潦草地结束晚餐,姐弟俩商定轮流守夜,交替值班。
虽说是守夜,阳月三十天没有任何光照,露宿野外的他们很难分辨日夜时刻。城镇中有类似日冕的计时器,即便没有日光、月光,刻印在上的魔法宝石也能推动光影指针,准确指示时间。
到了城郊和山地之间,旅人们便失去了这项待遇,一旦遇上阳月只能抹黑前行,不分日夜。困了就休息,醒了再赶路,饿了停下吃饭,渴了寻找水源,莱纳和茶茶也这样做,跌跌撞撞寻到两处有创世神之名的山脉。
或是因为来时有人护送相伴,蒙拉山脉与莉莉丝山脉看起来绿意盎然、亲和动人。可现在这两座巍巍巨山像两尊黑黝黝的巨魔,冷冰冰地挡在姐弟三人的面前。
米特依然低烧不退,半昏迷半清醒,嘴中颠三倒四的梦语,完全派不上用处。莱纳倒是体力优渥,魔力值深厚,光凭他一人带弟弟翻山越岭倒也不是什么难事。
只是剩下一个问题。
“姐姐,我背米特是没问题。蒙拉山再陡峭,我身上还有不少魔法宝石,总能扛过去。但你要怎么办?”
莱纳很是担忧姐姐的安危。他若是遵循姐姐的指示,背负病怏怏的弟弟进山,肯定没有余力再照顾不能用魔法的姐姐,更不要说送完米特再来接她——他也不过二十出头,力量与智慧都不至于支撑身体一日多次跨越高山。
茶茶皱眉思索,冷静地开口。
“你先带米特离开,不必理会我。”
“这怎么可以?”莱纳一口回绝姐姐的提议,“神殿也好,奇怪的神仆也好,他们的目的都是你。你留在这里才是真正的危险!”
“但是米特的身体情况不能再拖了。”茶茶懊恼道,“我们路上花的时间要比预期多得多,马车一直在行进,米特根本没法好好休息。他的热度越来越高,不能再等下去了。”
“可是……”
莱纳不甘心地闭嘴。米特伏趴在他的背后上,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弟弟的身躯有多烫。
茶茶搁下手中的火炬,把木柄插在一旁的树丫之间,腾出双手推搡昏睡的米特。米特如今浑身虚汗,裸露的手臂、小腿湿滑冰冷,光是抓住他不让他落下去,莱纳就已经耗尽全身注意力,着实不能再捎带姐姐入山。
“不要太担心,莱纳,”茶茶故作轻松,趁机两位弟弟不能动弹之际,取下他们的水囊、食物和细软背袋。
“我毕竟躲了那么多年,一向是很有心得的。神殿和神仆都一样,他们过去抓不住我,现在也伤不到我。”
“……”
“相信我。只有你们才是我的软肋,除此之外,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我。这是我的誓约,也是我的保证。”
茶茶的话语似乎打动了爱操心的弟弟。一路走来的艰辛岁月不知不觉成为了她光辉的履历,即使已任高阶骑士的莱纳也不能动摇她的“权威”。
姐姐说的是正确的。
姐姐永远都是对的。
莱纳咬唇,心中反复吟诵催眠的话语,借此抑制强烈的不安。他觉得自己变成了莱姆村的一只傻羊,尽力把脑袋藏到高高的草丛间,以为自己看不到天敌,天敌也会看不到自己。
但脑海中姐姐迷茫的低语并未消失。
他不得不频频回头,寻找模糊的火光,一次又一次确认茶茶的存在,确认她的安危。
“你会等我吧,姐姐?你一定会老老实实等我送米特上岛,再回来接你,对吗?”
“我会很快的,我真的很快、很快。我不是过去的我了,我还会带黑塞一起来——”
茶茶回忆着弟弟的依依惜别,没有留恋黑暗中唯一的火光。她把火炬留给了弟弟的念想,独自撤离,悄无声息地走向名为莉莉丝的巨山。
蒙拉山和莉莉丝山就像他们的名字,双面一体的创世神,彼此相依的绵延山脉。晴日里一望无际的山石就是玫瑰王国天然的壁垒,寻常人家若没有刻印许可的魔法宝石,根本没有办法越过这铜墙铁壁。
莱纳毕业时曾获得一枚荣誉徽章,那枚徽章其实也是一种变相的通行许可,能帮助青年骑士辨识方向,跨越山谷。
而茶茶也有这样的“通信许可”。那是索拉馈赠的魔法宝石,通透的宝石内侧印刻着粉红色的多头玫瑰。
为什么没能把这个也还回去?
茶茶自己也不知道。可能冥冥之中,她的直觉感知到罗斯与索拉的区别。她可以接受一位朋友的赠礼,却不能凭白领受一位爱人的“誓言”。
在数不清的逃跑岁月里,她也曾畅想未来,期许一个童话般的结局。她遇到的王子殿下俊美而温和,就像故事里那般美好。
只是很可惜,他们的经历是一个注定不圆满的冒险小说。女主角自知无法背负更多,果断地挥剑斩情丝。倾注的爱和相伴的时光的的确确改变了她的心意,却也仅仅改变了她的心意。
冒险故事的女主人公始终贯彻着坚定的信念,旅行的中途与伙伴同行,但旅途的开端与结尾只能是一个人的物语。
这是强大的代价,又是名为独孤的宿命。
——还是一厢情愿的道别。
罗斯驾着马车疾行,刻印于车底的魔法宝石迸发夺目的闪光,刺破黑暗的包围,几乎以风速行进。他出发的时机太晚,处理自家的麻烦事务又花了不少时间,即使日夜不间断赶路,一时之间也追不上茶茶的足迹。
除非他完全解放新生的力量。
罗斯果断地放弃了这个想法。他刚刚吞噬神之花没多久,神力过于充沛,难以完成细致的算计,一旦过量的神力与魔力值交汇,可能立马暴走。届时,理性也好,执念也好,恐怕荡然无存。他会真正成为“祂”。
这样的变化本来算是喜事一桩,起码猫在天空之城的某位神仆会欣喜若狂。但对于罗斯而言,形体消散是最最不可取的策略。他期望获得的“宝物”,是必需张开胳膀拥其入怀的存在,是必须吐露真诚话语动摇其心志的存在,是没有身体就没有办法占据的存在。
他绝对不能失去这具不灵活的躯体,哪怕碧蓝的双眼变成庸俗的金黄色,他也一定要守护自己的身体。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深陷其中?
罗斯一边驱使蔓藤开路,一边胡乱思考。
他和他的未婚妻甚至算不上聚少离多,仔细计较一番,两人差不多只见了三回,其中两次还是隔着傀儡。他既不清楚她的芬芳,也不理解她的柔软,只是无端猜测她的美好。
这真的是爱情吗?
当然。
罗斯马上又驳倒自己的怀疑。或许从那个女孩接二连三创造着微小的奇迹,潜移默化开拓了他的视野与梦想开始,他就已经习惯一切与她有关,一切和她交融。
情感的花火始于印象深刻的一见钟情,扩散于润物细无声的交流,最终点燃了他的心脏,无时无刻不再灼烧他的意志,驱动他溶解再凝聚,只为捕捉梦中的青鸟。
青鸟长啸,伸展羽翼饱满的双翅,借着寒风滑行,轻盈地落到树梢上。漆黑的阳月里通常没有人或者动物能看到她矫健的身姿、迅捷的动作,因而没有一点喝彩声。
唯一见证其完美降落的人也对此毫不关心。茶茶徒手攀爬两天,好不容易进入缓冲坡度的山腰,这会儿只能躺在泥土地上直喘粗气。
她的脑袋十分清晰,知道应该先解开裤腿、鞋带,松开脖间布巾和袖口,让充血肿胀的脚腕手腕得以冷却。但她的体力跟不上脑袋,没办法动弹丝毫。
黑漆漆的环境也令她鼓不起劲道,只好妥协地躺平。
有意思的是,哪怕在这种时刻,她也未曾遐想过魔法。从小以来,她0.011111111111的魔力值就像是可有可无的装饰,一向没有存在感。尽管周围的人都善用魔法,她却很难切身体会。
那些魔法能完成的事情,她用双手能做得更出色。
当然,她本人是不会意识到这点的。对她来说,莱纳用魔法翻过山脉是成功,她用爬用走翻过去,也是成功,没有太大区别。魔法和信仰都是选择题,不是必填项。
这种危险的理念吸引了同样危险的造物。散发着莹莹亮光的身影逼近平躺的女主人公,银白色长发宛如月光一般倾倒在地,铺就一道闪烁的“银河”。
不可思议的是,茶茶没有动弹。
她一点儿也不想挣扎。不是因为没有力气,而是没有这个必要。来人虽然面容模糊,周身泛光看似诡异,但他的气息是那么熟悉,曾经漫长地伴随她的成长。
“……是你吗,让我做那个预知梦的人?”
来者嘻嘻一笑,声色悠长地回答。
“是我。”
茶茶长长舒了一口气,身体从未如此疲惫,精神也从未如此轻松。她真正放驰大脑,嘴角含笑,追问来者。
“所以那不是我的梦,对吗?”
来者又嘻嘻一笑,长发随之摇曳生辉,圣洁十分。
“是的,那是我的梦境。也是我想要传达给‘外乡人’,传达给你的忠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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