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陌路

趁着还没入职,余尔安决定先回一趟榆桥市。

余尔安是没有故乡落脚四处游荡的异乡人,但余鲤有故乡。她生于榆桥长于榆桥,最后也消失于榆桥。

车厢内的暖风吹的人昏昏欲睡,余尔安却没有半点睡意。她转过头,看着窗外的风景匆匆向后倒退,从林立的高楼大厦,过渡到开阔的低矮田野。

不到二十分钟的高铁,连接起了两座迥然不同的城市。

经久未修的‘榆桥站’三个字挂在中央,远远望去还带着斑驳的红色,却像是一道时间的针,拨动了余尔安藏在最深处的记忆。

见她一个形单影只的女生,立马围上来几个中年男人。

“打车吗?”

“空车空车。”

“小妹去哪?上车就走!”

余尔安用左手把左肩上的背包往上提了提:“碧海墓园。”

闻言,堵在出站口的中年男人哗啦散开,只剩下了一个男人,张嘴就是狮子大开口。

“墓地?”他皱了皱眉,“那可得90块。”

“我上次去,也就50。”这一回,余尔安将普通话切换成了榆桥方言。

“哦,榆桥人啊,”男人不情不愿地降价,“60,不能再低了,去墓地,要加钱。”

还算合理,余尔安答应下来:“可以。”

碧海墓园在榆桥市的最南边,像是一片被人遗忘的角落,出租车一路往南,寒风的凛冽声就越发清晰。

人迹稀少,仅有的几丝阳光也被连绵的群山阻隔,冷清到有些可怕。

出租车突兀地刹住车,驾驶座的男人看了眼稀薄的太阳,转头对后座的余尔安说:“就在前面了,你自己走过去吧。”

余尔安轻笑了声,也不强求:“好。”

这些年,余尔安只会固定在清明节这天回到榆桥市。

或许是因为清明节这天人头攒动,墓园总归多了几分人气,司机也没那么惧怕,总是会妥帖将她送到墓园门口。

这还是她第一次在黄昏时分,徒步将近一公里走到墓园门口。

灰色的石板路蜿蜒往前,两旁是丛生的杂草,放眼望去,只有几块墓碑前竖立着正在燃烧的香烛,歪歪斜斜亮着微弱的光芒,半明半暗却更添荒凉。

目之所及,处处萧条。

找到余宏茂和薛灵双的墓碑,余尔安就蹲在墓碑前,同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最近降温了,知道你们那冷,今天特意给你们送衣服过来了。”

“送我来的那个司机胆子也太小了,把我送到半路就不敢开了。”

“死人哪有活人可怕啊,你们说是不是。”

絮叨了不知多久,余尔安才终于提到自己这次回榆桥市的正事。

“对了,还有件很重要的事情,一定要和你们说。”

“我已经拿到信诚槐夏所的offer了,”她从包里拿出纸巾,左手缓慢又仔细地擦拭着墓碑上雾蒙蒙的尘土,“你们现在是不是在偷偷骂我了,我知道我知道啦,你们肯定不希望我进信诚。”

“不过,我都是死过一回的人了,”余尔安笑起来,“又有什么还会比死亡更可怕呢?”

“好啦,如果你们真的担心我,就保佑我在槐夏所平平安安,找到藏在梁深背后的那个人。”

梁深是那场车祸的肇事司机。

事后他主动自首,坦诚自己是酒后开车导致的车祸,现在还在牢里老老实实地呆着。

但谁知道呢,也许他是真凶,也许他只是一个替死鬼。

“你们放心,”余尔安站起身,垂眸凝视上墓碑上的黑白照片,她的语气平和但又笃定,像是在许下一个庄重的承诺,“在见你们之前,我一定会查清楚这场车祸的真相的。”

离开墓园后,余尔安找了一处最近的酒店留宿。

说来好笑,榆桥是她的故乡,然而,余尔安在榆桥市却没有一个落脚之地。

车祸之后,为了保住她的右手不让她截肢,余宏茂变卖了榆桥市的全部房产。

那些承载了余鲤少女时期全部成长和记忆的幸福空间,就转眼间化为乌有。

最后,只空荡荡的变作余尔安装饰品一般的右手。

每年从墓园回来,余尔安总是会失眠。

酒店在榆桥的郊区,推开窗往外看,夜色还是黑沉沉的,但是闪闪发光的星星却缀满了天空。

成为余尔安之后,她已经鲜少回想起作为余鲤时发生的一切了。

但或许是因为前不久和荆砚重逢了,也或许是入职后和荆砚难免总要打上交道,余尔安想起了自己还是余鲤的时候,和荆砚的最后一次见面。

余鲤最喜欢榆桥市的盛夏,烈阳会穿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燥热的风一吹,整座城市都变得明亮起来。

她借口去找同学玩,一溜烟跑出了家门。

窗边的风铃叮叮当当响起来,余宏茂洪亮的声音从身后传过来:“早点回来吃饭!”

“好嘞!”余鲤往前跑得飞快,朝身后遥遥挥了挥,双肩背包随着她的步伐荡出青春的影子。

风景宛如胶片一般,飞速在余鲤的视野内后退,热浪夹着习习凉风扑面而来。

余宏茂和薛灵双向来宠她,她在哪上学,他们就跟着就把家搬到学校附近。高中更是如此,新家就坐落在高中附近一公里左右的高档小区。

几分钟后,余尔安停住脚步,站在了高中附近的小饭馆门口。

她朝里头悄悄瞥了眼,眼下是暑假,饭馆里没有客人,只有后厨传来微弱的水流声。

阳光斜斜的照在地板上,将少年的影子拉得很长,远远望过去,像是一把金黄色却孤单寂寥的弓。

余鲤在门口停了会,用手扇了扇被阳光晒得通红的脸颊,才小心翼翼提起裙摆,蹑手蹑脚走了进去。

她动作很轻,但后厨的少年格外警觉,还是在第一时间就察觉到了。

荆砚穿着洗得发白的灰色T恤,高挑又瘦削,他回过头,有些凌乱的黑发垂落在额前,露出一张略显苍白的清俊脸庞。

瞧见是她后,荆砚正在洗碗的动作刹那停住。

他甩了甩手上的水滴,抬手将水关掉,已经生锈的水龙头发出咯吱咯吱的鸣叫声,尖锐又刺耳。

“他们又打你了?!”

余尔安一眼就看到了荆砚嘴角的血迹,血液已经凝固干涸,变成了暗红色,竟成了荆砚消瘦脸庞上唯一的血色。

余鲤眉心紧蹙,低头在包里飞速翻找药膏。

荆砚是槐夏市人,她隐约听起大人悄悄议论,据说是为了躲债,荆砚才跟着家人才跟着辗转到了榆桥市,寄居在榆桥的亲戚家中。

荆砚甚至连学都没办法上,只能日复一日的做洗碗这样的零工帮忙还债。

但很显然,追债的人将他们的行踪掌握的一清二楚。

在余尔安的记忆里,每回见到荆砚,他身上总是带着大大小小的伤疤,脸色苍白衣着破旧。

久而久之,余鲤就习惯性在包里放几管止血止痛的药膏。

余鲤挤进后厨,空间狭小到容纳两个年轻的少年少女都艰难,空气变得越发稀薄。

她觉得脸颊又开始滚烫起来。

荆砚不动声色往后退了退,直到退无可退,一堵墙壁挡住他的后背。

“你这里,”余鲤仰起头,抬手很小心地碰了碰他嘴角的血块,问靠在墙上的少年,“还痛吗?”

即使时隔多年,往事都被涂上昏黄的滤镜,余尔安也还记得荆砚那个瞬间的反应。

愣怔了一秒后,荆砚原本低垂着的头迅速抬高。

他原本就生的高,如果要刻意同她保持距离,根本不是什么难事。

“别碰。”他的声音紧绷绷的。

“哦。”余鲤抿了抿唇,低落地应了一声,原先举高的右手不甘心的垂下来。

不过荆砚从来不习惯被她触碰,余鲤早就习惯了。

这点小事,在她心里晃了几秒,又迅速如烟一般消散。

“对了,荆砚,”她抬起头,眼睛亮晶晶的看着他,“我明天跟我爸去旅游,你猜猜去哪?”

“旅游?”少年声音平淡,“你上次还说,这个暑假你爸妈要把你摁在家里做题。”

“噢,”余鲤唇角弯弯笑起来,喜形于色,“我半个月前说的话,荆砚你记得这么清楚啊。”

荆砚瞥她一眼,冷淡着没回应。

“告诉你吧,”明明只有两个人的后厨,余鲤还是压低了声音,仿佛在说悄悄话,“我要去槐夏市啦。”

原本靠着墙壁无动于衷的少年终于有了反应:“你去那里干嘛?”

“我妈去槐夏出差了,本来说好了上周一定回来看我的,根本就是骗人,”余鲤轻哼了一声,“我爸是打算偷偷去,给她一个惊喜的!”

“最开始确实要我留在家写作业。但是!我想着你不是槐夏人吗?”余鲤瞳孔澄澈得看着他,“荆砚,你有没有什么很想念的地方,我可以替你逛一逛。”

说完,余鲤才发现荆砚一直低着头,他的视线落在她裸露在外的小腿处。

余鲤眨了眨眼,她顺着实现往下看了。

为了省钱,饭馆的地面没有铺设瓷砖,有些坑坑洼洼的小水坑上还飘着浑浊的油垢。

荆砚低垂下眼眸,看着她直奔他而来,挤进这方狭小又充斥着油污的后厨。

她锃亮的黑色小皮鞋踩过水坑,一小团黑色的水渍溅上光滑干净的鞋面。

不知道从哪飞溅的污垢染上了她白净的小腿,还沾着一点点黑色的泥土。

“余鲤,”荆砚没回答她的问题,而是径直下了逐客令,“这里不欢迎你。”

认识荆砚这么久,她也算是摸透了一点少年的性子。

他冷淡又神秘,面对她也一向漠然,但是从来没有如此直白地将对她的不欢迎摆在脸上。

她脑袋嗡嗡的,偏偏在这一刻听力却格外清晰。

余鲤听见了更加冷淡的声音。

荆砚垂下眼眸,看向她满怀期待的神情:“我也不欢迎你。”

余鲤是浑浑噩噩走出饭馆的。

但她心底隐隐约约有个直觉,如果就这么走了,荆砚和她,好像就从此都不会再联系了。

她是真的就如此喜欢荆砚。

喜欢到因为他是槐夏人,就对槐夏市有种莫名的亲近。

喜欢到她哭着吵着要一起去槐夏,只是为了看荆砚少年时期曾经看过的沿途风景,眺望他曾经欣赏过的天空夜色。

喜欢到她明明白白的知道荆砚只当她陌路,却每每看到他身上新添的伤疤血块还是忍不住心痛。

喜欢到她现在已经快要控制不住的哭出来,但走了几步,又还是咬着唇默默低头往回走。

她站在门边,看着后厨那个卷起袖子,低着头洗碗惯来沉默的少年,怯怯地喊道:“你等我回来哦。”

余尔安曾经无数次设想。

如果,如果她当时没有吵着闹着要去槐夏,她没有坐上那辆车,车祸是不是可以避免,她的右手是不是如同从前一样灵巧健康。

那句冷漠的“我也不欢迎你”,就是荆砚同余鲤说的最后一句话。,

次日,余鲤满心欢喜踏上前往的槐夏市的火车。

那是一趟无法回头的单程票。

余鲤再也没有回来榆桥市。

那个叫做余鲤的女孩子,她死在榆桥短暂但永恒的那个盛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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