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厢,谢家祖孙不欢而散。
那厢,一无所知的衣身却忙得不可开交。
病人已经疼得昏了过去,倒省了衣身的麻烦。不过,为以防万一,她还是吩咐病患家属将其手脚固定绑好,免得苏醒后痛得满床打滚,白瞎了她一番忙乎。
清洗创面,挑净溃烂的皮肉,然后,衣身小心翼翼地敷上一层薄薄的药,用净布将病人的头面细细包裹起来。待得这一切都做完,衣身累得里衣都湿透了。
“小谢大夫,这样。。。。。。就可以了吗?”病人的妻子,一位三旬出头的妇人急急地问。
“自然不成。”衣身摇头,“这不过是先让伤口不要继续恶化的手段,要治愈,可没这么简单。”
“那。。。。。。那该怎么办呢?”妇人急得眼泪都出来了。
“你丈夫伤得太重,寻常草药未必有效。不过,若是有白石,想必治愈的可能性会大许多。只是,你可别怪我实话实说——便是有白石,只怕他的容貌也不能完全恢复。能有六七成的原样,就算不错了。”话虽这么说,衣身却并不抱有太多希望——白石诶,价比黄金的白石诶,岂是穷苦的捞梦人能用得起的。
果然,一听“白石”二字,那妇人便傻了,只呆呆地望着衣身,眼神却尽是空洞,仿佛灵魂都被“白石”这个字眼给吓飞了。
一旁的大汉见状,急忙安慰:“老二家的,你也别慌。咱们阖家想想办法,凑一凑,或许能凑出买白石的钱。”他又转头看向衣身,“小谢大夫,能不能先用草药医治我二弟?白石的事儿,我们尽快想办法。”
衣身点点头,“我再开个退热的方子,熬了药,慢慢给病人喝下去。夜里留点神,若病人发了热,你们要用冰水给他擦身子降温。另外,千万不要让他碰自己的伤口,头面也不可以蹭来蹭去。明日,我再来给他换药。”
那大汉忙不迭地连声称是,又吩咐自家小子送小谢大夫过河。
梦河上,依然有许多捞梦船穿梭往来。
衣身扶着小船的船帮,问摇橹的少年:“你叔叔怎么受伤的?”
少年比衣身足足高出半个头,却对这位小谢大夫很恭敬。他抹了一把面孔,低声道:“我和叔叔忙了一上午,见时辰差不多了,便想着等我爹娘来轮换,我们就回家吃饭。”
“本来,河上的梦球已经不多,我们也准备往回划了。可忽然听得有人大喊,叔叔一看,上游又来了一大团梦球。叔叔便说,索性再捞一拨。 ”
“您晓得的,像我们这等小船,网兜小,人手少,总比不过人家大船。就算眼捷手快,也要看运气。叔叔说,难得这个时候会有梦球下来,趁着晌午人少,说不定我们还能多捞几个彩球上来。”
“起先,我们的确捞了三四只彩球,虽不大,叔叔却很高兴。这时候,他突然指着河面喊了一声‘黑球’,便急急忙忙地把网兜撒出去。”
“河面上确实浮着一只黑球,只不过周遭都被灰球压着,遮挡住了,不大容易看见。叔叔喊了一声,兴许被旁人听见了,另几家的船也往这边划过来。”
“叔叔着急,便攥着网兜,拼命往回拉。等拉到船上,他就急急忙忙地要把黑球拿出来。可。。。。。可。。。。。。”少年的语气忽然激动起来,“可不知怎地,那黑球突然破了。我只瞧见一股黑气从球里冒出来,喷到叔叔脸上。叔叔大叫一声,丢开球,双手紧紧捂着脸。然后。。。。。然后。。。。。。”他面露惊恐之色,仿佛那一幕再度出现在眼前,“然后,我就瞧见有什么东西从叔叔的指缝里流下了。。。。。。啊啊啊。。。。。。有红的,有黄的,有黑的。。。。。。”
少年被吓得语无伦次,面色惨白。
衣身轻轻拍拍他的肩膀,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安慰话。
她想起甫一见病人那张脸时,自己也被吓得不轻。整张脸,如同被一锅沸油浇过般,几乎都要“融化”了。
是的,在看到的那一瞬,衣身脑子里蹦出来的,便是“融化”二字。眉毛、眼皮、鼻子、嘴唇。。。。。。就如同加热的奶油般,其中,还掺杂着红色的血肉、黄色的脓液、黑色的焦皮。
咦?奶油是什么东西?
回到家里,正见着阿游一脸沉郁地往外走。
“我回镇子了。”他冲着衣身勉强点点头,并不停下脚步。
“才回来就要走啊?”衣身奇怪地望着他。
“活计多,客人催得急。”阿游含含糊糊地敷衍了一句,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衣身回到屋里,将病人的情况向谢老头说了一遍。
现如今,以衣身的医术,不危及生命的外伤,她都可以处理。然如今日这般,被梦球灼伤的情况,还是头一回遇着。
谢老头年岁大了,腿脚愈发不灵便,便不再出门。衣身若遇上解决不了的病症,便会与爷爷探讨一二。
谢老头沉吟良久,方道:“以往,也曾听说过类似的病症,不过,都是白球、绿球破了。黑球破了的情况,还是头一回见。唉,这人的运道委实不好得很——若遇上的是其它颜色的梦球,哪里会受这么重的伤?”
“为什么黑球的伤害就会更大呢?”衣身不明所以。
“衣身,你可晓得,不同颜色的梦球,里面包裹的不同情绪的梦?”
“我知道啊!白球里面是快乐,篮球里面是哀伤,绿球里面是安宁,金球里面是渴望。而黑球嘛,里面则是恐惧。”
“所以,我想啊——这病人是被黑球里的恐惧之气给伤着了。且,想必这黑球的颜色还很纯正,恐惧之气定然十分浓厚猛烈。不然,不至于造成那么大的伤害。”
衣身仔细想了想——必须承认,爷爷说得极为在理。她慢慢梳理了一下思路,“如果是这个缘由的话,那么,单用白石只怕还不够吧?是不是还得加上绿石,或者其它什么的?”
对症入药——既然认定了病症的起源,那就好办了。
“不错!恐惧之气最为毒烈,单靠治愈皮肉伤的白石还不足以拔出渗入肌理的毒气,还得加上绿石和蓝石。三者碾成粉,调配出合适的比例,或许效果会更好。”
“难!”衣身想起那家人的境况,摇着头直叹气,“单就白石,他们都买不起,还奢望什么绿石蓝石呢?唉,很难!”
“不管是什么石,都不是我们穷百姓用得起的。不然,当日给你治伤,若咱家有几块白石就好,又何至于让你拖拖拉拉遭了小半年的罪才好。”
“是啊。。。。。。穷百姓。。。。。。成天价在梦河上起早贪黑,捞上的梦球不计其数,却连一块白石都用不起。。。。。。”衣身若有所思地喃喃道。这一刻,她不再觉得身处之地是个平静安宁的地方,心底生出淡淡的厌恶。
几日后,传来好消息。
终于有一家药铺,肯折价卖给他们一些白石碎屑。阖家人感激涕零,跪在药铺子门外连连磕头。
大汉双手捧着块帕子,帕子上堆着几片大小不一的白色碎石。小的只有粟米大,大的也不过黄豆般,加起来拢共也不过指肚大小。然,这已经是这家人倾其所能得到的了。
衣身拈起一块碎石,细细打量。或许是存放的时间太久了,白石已泛出淡淡的灰黄色。这意味着,白石的功效已经丧失了不少。不过,从断口看,质地坚硬致密,触感细腻,没有气孔和砂眼——可以想见,这块白石阖该是由一只纯白色的梦球完整炼制的。
有了白石,衣身大为振奋。她将白石粉兑入早就准备好的草药汁中,一点一点,轻轻涂抹在病人脸上。
药膏刺激到了病人。尽管犹在昏迷中,他依然“啊啊”叫着,显得十分痛苦。
病人的兄长满是担心地望着衣身,一副想说又不敢说的样子。衣身却是心情大好,手腕灵活地操控着软毛刷子,力争让药膏涂得又薄又匀。
“再涂几日,他脸上不再生黄脓,就要结疤了。到了那个时候,你们更要看紧他,千万不能用手抓,更不能去蹭。”
“是是!一定不会让人碰到伤口!”大汉忙不迭地应承。
“还有,不要让病人看到自己的面孔。铜镜、水盆、菜刀什么的,统统都藏起来,知道吗?”衣身掏出帕子一根一根擦着手指头,一边吩咐。
“为甚?”病人的妻子愁眉苦脸地问道。
“纵有白石,他也无法恢复原先的容貌。刚才,你们也看到了——他的鼻子只剩下半个,嘴巴歪了。白石只能让他的伤口收敛愈合,却不能让失去的口鼻重新长出来。”
“啊——”那妇人不由倒退几步,捂住嘴巴,呜呜哭了起来。
“病人在恢复阶段,心情很重要。”衣身正色望着妇人,沉声道,“你们要让他觉得有希望,有盼头,他就能尽快恢复。否则,医身不医心,他若不想活了,神仙也救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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