝石发出微弱的光芒。然后,藉由些许荧光,他愣在了原地,不敢置信地凝视眼前的景象。
一簇又一簇金色的荆棘、花藤缠绕盘旋,将王国最圣洁的神物重重包裹,制造了一枚诡异的茧。而在这枚花藤结成的茧附近,没有一点生命的迹象。
装饰性的灌木枯萎,粗壮的古树折断,往日动人鸣唱的鸟儿、活泼的松鼠陈尸遍野,化作干枯的木乃伊,苍白可怖。
索拉也看清了自己手里的“棍子”。
那是一截腿。
应该说曾经是一条腿,现在只是一截白骨。
男人惊慌失措地丢开骨头,跌坐在地。魔法宝石应声失却光芒,同样摔在地上,裂成无数碎片。
“罗斯?罗斯!你在哪里?”
索拉焦急地呼唤好友。他终于发现最违和的地方。在这并不宽敞的神之庭院中,遮挡视线的花花草草尽数凋零,可他视野中没有他的殿下,没有任何“人”的身影。
“……我在哪儿?”
闷闷的声音从索拉上方传来。
“我又是什么呢?”
“索拉·圣·弗拉,您能回答这个问题吗?”
男人一时间说不出话。
他的脑部过负荷,暂时停止运作。
不过没有关系,在场的并不仅仅是人类。藏在茧内的尖刺荆棘柔顺地萦绕青年神使身畔,神之花母株借着华美的花瓣,朝祂的使者诉说神明的话语。
“我可怜的罗斯。你是我与开垦王卢克斯的血脉,你是尊贵的神之后裔,你是王国的根基,你是世界仅有的神明。”
神使嗤笑一声:“仅有的神明?那塔克斯帝国的双子神呢?”
神之花母株亲吻了另外一朵丝绒玫瑰,催促着玫瑰替祂传递真相。
“那是伪神的造物,是野心勃勃的外来者与她的随从孕育的苦难。他们遭受了冒充神明的报应,如今都待在某些人的肚子里啦。没有‘人’能够威胁你了,我可爱的、可爱的、可爱的孩子。我惹人怜爱的、惹人怜爱的孩子。”
祂的话语揭露了一项耸人听闻的事实。然而罗斯无法深入思考。伴随着祂的声音,先前的困倦再度袭来,令他变得模糊不清,渐渐溶解于鲜红的玫瑰丛中。
就在此时。
熟悉的嗓音唤醒了即将沉睡的王子殿下。
“你是罗斯。你是我的殿下,你是我的理想,你是我不想承认的自作多情——我早就把你当做我的弟弟。”
破破烂烂的男人手撑着地面,跌跌撞撞向前,一头撞进尖刺的茧中。
“我第一次见到你就被你俊美的容貌征服,接着为你那不羁的灵魂震撼,最后跪倒在你狂妄的梦想之下。你说出我不敢说的话,你做我不敢做的梦——你和茶茶一样,向我宣告着不退缩的生命之美。”
索拉难得动容地叫喊。
“十多年,十多年!罗斯,没有人十多年做同一个梦。所有人沉醉在虚幻的美梦里,谁也看不到禁锢王国的那把锁。神之花守护王国,却也封闭了王国;神殿净化着信仰,却也玷污了信仰。”
“只有你看到了我的不甘心,只有你认可了我的不甘心,只有你站在我期望的地方,和与生俱来的本能博弈,和誓约守护你的神殿博弈。”
“罗斯,你就是你。你就是我理想的具象化。从你宣告你要歼灭神殿,解放王室、解放神之花的那一刻起,我胸膛里流淌乱窜的无名之怒就有了名字。”
“自由。”
罗斯低声念出那个梦想。
多年前,吊儿郎当的索拉侯爵声东击西,仗着王室旁系的血脉和三大贵族身份,突破神殿结界与王家骑士,径直闯进神之花殿下的庭院。
神之花母株不由展现攻击的态势。祂不能允许自己的血亲受到一丁点儿伤害。
金发碧眼的王子殿下挥退尖刺荆棘。和外界猜测的不一样,他完全不能凭自己的意志操控神之花,或者成为神之花母株的代行者。
他更像是一尊脆弱的人偶,被尖锐的荆棘锁在玻璃展柜内。任何企图钻进柜子的老鼠都会被尖刺荆棘吞噬、洞穿。
于是王子殿下搁下无甚用处的琉璃浇花壶,热忱地拥抱了这位不速之客,以少年单薄的胳膊和脊背为索拉抵挡不可控制的杀意。
神之花母株为此妥协,恢复懒洋洋的姿态。
青年大为震撼,警惕地依偎在少年身侧。他的许多疑问就此获得解惑。
难怪王室不能有所动作。
难怪王子殿下不曾寻求帮助。
难怪神殿有恃无恐,敢长久地、没有止境地囚禁信仰的神使。
——一切皆是神之花母株的授意,神殿不过是一只爱撩拨的花蝴蝶,做着虚无缥缈的梦。
放眼王国,甚至整片大陆,有谁敢和神之花较量,敢成为少年的“援手”呢?
年轻的索拉默默叹气,为更年轻的亲戚哀伤。
不过出乎他的意料,还是少年的神使毫不避讳窃听的丝绒玫瑰,大大方方宣布自己的“妄想”。
“总有一天,我要铲除神殿,铲除禁锢我的神之花,铲除每一个拦在我和家人面前的敌人。”
少年神使选择了自己主张正义。他不熟练地踏上假山石,在一众尖刺荆棘与丝绒玫瑰的“注目”之下发出宣言。
“我要让我的足迹遍布王国,我要让我的双手掬起乡野晨露,我要我的躯体、我的灵魂游走于辽阔大地之上,我要创造温室之外的美——我要变得强大!”
他一边说着,一边大幅度地挥舞手臂。袖间落下一本精装书籍,磕上石块,散落在地面。
索拉好奇地凑上去瞧,居然是一本坊间流传的爱情小说。不羁的骑士逃离家族指定的婚约,与无名村姑一见钟情,一路带着他心爱的女人流浪,直到神之眷顾降临。
哼哼。他忍不住笑起来,为天真无邪的王子殿下,也为他自由的梦想。这是耽于美丽外形的王国最缺乏的东西。
“既然这样,就请允许我也加入殿下的未来吧。”
年轻的索拉许诺一个狂妄的誓言。
“我发誓,我会守卫于殿下的身边,成为殿下的剑,殿下的盾,殿下需要的一切。”
“我只有一个请求,请求殿下务必实现您的梦想,让我这样的怪人也能沾沾光,体验一回真正的自由。”
彼时的他们尚不理解自由的代价,亦无从知晓未来的残酷,只是共同做着一个烂漫的梦。
——罗斯,你忘记你答应我什么了吗?
男人的话语点燃了青年神使心中的迟疑,将沮丧、怀疑、迷惑一扫而空。正在溶解的影子重新聚拢,集结成就更修长挺拔的人形。一度消散的思念凝结在炙热的泪水中,回到罗斯的眼眶。
金色的荆棘、花藤回应孕育他们的真正主人,终于完全压倒陈旧的枝叶。
神之花母株迅速萎缩,神力与生命力一并被抽离,趋于更年轻、更硕壮的躯体。
祂亦没有抵抗,依附在祂的血脉耳畔呢喃。
“我亲爱的、亲爱的、亲爱的孩子。你一定会后悔。人的躯体会带来无尽的痛苦,执着的思念只能收到冷漠的无视,深沉的爱总将成为恨。到那时候,你就明白了。成为一株玫瑰是多么、多么幸福的事情。”
褐色的尖刺荆棘也随着前任神之花的死亡而陨灭,只留下金色的花藤闪闪发亮,照亮漆黑的白日。
成长为男人的王子殿下轻轻一笑,亲吻最后一朵丝绒玫瑰,告别了他的“母亲”。
“您才是不明白的那位。只做一朵美丽的玫瑰,将永远无法追逐自由的苍鹰。我的先祖,您的伴侣,大陆的开垦王卢克斯选择追寻永恒的爱人莉莉丝。您却留在此地当一株伤心欲绝的玫瑰。这才是您失去他的原因。”
“我和您不一样。我要去追求我心爱的青鸟。我不是玫瑰,我没有扎根,我是自由的。我将迈过山脉,淌过大海,走到我爱人的身边。”
丝绒玫瑰颤抖着坠落,化作一滩血红。
成年的王子殿下这才有时间抬起头,看向他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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