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子微当然不敢说出那句话。
这话,他师父涂宗主可以对着温掌宗叫嚣,可他——却还没那资格!涂宗主一见徒弟吃瘪,有心替徒弟出头,可又怕被苏长生再怼一句“不劳涂宗主费心了”,只得悻悻然地瞪着徒弟,好生郁闷。
“至于贺道友说的第二件事,更是令人啼笑皆非。”苏世长嗤声冷笑道,“仅凭一句莫须有的流言,就想对我与衣身姑娘兴师问罪吗?莫说衣身姑娘被泼以‘魔女’污名,我,苏长生,手握太息剑,剑下邪魔妖鬼丧命无数,有目共睹。说我与魔女勾结——此等流言,真是荒天下之大谬!”
“贺道友,你口口声声说为了我好,要我交出衣身姑娘,便可自证清白。那么请问,谁给你评判旁人清白与否的资格?我的清白,自有太息剑为证,何须旁人评判?”苏长生昂首挺立,字字铿锵,如雷击心鼓。
“好!”伴随着噼里啪啦的鼓掌声,银山长老大声叫好,一脸的兴奋。
温掌宗瞅着师弟那翘得都快飞起来的乱须,眼角不由一阵抽抽。转过头又瞧见贺子微怒而不敢发作的模样,不由心下偷乐。
自打贺子微在秘境中意外见到神心果,便念念不忘。这是所有修行者都梦寐以求的神奇灵果,他有此念想,倒也正常。然,他不该的是,由神心果而生出更多更大的妄念。
返回白石宗后,他终究无法克制那越来越膨胀的妄念,斟酌之下,便生出算计。他的小算盘打得挺好,也料准了师父涂宗主的心态,便大施春秋笔法,夹带私货地向其师建言。涂宗主本心并不坏,就是有时候偶尔犯个迷糊啥的。这一回,他便被贺子微的话给忽悠住了,深觉着徒弟真是字字珠玑,句句在理。
此来天阙宗,贺子微言明了两件事:
其一,神心果现身秘境,其所在之处只有衣身晓得。希望天阙宗为天下的修行人福祉考虑,说明神心树所在位置,以便看护培植。
其二,天阙宗弟子苏长生与魔女衣身勾结,现场有多人亲睹为证。为维护“五宗八门”的声誉,希望天阙宗对此有个明确的说法,否则难以安定人心。
而正如温掌宗一针见血地指出,这两件事看似为二,实则合一。所谓“苏长生与魔女勾结”,本就是子虚乌有,如何证明?若无法证明,那么,第一件事——事关神心果,就不可能由有嫌疑的天阙宗出面处置。而首倡此事的白石宗,则为最佳的接手人。
反过来说,如果天阙宗要证明苏长生的清白,唯一的办法就是将衣身交出来,方可割裂两人的关系。那么,交给谁呢?自然是白石宗。而衣身落入白石宗手中,贺子微有绝对的信心能让衣身将有关神心果的事情,事无巨细一丝一毫都绝无隐瞒地交待出来。
至于苏长生,倘若拒绝交出衣身,自然会坐实 “勾结魔女”的罪名;若交出来,哼哼,当日现场亲睹这两人亲密举止的,大有人在,只能愈发说明此人阴险冷酷,人品卑劣——只消他小小地推波助澜一下,自然会有人相信苏长生是在已知神心树的下落之后,将再无任何价值的魔女抛出以图脱身。总之,无论他怎么做,都甩不脱这一大盆劈头盖脸的污水!
不得不说,这一招的确毒辣。为此,在踏上天阙宗的地盘之前,贺子微自觉万事皆在掌握之中,颇有踌躇志满的几分轻狂劲儿。
哪承想,苏长生竟不按套路出牌,一改往日缄默寡言的形象,竟巧舌如簧,另辟蹊径地予以反击。
一时间,贺子微面上一会儿青来一会儿白,委实精彩得很。
苏长生的犀利反击,大大出乎白石宗师徒二人的意料,以至于一时之间竟难以反驳。而始终笑眯眯旁观的温掌宗的心里,其实也是吃惊不小——既吃惊于苏长生的言辞,亦吃惊于他对衣身的维护。这时,他不由开始重新思量苏长生与那位姑娘的关系了。
温掌宗和涂宗主,都是名门大派的掌门,虽则行事作风上有所不同,却有许多相似之处。他们阅历丰富,见识过无数世情百态,又都是从一干出类拔萃的弟子中脱颖而出——而要成为执掌宗门之人,仅仅凭借高深的修为自是远远不够,更要有一副不同寻常的心思肚肠。说句冒犯的话,若是撤去了正道的道德底线,这等人物,就是入魔,也是统领魔界的大魔王!
当日,苏长生半途退出历练,带着衣身返回天阙宗。在入戒堂自求惩处时,便将神心果交给了银山长老。银山长老也是这辈子头一回见神心果啊!紧张得他双手捧果,“嗖”地就窜上主峰,直奔掌宗的道院。
苏长生明言这枚神心果乃衣身所赠,并表示自己并不会服用。他道:“灵果难得,弟子以为当慎重为上。弟子愿将灵果交付宗门。若有同门在修行途中道心崩溃,危急之际,可服灵果以救急。”
银山长老一听这话,立时眼睛瞪得比牛铃还大。温掌宗亦严肃地望着他,“长生,你可知这对你意味着什么吗?”
“弟子明白。”
“不,你不明白这神心果于修行者而言,意味着什么?我说你这蠢蛋,能长点儿脑子吗?”银山长老急得几要跳脚,冲着徒弟大声咆哮。
“弟子十分清楚。但弟子以为,它的效用只有对上最需要的人,才最能发挥出来。”
“你现在不需要,不表示将来不需要啊!你你你。。。。。。”银山长老哆嗦着手指头,恨不能戳进徒弟的脑瓜子里去。
“弟子对自己有信心,还请师父放宽心。”苏长生的语气一如既往地不急不缓。
“宽心。。。。。。宽心。。。。。。”银山长老捂着心口,呼哧呼哧喘着粗气,显见给气得不轻,“老夫没被你气死算是命大,还让我宽心。。。。。。”
“长生,你有此胸襟气度,不亏是我天阙宗最出色的弟子!”温掌宗拦住还在嘀嘀咕咕的银山长老,“你的心意,老夫接纳了。”
“掌宗,你怎么能。。。。。。唔——唔——”银山长老还没说完就被温掌宗一巴掌捂住嘴,气得乱须直抖。
“不过,老夫承诺你——来日,若你有需要,这枚灵果,自是先紧着你用。”
虽则温掌宗对苏长生的慷慨大度又夸又赞,可银山长老对于他毫不客气的实际行径还是颇为不满,深觉着掌宗师兄做人不厚道,占了苏长生的便宜。占苏长生的便宜,就是占青炉峰的便宜。占青炉峰的便宜,就是占他银山长老的便宜。自来银山长老都是将好东西往自己窝里搂,哪承想居然还有双手送出去的一天?为着这事儿,他气得整三天都定不下心来打坐。他深悔自己信错了人——徒弟是自己教养大的,说是儿子也差不多,再生气也得认了;可掌宗呢?凭白得了那么大的好处,就不——表示表示?
银山长老心里赌了气,因此,也就理直气壮地瞒下了衣身曾被封印三年骨龄之事。后来,天阙宗各脉长□□议苏长生带回来的那支雪白瓷瓶时,银山长老心里翻了十七八个滚,终究还是没说出衣身能看到白釉下的奇幻图纹。
实话实说,眼下的情况,这两件事对衣身都颇为不利。骨龄封印本是邪术,再加上衣身“独具慧眼”之能,岂非坐实了她“魔女”的名头?就算不会流传出去,可在温掌宗心里,对衣身的看法也定然会有不小的影响。
当日,银山长老因着一抹私心而瞒下这两件事,可苏长生不晓得啊!他心里一直记挂着,生怕掌宗和师父因此而对衣身有了偏见。所以,他竭力维护衣身,既要对外,又要对内,只求保得衣身万无一失。
苏长生“刷”地抽出太息剑。剑身窄长,寒光如银水流动,森森冷意刺得诸人都不由闭了闭眼睛。
“长生,你这是要做什么?”银山长老大惊。
苏长生晓得,仅凭自己的那几句话,只能一时逼退贺子微,却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他心里很清楚,在这场辩论中,存在一个最大的漏洞——衣身的西陆魔法师身份,与“魔女”一说,其实并无冲突。
她是魔法师,可倘若贺子微一口咬定她同时也是“魔女”,那当如何?更何况她素来黑袍装扮,又有黑猫黑鸟随行,这一切,都与东土风俗大为不合。在那些观念刻板的人看来,的确会产生不好的联想。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他可以蛮横地对着贺子微亮出太息剑,难不成还能对着天下人亮出太息剑吗?
苏长生抬起左手,掌心向内,握住剑刃,缓缓滑过。鲜血瞬时自指缝间涌出,顺着手腕滴滴答答往下淌。很快,他的袖袍就被血水浸透了,地上更是鲜血淋漓,如积小洼。
众人无不色变。
“我,苏长生,在此郑重发誓:我愿以身家性命为衣身姑娘作保。她若为魔女,为害天下,我愿以此身向天下人谢罪!”说罢,他剑锋一转,寒光便向着头颈方向袭来。
一缕长发自鬓间飘落,散落在地上。
苏长生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堂上诸人,眼神流转,深邃如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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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7章 第二百一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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