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一道在电梯拐角处逆着光的剪影,余尔安就远远地认出了他。
在这座由钢筋水泥筑成的冰冷建筑里,隔着如流水一般穿梭而过的人群,像是电影里被定格住的慢镜头,余尔安远远凝望着他,眼神在他脸上停留。
岁月对他格外优待,荆砚的眉眼一如从前。
记忆里那个衣服永远破旧的沉默少年,越过悠长岁月,同这个穿着利落的西装锋利冷淡的男人一一重叠。
明明是在陌生的场合,陌生的气势,但熟悉的感觉还是在那一瞬间萦绕余尔安周身。
不过短短几年,对余尔安而言却恍若隔世。
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翻涌上来,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余尔安闭了闭眼,低垂下头遮掩住自己不合时宜的情绪。
地面一尘不染,反射出荆砚颀长挺拔的身影,余尔安低着头,看着荆砚朝自己走来。
他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直到荆砚向来从容的步伐,突兀的停住。
荆砚就像是被施了定身术一般,同她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却又始终不肯走上前来。
他垂在身侧的双手轻微颤抖起来,但又竭尽全力遏制住异样。
他神情恍惚站在原地,欣喜若狂和难以置信一起冲击他的心脏。
荆砚始终不敢再走近一步,生怕只要在往前走一步,这个仿佛幻觉一般的美梦就会彻底破碎,烟消云散。
“荆Par?”
直到郑泽开口,这种诡异的寂静才终于被打破。
余尔安深吸了口气,须臾后,她闭了闭眼,眸中万般情绪都被她强压下去。
她往前走了两步,站在了荆砚面前,仰起头直视他的眼睛。
和荆砚的重逢,在余尔安这里,是一件意料之内的事情。
但于荆砚而言,并不是。
在这一刻,周遭的一切全都消散褪去,荆砚眼里,只剩下面前站着的余尔安。
四目相望中,时光快速地倒退,尘封的记忆开启。
荆砚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她,小心翼翼试探着伸出手。
他几乎要彻底屏住呼吸,才终于敢低声唤她:“余鲤。”
已经有多久没有人再喊她这个名字了,余尔安也已经记不清了。
这些年,她都是余尔安,只是余尔安,也只能做余尔安。
余鲤可以肆无忌惮,一心一意跑向幸福的终点。
但余尔安不行。
她闭上眼,无数个午夜梦回,都是那场车祸后流了满地的鲜血,鲜血里躺着被白布遮盖住再也没了声息的妈妈,还有生前也噩梦不断的父亲。
他还记得余鲤啊,真好。
可惜的是,她不是余鲤。
她在痛苦中感受喜悦,又在喜悦中承受痛苦。
“余鲤是谁?”余尔安笑了下,她露出一丝困惑的神色:“我不认识。”
像是一盆冷水兜头淋下,荆砚正要触及她发顶的手就那么瞬间停住,悬在了半空。
短短八个字,足以让荆砚从这场编织的美梦中清醒过来。
她叫余尔安,不叫余鲤。
余鲤该同他一样已经毕业五年,而面前这个人是应届大学毕业生。
如果今天站在这里的是余鲤,她不可能会不认他。
她不是余鲤。
只是恰巧有一张余鲤几乎一模一样的脸,和几乎如出一辙的声音,仅此而已。
不过片刻,余尔安看见面前的男人迅速收回了手,眼神从柔和一秒切换到了冷淡。
他居高临下俯视着她,以一种近乎诘问的气势道:“你是谁?”
郑泽在一旁回答:“荆Par,这位是...”
“我没问你。”荆砚打断他。
他幽深的眼睛依旧死死盯着余尔安,言辞简单但气势逼人:“你说。”
就算种种事实都清醒的告诉他,余尔安不是余鲤。
但荆砚总归还是抱着那么一丝丝的不甘心,他不相信世上怎么会有如此相似的两个人。
“荆Par,”余尔安自我介绍道,“我叫余尔安,信诚槐夏所今年校招的综合分第一名,我今天来是想...”
出乎余尔安意料的是,这一次,荆砚居然完全没有打断他,格外耐心地听她讲完自我介绍,又说一遍自己的来意。
她每说一句话,荆砚的脸色就冷淡一分。余尔安的介绍,同他记忆里的余鲤相差甚远。
他彻底恢复到了公事公办的漠然。
荆砚不动声色地后退了两步,同她保持着礼貌但疏离的距离,就如同他的拒绝一般,虽然客气,但是不容反驳:“抱歉,我很同情你的遭遇,但是信诚槐夏所目前没有招聘的计划,请回吧。”
说罢,他转身就走。
余尔安没想到他如此决绝,着急忙慌下,她不管不顾伸出左手抓住他的衣袖:“是不是毁约名单弄错了,按照排名,我不应该出现在名单里的。”
荆砚停住脚步,回转过身,淡淡地扫了眼被她抓住的袖口:“松手。”
他的声音里透着几分冷意,即使是余尔安也被吓得心底发慌,迅速松开了手。
为了查清楚车祸的真相,她是必须要进槐夏所的。
余尔安指尖忍不住颤抖起来,她一团乱麻得思索,需要怎么办才能说服荆砚。
“余小姐,这么说吧,”荆砚清俊挺拔地站着,沉冷地开口,“就算你不在毁约名单里,入职后,我应该也会和你解除合同的。”
余尔安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向面前的男人。
少年时期的荆砚沉默又不爱说话,但她明白,那是因为荆砚遭遇了家庭变故,又身在异地被迫辍学。
如今阔别多年,他在杀人不眨眼的资本市场摸爬滚打多年,她理解他气势逼人冷淡锋利,但不懂他为何还会变得如此这般不近人情。
“有意见?”荆砚像是读懂了她的内心,他提议,“合伙人面试,只要通过,我当场给offer,如何?”
余尔安眼睛一亮,毫不犹豫点头答应:“当然可以。”
“郑泽,”荆砚吩咐道,“校招后的所有数据整理好,十分钟后给我。”
“你,”他转而看向余尔安,平静中带着逼人的压迫感,“来我办公室。”
同校招时候余尔安所经历的合伙人面试不一样,荆砚完全是直接现场出题。
拿到试卷后,余尔安坐在会议室扫了眼题目,汗水便从掌心一点点渗了出来。
尽管是荆砚临时起意随手出的笔试题,难度也绝对不容小觑,和之前那位合伙人的面试题,完全不在一个等级上。
余尔安不确定荆砚是故意为难她,还是荆砚设定的面试一直都是这样的强度。
直到天际被镀上了落日的熔金,余尔安才终于长舒一口气,结束了答题。
她饥肠辘辘又忐忑不安地坐在荆砚对面,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他的神色。
荆砚眼神飞速掠过她交上去的写的满满当当的答卷,挑了下眉。
余尔安眼尖地看见了他眼底的赞赏,她暗自松了口气。
“余小姐,”荆砚问,“你知道你这次答题用了多久吗?”
“大约两小时。”
荆砚拿起郑泽整理好的校招数据分析表:“校招所有录取者里 ,你确实是分数最高的,当然,用时也是最长的。”
余尔安身子一僵,心里突然浮现出不祥的预感。
“第二名比你少五分,但用时比你少半小时,”荆砚将表递给她,坦率但格外残忍,“余小姐,我不认为你的效率适合从事审计的工作。”
余尔安脸色刷的变得惨白。
荆砚看在眼里,但质问没有停下:“每年年报审计截止日期是什么时候。”
“4月30日。”
“国家会因为你的身体情况,从而把4.30延后到5.1吗?”
不是没有设想过这样的场景,但是当对面的人变成荆砚后,余尔安还是难以接受。
她耳畔大脑一片空白,完全失去了再反驳下去的力气。
“如果你进入我的团队,余小姐知道会导致什么后果吗?”
余尔安沉默地摇了摇头。
“审计是团队工作,你无法按时完成工作,所有人都得陪着你加班。为了准时提交审计报告,团队里的每一个人都得无偿分担你的工作。”
余尔安用力攥紧了左手,她对荆砚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无法反驳,却还是想为了自己辩驳几句:“之前合伙人面试时,并没有质疑过我的工作效率。”
“你说刘常平?”荆砚语气带点淡淡的讽刺,他提醒道,“他现在正在监狱服刑。”
“他不在乎他经手的公司上市后是否会暴雷,也不在乎有多少股民会因此家破人亡,”荆砚声音平淡,“他不在乎质量不在乎后果,自然也不在乎你的效率。”
她喉间一哽,鼻尖凝起了酸涩,眼睛也忍不住泛红。
荆砚对此却无动于衷。
“撇开效率问题不提,”他转而问道:“你知道信诚榆桥所审计部的平均出差时间是多少吗?”
余尔安摇了摇头:“不知道。”
“去年一年365天,榆桥所审计部每个人平均出差218天。”
余尔安张了张嘴,嗫喏着说:“我知道审计出差非常频繁。”
“知道是一回事,亲身经历是另外一回事,”荆砚眼神扫过她垂直落下的右手,“我不希望我团队的任何一个人,在频繁的出差途中,发生不可控的安全意外。”
“还有什么疑问吗?”
余尔安抿了抿唇,却半个字都没有再说,只能失神一般愣怔在原地。
“感谢你的时间,”荆砚眼神在她苍白的脸上凝固了片刻,还是下了逐客令,“你可以回去了。”
办公室恢复寂静,荆砚拿起话筒,拨通了郑泽的内线。
片刻后,郑泽快步走进办公室:“荆Par,什么事?”
“查下信诚的合作公司近期有哪几家在招聘,”荆砚将桌上那份余尔安刚刚提交的答卷交给郑泽,顿了顿,他补充道,“把她推荐过去。”
郑泽接过考卷,问道:“推荐人是?”
荆砚不自觉想起那双和余鲤几乎一样的眼睛,眼尾染着水汽泛着淡淡的红色。
如果余鲤在,一定会觉得他不近人情。
“推荐人,”荆砚面上情绪平淡至极,但浑身都透着绝望,他喉结滚动了下,“以我的名义。”
暮色一点点浸染,寒意更甚白日。
余尔安不知道要去哪,也不知道可以去哪,只能随着如织的人流往前走,又跟着在红灯面前停下。
心底酸涩的情绪,无论如何都压抑不住。她脑海里闪过荆砚以为她是余鲤时无措慌乱的神情,也浮现出荆砚不近人情的否认和淡漠的拒绝。
红灯转为绿灯,她被人群裹挟着往前挪动。
她盯着面前正在倒计时绿灯。
明知道不可能,但余尔安还是忍不住想,如果,如果荆砚知道她就是余鲤,他还会和方才一样公私分明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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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陌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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