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衣身所料,有了白石作为主药,病人的伤情很快好转。不过几日,伤口处结起了疤。只是到底缺了绿石和蓝石,衣身只能用草药拔毒。草药便宜是便宜,可功效差得不是一点两点。为此,衣身前前后后数度调整方子。光是点灯熬蜡地翻医书,就险些熬瞎了眼。
如此,好好歹歹地,终于在一个月后,病人的脸上开始生新肌了。新肌既薄且嫩,偏生又痒得紧。衣身不免多哆嗦几句,殷殷嘱咐家属,万不可因为痒就去挠新肌。家属自是唯唯应下。
“明天我就不来了。你们照着我教的法子去做就好,只记得一点,万不可用脏手去碰。”衣身慢吞吞地收拾着药箱,将各样物品仔仔细细地摆好,“三日后我再来。我会再带些草药。后面嘛,主要就是休养了。”
眼见衣身就要合上药箱转身离开,病人的兄长终于还是问出了憋在嘴边的那句话,“小谢大夫。。。。。。那个。。。。。。您的诊费。。。。。。”
他身量颇高,块头魁梧,双眉如帚,虬须如蓬,一照面就会让人觉着这是个惹不得的蛮汉。然,此刻,他却面皮涨红,神情拘谨,一双满是粗茧的大手不自觉地搓来搓去。看得出,他内心定然满是惶恐。
衣身轻轻合上药箱盖子,抬起眼皮望过去,“怎么?有什么问题吗?”
“那个。。。。。。那个。。。。。。”大汉一连期期艾艾地说了好几声“那个”,也没“那个”出什么来。
倒是病人的妻子,那位起先只晓得哭泣的妇人,从大汉身后挤过来,冲着衣身行了个礼,低声道:“小谢大夫,自从买了白石后,家里就再也没有钱了。您的诊费,是否可以。。。。。。可以。。。。。。”
她原本是想哀求小谢大夫免了那诊费。可为了医治她丈夫,这一个多月来,小谢大夫几乎是日日风雨无阻地前来,每次都还带着草药。她就算脸皮再厚,此刻也一下子说不出让小谢大夫白忙活的话来。
“赊欠。。。。。。赊欠。。。。。”大汉赶紧接过弟媳的话,眼角余光狠狠瞪了妇人一眼,随即又换上卑微的笑,“现今家里的确是没钱了。不过,我们一定会付诊费的!只是。。。。。。能不能先赊欠着。。。。。。等我们攒够了钱,一定还给小谢大夫。。。。。。”
衣身的视线缓缓地在大汉与妇人之间移动。
大汉忐忑地望着衣身,喉头微动,紧张地干咽唾沫。而妇人则满面涨红,双唇紧抿,低着头,眼皮微抖,仿佛想看又不敢看的样子。
“诊费啊——”衣身唇角一勾,忽然打了个哈哈,“好说。。。。。。好说。。。。。。”
她转着脑袋打量着屋里。屋子不大,家什也不多,不过是最基本的箱拢桌榻,简陋得比雪洞好不了几分。衣身回想起那一小捧细碎的白石屑,轻轻点点头——她原本也没想过要收什么诊费。便是草药,也打算白送了。
只是,她不好自己开这个口——今日,她若主动说免了诊费草药费,那么,以后若再遇上家境不好的病人,怎么办?她不过是个乡间大夫,多半病人是梦河上的捞梦人,家境皆相差无几。今日免了这家的,明日免了那家的,后日又免了谁家的,难不成要爷爷跟着她一道喝西北风吗?
爷爷说,行医者要有仁心,却不能滥发好心。衣身深知那些白石屑对这家人意味着什么。如今,若要他们支付诊费,不啻于在那即将崩塌的骆驼背上再加一根稻草。可是,不收诊费,总得有个能让旁人信服的理由吧?
衣身眉头微蹙,略略带着几分苦恼,视线漫无目的地飘来飘去。忽然,她指着窗台问道:“那是什么?”
大汉正待顺着指尖方向望去,其子已经先一步将那东西拿过来,递给衣身。
衣身接过一看——咦?好漂亮的棍棍呀!
虽只是一根一尺来长的细棍,做工却极为精致。细棍一头粗,一头细。通体黝黑乌亮,触感光滑。粗的那头嵌着数枚红色碎石,细小如沙砾,组成漂亮的纹饰,弯弯绕绕,如凤羽,又像是符画。细的那头,却用同样的红色碎石在顶端围了一圈。看上去似乎更简单,可要将如此细小的碎石整整齐齐间隔不差分毫地镶嵌在不过绿豆大小的顶端,却相当不易。尤其是,这些红色碎石,无论是大小还是形状,完全一模一样。可以看得出,每一枚碎石,都经过了匠人的精心打磨,并不曾因其体型微小而粗制滥造。
棍棍当中还缠着一只雪白丝袋。丝袋不大,只有半个巴掌大小。一根丝绳系在袋口,打了个松松垮垮的结。衣身捏了捏,里面的东西硬邦邦,且疙里疙瘩,跟核桃似的。
“这是什么?”她扬起手中物件,好奇地问。
大汉见衣身似乎很感兴趣的样子,急忙解释道:“我们也不晓得这是啥玩意儿。就是前几年吧。。。。。。让我想想。。。。。。哦,大概四年前吧,我们两口子捞梦球,一网兜下去,兜子里就多了个这玩意儿。当时,丝袋就这么缠在棍子上。起先,我瞅着这棍子漂亮,就想着卖了换钱。可人家说这棍子又细又长,筷子不像筷子,还是独独的一根,啥用也没有,就不肯收。那丝袋更奇怪,怎么也打不开,就连剪刀都剪不开。我摸着丝袋里应该有东西,一粒一粒,可怎么也弄不开,就只能作罢。”
“是啊!”妇人忽然接过大伯的话,“您看这棍子,多漂亮。这丝袋,料子多好,做工多精致。里面,说不准是仙丹呢!只可惜,我们家没福分,与这两样宝贝无缘。小谢大夫您福德深厚,说不定,这两样宝贝就在等您呢!”她一边说着,一边热切地望着衣身。
“我福德深厚?”衣身哭笑不得地反手指着自己鼻尖,“你可真是高看我啦!”
大汉冷不防被弟媳抢了话,心下不快。又见弟媳只差将“赖账”两个字明晃晃地写在脑门上,愈发恼了。只是当着外人的面,不好发作罢了。
“其实,这棍子看着漂亮,也真没啥用。这棍子上的石头,将将捞上来时还发亮,红彤彤的。可放了没几天,就没光了。颜色也越来越暗。后来,就变成了这个样子——”大汉卖力地解释着,心里又有几分期盼又有几分歉疚。只怕就连他自己,也说不清到底希望小谢大夫会怎样。
衣身目不转睛地望着手中细棍。
诚然,正如大汉所言,细棍两端的红色碎石,色泽黯淡,如同一抹陈旧的蚊子血,脏兮兮的红。可不知怎地,她心里却觉得这细棍好生亲切。这种说不出缘由的亲切感,就仿佛乍遇到久久失联的老友。
“好吧,就用这两样抵诊费药费吧!”衣身一把将细棍连带丝袋攥紧掌心。
“啊?”
“啊——”
一男一女两个声音同时响起。所不同的是,女声中带着欢喜,男声中却满是不安。
“这个。。。。。您真要?”大汉有些慌张,“这个。。。。。。真卖不上什么钱。。。。。。袋子也打不开。。。。。真没啥用。。。。。。”
“她不是说我福德深厚吗?衣身指着一旁的妇人,笑嘻嘻道,“或许,我真得有福气呢?”
她一摆手,顺势将细棍丝袋藏入袖中,装作漫不经心地样子,转身就往门外去。
身后,一家人神色各异地望着她的背影,有感激、有庆幸,也有不可置信。
老实说,衣身也不晓得这棍棍是个啥。可无端地,她就是心生欢喜。尤其是将它攥在掌中时,她就觉得特别安稳特别自在,似乎只要手中握着它,就无所畏惧。
回到家,她把医箱放下,便忙不迭地又拿出棍棍仔细看。
棍棍捏在手心的感觉很舒服,不粗不细。她劈空“刷刷”两下,觉得顺手极了,就仿佛这棍棍是专门为她打造的。
忽然,有什么亮光一闪即逝。
衣身定睛细看——咦?那亮光居然是从棍棍顶端的红色碎石里发出来的。光亮虽然微弱而短促,可衣身看得分明——的的确确是自一枚碎石中发出。
她挥起棍棍又是“刷刷”两下。果不其然,一道亮光飞快地闪过。这次,是另一枚碎石。
她登时起了兴致,凌空挥舞着棍棍,“刷刷刷”“嗖嗖嗖”,好一套疯魔棍法!而令她欢喜不已的是,自棍棍顶端发出的亮光越来越多,越来越频繁。挥到后面,棍棍本身的乌光与碎石的红光交相辉映,竟连成了一大片耀眼的残影。
她舞得兴起,手心直冒汗。而被汗水浸染的棍棍粗端的红色碎石,也渐渐褪去了暗沉,一点一点显露出明亮的色泽。随着碎石的红色光芒越来越亮,衣身掌心感受到一阵暖意。
她大吃一惊,将细棍换到另一只手里。掌心暖意顿时消失。再接过来,暖意又在手中萦绕。那暖意仿佛是一股无形无质的气流,带着隐隐的焦灼和渴望,甚至还有些许委屈,急切地想要缠绕住衣身的手。
棍棍粗端的红色碎石褪尽了沉郁的乌暗,仿佛水洗过一般,清澈、透亮、鲜艳,如宝石,如星光。不过,衣身却觉得,这红色碎石,更像是凝固的血——什么血呢?她心底渐渐浮上一个名词——马里马塔太阳鸟。
咦?这是什么鬼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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