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第九十章

转眼间,自衣身落脚谢家,已经过去了四年。

平静安定的日子总是过得飞快。虽则生活算不得富裕安逸,可三餐无忧、冷暖无虑,于衣身而言,已是尽够了。唯一的遗憾,大概就是从来没吃饱过。好在,也习惯了。

衣身隐约记得好久以前自己并不是这么能吃,记忆中也曾有过饱腹的感觉。只是,那感觉太缥缈,以至于她总怀疑那是臆想中的幻觉。往昔的记忆越来越淡薄,仿佛隔了上辈子似的,模模糊糊得只剩下浅浅的影子。

有时候,她会在闲极无聊时翻出那袭黑色长袍,套在自己身上,转来转去,猜想着为何会有这样的黑袍。

老实说,黑袍并不漂亮,款式肥大,没有任何装饰。衣身穿上黑袍,就如同套上面袋,被遮掩地严严实实,丝毫瞧不出小姑娘的苗条身形。左肩上的破洞已经被仔仔细细地补好了。衣身的手很巧,用同色的粗线在破口处缝补地很妙,仿佛暗夜中盛开的黑色雏菊。

她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灰蓝粗布的短衫长裙。她还有一套青灰色的衣衫,样式类同。脚上是请同村的大妈帮忙缝的布鞋,不怎么好看,却结实耐穿。长裙及踝——单凭这一点,衣身就已胜过梦河两岸许多人家的姑娘了。因为,裙子的长短,暗示着家境的好坏——裙子越短,意味着要干更多的体力活,更暗示着舍不得花费布料。那些捞梦人家的姑娘,裙子只有围裙长,尚未过膝,裙下的长裤用绑腿紧束,方便她们撑船散网。。。。。。在干不完的活计面前,手脚麻利永远是最重要的。

不知怎地,这四年来,她的头发几乎没长过,压根儿梳不成发髻,只能将过肩的短发在脑后高高束作马尾样,编个辫子,紧紧扎起来——除了发型,而今的衣身,装束与梦国老百姓的姑娘并无不同。

有时候,她也会细细打量门后的扫帚,想象着这把漂亮的扫帚其实阖该出现在华美的宫殿中,有姿容秀美的宫娥掐着丹蔻玉指,轻轻握着乌亮的扫帚把,袅袅婷婷地款摆着腰肢,和着腮边晶莹的泪珠,漫不经心地扫着庭院里纷纷飘落的火红枫叶,抑或金黄色的银杏叶。

——虽则她从未见识过真正的皇宫是怎样的,可在她依稀的记忆里,似乎在什么书上有过这样的描述,凄艳,唯美,很能打动不谙世事的小姑娘的心。

阿游二十了,早该说亲了。所以,他最近很有些焦躁。

琼玉已经好几次暗示他了,他也完全明白琼玉的意思。可是,他拿什么来娶琼玉呢?

去年年底,他才将将出师。趁着年底生意好,他点灯熬蜡地连干了半个多月的活计,总算赚了一小笔钱。可转眼过年,这笔钱就孝敬给了蔡师傅。

对此,他并无抱怨——师徒名分,有如父子。虽说他在蔡家木器行里做了三年学徒不得分文,可到底学到了一身手艺。这赚的第一笔钱,阖该如此处置——不然,会被戳脊梁骨骂“没良心”的。

翻过年后,他努力接活,认真做事。只是太年轻,人家都不肯将打家具之类的大活儿交给他。单凭着修修补补之类的零散小活儿,他纵辛苦一年,也攒不下多少。

琼玉说,最近总有媒婆去她家,意图不言而喻。虽则媒婆说亲时避过她,可从爹娘话里是意思,她还是能猜出个大概的。

“不管是胡家少爷还是佟家小哥儿,我都不喜欢。阿游,你该明白我的心。。。。。。”琼玉生了一双极美的杏眼,含着泪时,有如剔透无暇的水晶。

阿游只觉得整颗心都拧巴成一团了,“我我我。。。。。。我自是明白。。。。。。可是,你爹娘放出话来,聘礼少了一文都不会嫁女。我。。。。。。还没攒够。。。。。。”

“那你就舍得我嫁给别人吗?”琼玉哀声切切,如尖锥般,一下一下狠狠戳在阿游心上。

谢老头也在为阿游的亲事发愁。

他就这么一个嫡亲孙子,自然希望他早日成家立业。可是,家里的境况就是这样,容不得阿游好高骛远啊!

那宋家姑娘是什么人?家里开棺材铺的,家底厚得流油,能是小门小户人家可以肖想的?

念及此,谢老头真是气不打一处来——你说你这臭小子,帮宋家修补坏了的工具就修补呗,干完活拿钱走人就是了,怎地竟还招惹上了宋家姑娘?那是你好招惹的?人家什么身份,咱家又是什么身份?

宋家掌柜早早就放出话来——他那闺女生得花容玉貌,知书达理,送进宫里做妃子都绰绰有余。倘若没有拿得出手的彩礼,早早死心罢了!

又到了月底,阿游回到老屋探望爷爷。

面对爷爷的追问,阿游期期艾艾。

瞅着孙子一脸的为难样儿,谢老头气得直捶自个儿胸膛,“我到底做了什么孽呀?竟养了个你这么个不懂事儿的孽障!”

阿游又急又慌,急忙分辩道:“琼玉是个好姑娘,只是,她也做不得主。。。。。。”

“她既做不得主,那就阖该好生听爹娘的话,安安分分地嫁人便是。怎又勾得你神魂颠倒,坐立不安?!”现如今,谢老头一听“琼玉”俩字都头大。

“不是琼玉的错!”阿游急了,大声嚷道,“是我。。。。。。”

“你也不看看你是什么身份,穷小子一个,招惹人家做甚?你娶得起吗?你养得起吗?你看看咱家的房,拢共就这么点儿,只怕还没宋家的后院大!你说,人家嫁你,图啥?”谢老头苦口婆心,深觉着唾沫星子都快耗干了。

“若琼玉是嫌贫爱富之人,她一开始就不会理我。她不是那样的人!”阿游竭力为心爱的姑娘辩解。

“就算她不是,可她爹娘是!怎么,你还敢一文彩礼都不花就把宋琼玉娶回来?”谢老头气得挥起了拐杖,真心想要将生了个棒槌脑瓜的孙子狠狠敲一顿,“我告知你,只要我还活着,就不许你干这没脸没皮的事儿!”

不花彩礼,意味着私奔。无媒苟合——谢老头想想就觉着五雷轰顶啊!

阿游素来是有话直说的性子。然,谢老头年岁大了,阿游生怕一个不慎将爷爷气出个好歹来,只得闭紧了嘴巴。只是,虽则嘴巴闭上了,可面儿上的表情却明白无误地显露出他的固执。

他小心翼翼地将谢老头搀扶到榻上,又端过一碗温水来,“爷爷,喝点水消消气——”

“哼,只要你打消那鬼念头,我不喝水就能消气!”谢老头怒气冲冲道。

阿游垂下眼睑,一声不发。谢老头深谙孙子脾性,一瞅他这样儿就晓得他那执拗劲儿又上来了,恼怒道:“你个死心眼子,做甚偏偏就非得娶宋琼玉?我老头子活得一辈子,就看不出她是能嫁进咱家的人!她到底有什么好啊——”

阿游不知该如何作答。在他心里,只觉得琼玉有一千个一万个好,若不能娶她,这辈子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可是,正如爷爷所言,家里就这么个境况,拿什么娶?

正因为自己一筹莫测,阿游才想着跟爷爷商量下。尽管现今他已成年,可或许在内心深处,他依然还是那个一朝双亲皆亡只会抱着爷爷哭泣的小童,需要爷爷的帮助和扶持。

谢老头喝了几口水,略略平复了一下心情。

他望着已经比自己高了不止一个头的孙子,叹气道:“爷爷晓得,宋琼玉生得好,斯文有礼,是个好姑娘。可是,她与咱家不合呀!不说旁的,爷爷我单看她的手,就晓得这姑娘十指不沾阳春水。你看看我的手,再想想衣身的手,你说,她能过得了咱家这日子吗?”

阿游默默地望着爷爷粗糙皲裂的手。尽管无需种地划船,可长年清洗晾晒草药,以及做家务,纵然是医师的手,也好不到哪里去。

他抿了抿唇,眼前一晃而过琼玉那双指甲上染着淡粉珠光的纤纤玉手。

“其实,不是没有好姑娘,你何必非得认准宋琼玉呢?”谢老头蓦地话风一转。

“爷爷只怕在说笑吧?咱家这样,娶谁不得花一大笔钱啊!”阿游赌气地别过头。

“哎——这你就傻了吧!”谢老头突然鬼祟一笑,满脸的皱纹中硬是挤出了一朵大菊花,“还得说你爷爷我有先见之明,早早就给你藏了个小媳妇!”

念及自己的未雨绸缪,谢老头不免兴奋地显摆一下。

“小媳妇?”阿游一头雾水,莫名其妙地瞅着一脸得意的谢老头。

“小媳妇就是——衣身!”

谢老头话音未落,便见阿游大惊失色,“什么,衣衣衣衣衣身?爷爷在胡说什么?”

阿游险没给爷爷的话吓个半死——从来他都当衣身是妹妹好吧!尽管这丫头忒能吃,可人家也是真心能干。不说旁的,若非这几年来她一边照顾爷爷,一边治病赚钱,他哪能搬去镇上专心致意地学手艺?打心眼儿里说,阿游很感谢衣身,将她当亲妹妹一般呵护。可天地良心,他可从来没对衣身起过其它心思啊!怎地爷爷开口就管衣身唤“小媳妇”???

额滴个神呐——太吓人了有木有?

谢老头有这心思,并非一日两日了。甚至在很久前,他就在暗搓搓地盘算此事。

童养媳——听说过没?

在谢老头看来,衣身就是自家尚未挂名的童养媳!

望着孙子一脸惊愕的傻样儿,谢老头但笑不语。

这世上从来没有白白付出的好心——倒不是说人不能发善心,只是,于寻常人家而言,施舍半碗剩粥与收养个来历不明的小丫头,孰轻孰重,傻子也分得清!

谢老头是真心喜欢衣身,也是真心待她当孙女儿,却并不妨碍多生点儿其它想法。譬如,孙女儿变孙媳妇,也不是不可能啊!

当然,起先他也没想那么深。可后来,待得他打定主意要将一身医术悉数传于衣身后,便多了几分盘算——倘若两个小的看对眼,肥水不流外人田,成了一家人,岂不十分称意?说来,他也不过是略略多算计了那么一丢丢,于人于己,于情于理,无不皆大欢喜。

他将这算计藏在心里四年了,今日方吐露点口风出来。先前不说,是怕阿游这个愣头青嘴巴没个把门儿,万一给衣身晓得,小姑娘家家的,臊得慌。现如今,可不就到了该开口的时候了吗?

瞅瞅,他谢老头可不是没成算的人!

谢老头自觉为孙子可谓殚心竭力,却哪承想阿游一点儿也不领情。

他不由怒道:“我瞧着衣身可比那宋琼玉好太多!你说,你哪里看不上衣身?”

阿游张大嘴巴,吭哧吭哧了好半晌,方讪讪道:“她光吃不长个儿!”

——呃,谢老头顿时卡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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