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陌路

月光洒落,万物都变得柔和起来。

但最皎洁的月光也照拂不到医院。这座建筑被死亡的阴影笼罩,就连风都是阴冷绝望的,夹杂着浓重的消毒水冲进鼻腔。

余宏茂直挺挺地躺在病床上,病号服穿在他身上显得空荡荡的,袖口伸出的手臂瘦削的能看见血管,尖锐的针孔从各种地方穿过,挂在墙上的点滴发出‘滴答滴答’有节奏的清脆流声。

钻进余鲤的耳朵里,就像是死神的倒计时。

余鲤才闭上眼休息没多久,就被病床上发出的细碎声吵醒。

余宏茂依然紧闭着双眼,早已没有血色的嘴唇翕动,吐出模糊难辨的几个字。

看守了余宏茂好几天,他睡觉一向不踏实,这几天更是噩梦频繁,余鲤对此已经见习惯了。

余鲤俯身,伸出左手打算替他捻好被子,几道微弱嘶哑的声音飘进她的耳朵。

“那辆车...”

余鲤正要收回手的动作突然停住,她低头,余宏茂仿佛梦见了什么可怕的事情,他的情绪越来越激动,细弱得声音一点点变大。

“不是...不是他...”

担心他动作太大会出事,余鲤平复了下情绪,伸出左手轻拍他的肩膀,想要将他弄醒,却听见了更加清晰的咯咯声。

她抬起眼睛,看见余宏茂的牙关紧咬,就像是恨极了一般,又碍于已经没有力气,于是只能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一个字的发出声音。

“车祸...故意的...”

“故意的...”

“是故意的...”

余鲤的生理比她的大脑更快速的接收了余宏茂的梦话。

那个瞬间,余鲤如遭雷击一般,呼吸几乎停住。

当她真正反应过来余宏茂在说什么的时候,她的呼吸跟着父亲的情绪一样,变得越发急促起来。

“是他杀的!”余宏茂似乎用尽了全部力气,才吐了这四个绝望又无助的字。

最后一个字声音落下,他终于从噩梦中挣脱,睁开了凹陷的眼睛,呼吸还是短而急促。

余鲤觉得双腿发软,她往后颓然一倒,整个人瘫坐在椅子上。

所有的往事都掺杂着鲜血钻进她的脑袋。

那场车祸,害的妈妈去世,爸爸重病,而她,从一个正常人,变成一个废了右手的残疾人。

她的人生因为这场车祸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从天堂一秒掉进地狱。

故意的?到底是什么故意的?当时的判决她记得格外清楚,分明是有人酒驾才导致的车祸。

有一个她从未想过,但是此刻却油然而生的念头,不受控制地钻进了她的脑海。

“爸,你刚刚做噩梦了吧。”三十度的夜晚,余鲤却被脑海里的念头震地浑身簌簌发抖,她苍白的脸上还冒着虚汗,

她舔了舔干涩的嘴唇,追问道:“你梦见什么了?”

沉默了几秒后,余宏茂不答反问:“我是说梦话了?”

“嗯,你在梦里说了车祸什么的。”余鲤死死地盯住他,不肯放过余宏茂一丝一毫的表情。

“啊,就是想你妈了。”

“我也想她了,”酸涩的情绪无声无息钻进她的心底,她又问,“妈妈在梦里和你说什么了?”

“记不得了,”余宏茂撇开头,没再看她,他重新躺下,翻过身背对她,不愿再提,“我再睡会。”

余鲤的心被重重的击中,坠入无底的深渊。

他是她的爸爸,她怎么会看不出余宏茂在撒谎。余宏茂分明记得那个噩梦,只是不愿意告诉她。

坐在椅子上,余鲤就安静地看着背对着自己的余宏茂。

那个小时候可以把她高高举过头顶看烟花的父亲,现在已经被抽干了力量,骨瘦如柴躺在床上,呼吸沉重又微弱。

那块盖在他身上薄薄一层的被子,像是随时会变成一块白布。

足以淹没掉一切的波涛情绪在她胸腔横冲直撞,但已经冒到了嗓子眼不吐不快的问题,又被余鲤缓了又缓,最后沉默又轻飘飘的压了下去。

她站起身,准备去找医生。

才走出几步路,余宏茂突然开口喊住她。

“怎么了,爸。”余鲤在病床旁蹲下。

“毕业以后找份安安稳稳的工作,”余宏茂神色疲惫,哆嗦的伸出手抓住她,“不要和你妈一样。”

余鲤的血液直冲大脑,她揣摩着余宏茂的意思,试探着问:“你不想我做审计?”

余宏茂声音发紧:“不要去信诚。”

时间静止了几秒,余鲤的大脑一阵晕眩,她呆呆的看着余宏茂,眼神有一点困惑和愣怔。

“爸,可是妈妈...”过了好一会儿,余鲤才干巴巴的开口,薛灵双生前就是在信诚从事审计的工作。

她顿了顿,突然不知道,自己应该先问余宏茂为什么不让自己去信诚,还是该关于那场噩梦打破砂锅问到底。

因为药物而承受的巨大痛苦,让余宏茂的神情变得狰狞可怖。他的眼睛瞪得很大,不时的发出细微呻.吟。

即便如此,余宏茂还是睁大了凹陷绝望的眼睛,很用力的抓住了余鲤的手:“答应我,要平安。”

她喉间一哽,突然所有拒绝的话都再也说不出:“好,我会的,我会的。”

余宏茂神色一松,他休息了会,喉咙艰难地滚动,发出嘶哑的声音,“鲤鲤,有空去换个新名字吧,你的人生应该重新开始。”

“你说了算,”余鲤哄他,她握住余宏茂青筋暴起的手,“你想好取什么了?”

“要平安,要平安,如果所有人最后只有一个人能够平安,希望是你,”余宏茂毫无血色的嘴唇弯起,“就尔安吧。”

原本无神的眼睛,在看向余鲤的那个瞬间溢满了温柔:“余尔安。”

“请问是余尔安小姐是吗?”一个男人走到她面前询问。

“您好,是我。”余尔安认出了这个男人,正是早晨和荆砚汇报的那位助理。

她扫了眼男人挂着的工作牌,上面写着名字‘郑泽’。

“我来和您通知一下,”郑泽说,“槐夏所目前没有招聘审计的计划,抱歉耽误您的时间了,您请回吧。”

余尔安深吸了口气,恳求道,“我能不能和荆Par谈一谈。”

“这种事情我来处理就可以了,不需要劳动荆Par,”郑泽态度温和,但拒绝的不留余地,“我司已经按照劳动法对毁约的同学进行了赔偿,如果余小姐对于赔偿金有任何不满意的地方,欢迎余小姐提出仲裁。”

想到余宏茂生前提的不许她进信诚的要求,余尔安鼻尖一酸,快要落下泪来。

她慌忙低下头来,用力眨了眨眼睛,将眼泪压了下去。

什么赔偿金,谁稀罕啊!

她听到赔偿金这三个字就只觉得愤怒!

那次车祸,最后也是给了一大笔赔偿金解决!余尔安知道给钱是唯一也最好的方式,但她真的不稀罕!

再多的钱,能换回她爸妈两条人命吗?

她只要进入槐夏所,无论如何都要进入槐夏所。

当年那场车祸,她直觉,不是表面看上去那么简单。

“我只是想问一问问一问,我一个综合分排名第一的人,为什么也会被毁约?”余尔安收拾好情绪,眼眶还泛着湿润的红,“我只需要荆Par给我一个解释的理由,不需要多久。”

“综合分第一?”郑泽挑了下眉,显然这件事情他并不知情,“你稍等。”

他往一旁走了几步,拨通了合伙人办公室的内线电话。

合伙人办公室内,魏婷手心冒着冷汗,双手局促的不知道该往哪放。

她怎么也没想到,荆砚会派郑泽去查她的通话记录,查到是保安给她打的电话后后,郑泽还去调取了监控,最后还真就为了这么一点小事,把来龙去脉给整的明明白白。

万幸的是,大堂的那个小女生根本请不动荆砚这尊大佛。

不幸的是,荆砚是亲自来处理她的。

“三分钟时间解释。”

荆砚将袖子挽到手肘,他摘了眼镜丢在桌上,明明是更随意的模样,但是没了镜片的遮挡,男人深色的瞳孔却更像是一片冰冷的寒潭,令人胆颤,仿佛一切就在他的掌握之中。

魏婷咽了咽口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只要不让荆砚知道自己改动了毁约名单,一切就都还有转圜的余地。

“一楼的女生是...不满意赔偿金...那我们公司...都...都是按照正规劳动法进行赔付的...她闹也闹不开。”

魏婷结结巴巴解释:“...我想着...您今天第一天来槐夏所...一定很多事情要处理...就没必要在这种事情上.浪费时间了...所以我...是特意没有汇报的。”

“是吗?”男人轻笑了声,“辛苦你了。”

“应该的。”

“我记得你是人事总监。”

魏婷不明所以的回答:“是的。”

“那再辛苦你今晚加个班。”

魏婷松了口气,谄媚开口:“您说。”

“公司要招聘新的人事总监,”荆砚淡漠地靠在椅背上,轻飘飘下了命令,“这周内我要见到新同事。”

魏婷呆愣地如同当头一棒,整个人愣怔了五秒才回过神来:“荆Par,您这是?”

“你放心,”荆砚唇角勾着笑,目光却冷冽如刀,他将魏婷的话原封不动送还给她,“我们公司会按照正规的劳动法进行赔付的。”

话音落下,桌上的内线电话响起。

荆砚瞥了面前急得已经哭出来的魏婷,男人的脸上没有丝毫动容,眼眸中不见一点温度:“你可以回去了。”

接起电话,荆砚惜字如金:“说。”

郑泽如实将事情汇报上去:“核查过了,余小姐确实是综合分第一,按理不应该出现在毁约名单里,对了,毁约名单当时也是魏婷负责整理的。”

“魏婷我已经处理了,”荆砚漫不经心道,“槐夏所现在的业务量不用再招人,至于她,你去处理,多付赔偿金,或者给她推荐...”

话说到一半,电话那头传来温凉如水的一道声音,荆砚握住话筒的手突然僵住。

“郑先生,能不能让我同荆Par说几句?”

那是一道令他魂牵梦萦太多年的声音,是余鲤的声音,是她!

“郑泽,”荆砚心头狂跳,他声音有着不易察觉的紧张,“你刚刚说,她是余小姐。”

“对的。”

荆砚握住话筒的手用力到发白,那天之后,他就再也没有见过余鲤,她就像是凭空消失了一样,学校找不到她,家里也找不到她。

他在榆桥市找了很多年,一点关于余鲤的消息都没有。

不对,荆砚突然意识到了不对劲,余鲤是土生土长的榆桥市人,怎么会出现在邻市槐夏市呢?

他想了会,这点倒是说得过去。榆桥和槐夏是邻市,离得近,高铁也不过十分钟,槐夏又是金融中心,榆桥人去槐夏市找工作也算合理。

只是,荆砚一细想,还是不合理。

他和余鲤同龄,他都已经工作五年了,余鲤怎么会现在才参加信诚对大学应届生开放的校招?

一楼那位女生,无论如何都不应该是他的鲤鲤。

也许只是一个很她声音很像的女生而已。

“什么名字?”他问。

虽然纳闷,但郑泽还是如实回答:“余尔安。”

果然,不是她。

荆砚垂下头,低叹了一声。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那天余鲤生他气了,所以躲了起来,不愿意再见他。

这些年他找她一次,失败一次。

他继续找,又继续失败,循环往复。

不过,荆砚想,她这么美好的人,又是那样明媚又鲜活的性格,即使在他看不到的地方,也一定活的平安顺遂,事事如意。

“荆Par,”郑泽问,“那我这边先请余小姐回去了。”

“等等!”

即使明知大堂的那个人是余鲤的可能性只有万分之一,荆砚还是鬼使神差的开口喊住了郑泽。

他知道为什么。

他坚持待在榆桥市这么多年,一直推迟回槐夏的时间,却一直没有找到余鲤。

他好想她。

真的好想。

这么多年,他不知道她变成了什么样,清楚她过着怎样的生活,但能听一听和她相似的声音,也算是饮鸩止渴。

“我现在下来,”他叮嘱道,“先别让她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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