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高的鹿,身形玲珑而挺拔。当然,相较巨大无朋的鲲鹏,这头鹿也是如衣身般,是个豌豆般的存在。然,尽管它抬头仰望着的鲲鹏,可通体的气势却毫不逊色。只是,每每听到它娇嫩嗓音,以及有如撒娇般的口气,鲲鹏总会忍不住抖一抖。
这妖孽!
美丽的大眼睛湿漉漉的,明亮又柔软。额心一点花纹,像一株灵芝,又像妙曼的祥云。通体泛着淡淡的金色——只是,这金色并非自皮毛中泛出。因着这柔和的金光,掩盖了它皮毛的真实颜色。而最引人注目的,是它头顶上巨大的鹿角。
双角如树冠,枝桠丛生,又似斜逸旁出的老梅。无论是主干还是旁支,都缀满了大大小小五颜六色的花朵,以及隐藏在其间无数的细小花苞。伴随着鹿头的轻轻晃动,花苞渐渐长大、绽放。直至盛到极处,鲜花倏忽而落,如坠花雨。
鹿顶着足有自己等身高的巨大鹿角,就像顶着一座姹紫嫣红的花园,可顾盼之间,却显得极为轻巧。花开花落间,莹光闪动,幻彩如梦,妙不可言。
可谁能到,就在前一刻,一下子就挑断了束缚衣身的力量的,正是这锦绣繁华的鹿角呢?
“让开!好狗不挡路!”鲲鹏木着脸骂道。
鹿眼眨巴了几下,又左右望望,“狗在哪里?”它忽地雀跃起来,细巧的四蹄在虚空中欢快地蹦跶,“我们又要有新伙伴了吗?“
鲲鹏只觉着一口老血哽在喉口——倘若它还存有肉身,只怕早给自己这口老血噎死了——“不要说‘我们’。我们不是伙伴!”
鹿遗憾地吧嗒着嘴巴,“啧啧,你看你,就是这么不讲理。你欺负我,我会生气哦!”
“那又怎样?”鲲鹏顿了顿,觉得输人不输阵,还是有必要嘴硬那么一下下。
“我有帮手,联手揍你!”鹿用娇滴滴的口气,说着杀气腾腾的话。
“可拉倒吧!你那帮手——”鲲鹏沉默了一瞬,终究还是决定不要招惹那个——
——那也是个妖孽!
“快让开!”鲲鹏能感觉到,那块残骨的距离越来越远了。它不由着急起来。时间长河或直或曲,一条条之间借由支流相通。万一那凡人从这条长河的哪个支流游出去,游入另一条时间长河,那它再想要找到残骨,就要费劲多了。
鹿抬眼——远处,一道影子在招手。鹿晃了晃脑袋,交错着踢了踢脚,“你还要去找那个小姑娘吗?那你好好和人说啊,要讲道理,别凶人家啊!”
“。。。。。。”
“你讲道理,人家也就会跟你讲道理。有什么事儿,好说好商量,和和气气地解决了,多好!别仗着自个儿长得大就欺负人,啊?不是谁都有我这样的好脾气哒——”鹿絮叨着,慢吞吞地向旁边踱步移开。
鲲鹏翻着白眼,飞快地从鹿身边冲过去。时间长河被它搅得动荡不已,可鹿却稳稳当当地悬浮其中,带着一抹安详的笑意,目送它远去。
鹿扭过头,忽然四蹄跃起,腾空而飞,径直向那远处的身影奔去。几个窜跃之后,它喜滋滋地停下脚步,安详的笑意顿时化作表功的得意:“我回来啦!我厉害吧!我超棒哒!”
黑袍女人抚摸着巨大的鹿角,“就是有些话多,是不是?”
“哎呀呀,哪儿有啊!老朋友相见,总要问候几句嘛!你不是说过,对朋友要有礼貌吗?”
鹿甩着蹄子,绕着黑袍女人转圈儿撒娇。
女人抬眸,望着鲲鹏追去的方向,喃喃道:“居然有凡人进入了时间长河。。。。。。啧啧,也不知是好运还是歹运?”
“当然是好运啦!河水不息,她都没有死掉掉呢!”
“那是因为她身怀鲲鹏遗骨。那骨头,能压制住时间的冲刷之力。”女人若有所思道。
“哦,原来大块头儿要拿回的是自己的骨头呀?咦,你怎么知道?”鹿佩服地望着女人。
“能吸引鲲鹏的还会是什么?左不过就那几样!而被那凡人藏在身上的,也就只能是一点骨头渣子了。”女人聪慧无比,又见多识广,自鲲鹏的举止中,竟推测出**不离十。
鲲鹏的背影渐渐消失,而女人的视线却依然落在远方。她借道这处时间长河,前往另一个世界。匆匆赶路中,忽然心头一动。侧耳倾听,便听到了若有若无的呼救声。
寂寂沉默的时间长河中,居然会有人呼救?
她顿生好奇心,便带着鹿循声而来。
那凡人逃脱了,可不知为什么,女人心中总有种奇怪的感觉。她在时间长河中穿梭了无数次,却头一回感受到这种说不清道不清的心动。
“走吧!走吧!”鹿蹭着女人的手臂,似乎不大满意女人居然望了鲲鹏那么久——那个大块头,丑兮兮的,有什么好看?
“好啦好啦!我们走吧!”女人收回视线,转身继续赶路。她的人生之路漫长无垠,擦肩而过的人不计其数,她实在没必要为着不相干的人而浪费时间。
五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于人的一生而言,不过是短短一段。然,于苏长生,却判若两人。
现如今,他已入元婴境。据说,他破境当日,天阙宗如临大敌,上至掌宗,下至山门前水池子里的四眼□□,无不严阵以待,更勿论宗门内外里三圈外三圈的明岗暗哨了。那架势,啧啧,不晓得的,还以为防贼呢!
当然,之所以摆出这副架势,也的确在——防。只不过,防得不是贼,而是天。
修行人,时时将“顺其自然”挂在嘴边,其实呢,修行一途,就是逆天而为。凡人不想做凡人了,想得神通,想长生不老,想餐风饮露朝夕八万里,想与天地同寿,不是逆天是什么?倘若各个儿都成了仙,岂非又要将本就有限的天地灵气再划拉一块出去?老天爷又不是傻子,怎会松开手指缝,让这些痴心妄想的凡人美梦成真?
故此,修行人破境之时,风险极大,轻则天雷轰顶,不轰个外焦里嫩决计没完;重则当场炸得身死魂消,连转世的机会都没有。
苏长生是公认的天阙宗自开宗立派以来最年轻最有前途的弟子,从任何角度而言,天阙宗怎样防范都不为过。
在万众期待中,苏长生破境而出。
天空中既没有祥云缭绕,亦不见锦霞遍地。除了被天雷轰得一地狼藉之外,竟再无异状。银山长老瞅着一身焦黑的苏长生,心里不由泛起嘀咕:你劈也劈了,炸也炸了,孩子都通过考验破境了,不得来个霞光万道瑞气千条表示表示?老天爷不大会做人呐!他还记得自己当日破境时,漫天乌云顿时分裂,无数金光自云缝中落下,在众目睽睽中将被烧得光溜溜的自己,照得一清二楚。。。。。。
咳咳,往事已矣,不提也罢。
温掌宗却觉着这样挺好。他手捋长吁,道:“动静太大,招人眼红。低调,低调——”
反正吧,苏长生就这么着,在三十八岁,一步迈入元婴境,成为天阙宗——啊不,成为东土大陆整个修行界最年轻的元婴境修行者。
啧啧,谁敢想呢?
可是,袁招招望着两鬓皆白的大师兄,觉得他不像是三十八岁当打之年,倒像是心如枯木的朽老头子。
五年的时间,对面容的改变自是非常有限,然,苏长生心境的变化,反映到面相上来,却会产生难以言喻的影响。而在袁招招看来,随着大师兄的话变得更少,他脸上的表情也变得越来越单一——没有表情。他偶尔也会笑,可笑得很萧索,总会令看他微笑的人,无端地难过。
大师兄除了闭关修行,就是站在青炉峰顶的绝崖上发呆。他也会下山,可来去匆匆。每次回来后,就回去崖边枯坐一晚上。
袁招招觉得自己晓得他在想什么,可是又不敢问。每每袁招招望着大师兄冷清淡漠的面孔,就忍不住要在心里将黄仙儿骂个狗血淋头。有时候,她也困惑,自己的猜测是不是错了?毕竟,五年过去了,而大师兄可是连掌宗都誉为“道心坚如磐石”之人,怎会沉湎于那点儿短暂如一瞬的儿女私情呢?
可是,这世上,还能有什么事情,会令大师兄在短短五年,变成现今这样一个万事皆无可挂心的老头子样儿呢?
五年了,一点儿消息都没有了。大抵,她是真得死。。。。。。了吧。。。。。。
破境之后,苏长生只休息了三天,便恢复了日常功课。银山长老看不下去爱徒这般不爱惜自个儿身体,便劝他:“天雷炸得你天灵盖儿都冒烟了,怎么也得躺上一两个月吧!”
苏长生摸了摸焦毛乱炸的头顶,道:“徒儿已然无碍,还请师父放心。”
银山长老扫了眼徒弟越发雪白的双鬓,试探道:“破境如重生,你要好自为之啊!”
苏长生淡然一笑,“师父教诲,徒儿谨记。”
银山长老一瞧苏长生唇角那淡得几乎看不出的笑纹,心下暗暗一叹,却也晓得此事多说无益——他若自己想不开,谁能替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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